李家巷,如今,已經更名為“李家便民市場”,拓寬了,兩邊構建了一些玻璃鋼瓦房子,被商戶承包,成為一處小型集貿市場。
玻璃鋼瓦房之外,就是林立的高樓。
不過,當地住戶仍然習慣地稱之為“李家巷”。我喜歡現在的李家巷,也喜歡從前的李家巷。
現在的李家巷是南北走向,向南抵住的是一條大街,謂之“健康街”;北端盡頭,則是一道河,謂之“虞河”。換言之,李家巷就處在一道河與一條街之間。
作為小型集貿市場,與大型市場比,它更親民,更具煙火氣。
攤位,小、雜、繁,但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賣什么東西的都有:蔬菜、水果、熟食,各種各樣的肉食、水產品,小吃攤、小雜貨店、小雜耍店等,一應俱全。攤位,也特別。有的攤位,就只賣一樣物品,如大蔥、菠菜或者粉條等。只賣一樣,卻是種類繁多,仿佛全國各地的樣品,都集中到他的攤位上了。有的攤位,則是搭配特別,明明是賣熟肉,攤位上偏偏擺著幾盆花卉,是好看嗎?不是,也是售賣。熟肉與鮮花,多么不搭界啊?可攤主就偏偏這樣擺賣。后來我想,這位賣熟肉的攤主,骨子里一定是有一份浪漫情懷的。
更奇怪的是,每個攤點前,就擺著那么一點點東西,太少,太少。所以,我經過,就常常駐足,在想:這能賣幾個錢?我真是佩服攤主們的堅持,就像定在了那兒,忠心耿耿地堅守著,而且,還不停地吆喝著,有時候,大概自己也覺得吆喝得有“味道”,禁不住粲然一笑,像一縷陽光“啪啦”一下,打在了自己的臉上,開出一朵溫暖的花。
后來,我才明白,我被攤主們“騙”了,擺著的,更大程度上是作為樣品,存貨另在別處。“良賈深藏若虛”,有那么一點兒意思。
我贊賞攤主們對物品的擺放。
碼得整齊,井然有序。菜蔬,都擇得干干凈凈,不時,還灑灑水,菜葉明亮、鮮潤,如新拭。水果,更不用說,大小分開,壘成不同的形狀,每一個水果,都锃亮如洗,看上去,新鮮而有美感。熟食,大多置于玻璃柜內,透過玻璃,你仿佛就能聞到那郁郁的肉香。鮮活的鯉魚,在水盆中撲棱著,水花四濺……
攤主的情態,或者說情狀,也吸引人。
有的攤主,不停地吆喝著,有時,還伴以夸張的手勢,天熱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大汗淋漓,卻仍然咻咻不已;有的攤主,則恰恰相反,安安靜靜地坐在屬于自己的桌案之后,神情冷靜,端然,肅然,只是,眼光不停地掃過從眼前走過的人,他是從顧客的神情中,判斷是否會購買他的貨物;多數攤主,則是一邊賣貨,一邊與別人閑聊,或者偷暇低頭翻覽手機,顧客臨門,則賣之,顧客不至,則兀自做自己的事情,好像賣貨只是“閑事”,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我喜歡這種情狀,忙里偷閑,生活便多了一份優游自如的從容。
南首,右邊,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專門賣南瓜,大大小小的南瓜,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他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眼前桌案,常常擺放一個白瓷茶碗,茶碗里是酒,酒常滿。中年漢子似乎總在喝,所以,他的臉,就總是紅紅的,是一種幽深的紅。體肥,臉上肌肉粗糙、豐滿,人喝高了,吆喝聲也高了,連續不斷地吆喝幾聲,他臉上的肌肉就不停地哆嗦一陣,不過,人倒是和藹,見有人走近他的攤位,人未到,他爽朗的笑聲先送出迎接,然后,就忙著給客人挑選南瓜……臉上堆滿了肥肥的笑。
我閑逛至此,常常會駐足,駐足觀賞這位賣南瓜的漢子。我覺得,他就如一塊厚實的土地,踏在這樣的土地上,讓人覺得踏實,讓人覺得平穩。
人呈百態,似中年漢子這樣有個性的攤主很多。他們,構成了平凡,構成了世俗,也構成了大千世界的多樣性——多姿多彩,異彩紛呈。
市場,人流量不大不小,從來不擁擠、推搡,也從來不疏落、空曠,每次行走購物,你都會感到恰到的好處。
閑暇無事,我就喜歡到李家巷走一走。
迤邐而行,走走停停,看行人,看攤位,看攤位上擺列著的菜蔬、水果、雜貨百物等。所有的這些東西,仿佛自有一種生機,自生一份親和力,它們,讓人想到一日三餐,想到炊煙和菜香,想到燈火可親、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讓人情不自禁生發一種俗常日子的歡喜。歲月靜好,好就好在俗常、平凡、平淡。
生活,就是日常,日常則是瑣碎的。碎碎叨叨,才是百姓日子的尋常。一地雞毛,也不要緊,撿起雞毛,束成一把撣子,就能清掃身邊的世界。
走的次數多了,許多攤主就認識了我,雖然他們不知道我是誰,是干什么的,但混了個臉熟,常常是,遠遠的,即頷首,或者投一微笑。我覺得,這樣的一些“笑”,也美,如清淺的陽光,給這個俗常世界,平增一份光亮和暖意。
靠近市場北端,有兩株古槐,這大概是從前的李家巷,留存的唯一見證。
兩株古槐,均在市場東邊。一株,主干已完全空心,但仍然留存;主干邊上,抽出了三根枝條,每根枝條均有碗口粗,生機勃勃,它們是枯樹發新枝。一些調皮的孩童,常常鉆進空心處玩耍,以至于空心樹壁居然光滑滑的,瑩然悅目。向北,十幾米處,是另一株古槐,此古槐,雖已滄桑,但卻沒有空心,粗壯、倔強、挺拔,枝頭婆娑,遮蔽了它所在位置的整個市場上空。
這兩株古槐,常常引我注目,引我沉思,把我的思緒,拉入從前的那個“李家巷”。
從前的李家巷,很古,似這兩棵古槐一般的古。
從前的李家巷,是真正的“巷”,不是如今的正南正北,略偏,偏東南偏西北,更加靠近虞河。巷極窄,三四米寬,也只能過一頂小轎,或者一輛舊制的馬車。我推想,從前建巷時,或許就是以此標準規制其寬窄度的。
地面,鋪的是青石塊,無規則,亦不平坦,似乎就是隨意鋪下的,但經年下來,凸出的石塊表面光滑、锃亮,青光瑩瑩。一些石塊間,還留有寬寬的縫隙,縫隙間雜草簇簇,形成一種點綴,仿佛時間的標點,標示著四季的遞嬗。
兩邊人家,大多對門而居,或者斜對門而居。每戶人家的房屋建筑規制,基本相同:臨街是大門,大門多為“挑大門”,一根橫梁,挑起兩個屋坡,魚鱗黑瓦覆頂,房檐翻卷,檐角挑起,挑起的檐角上,左右分別掛起一盞燈籠。推門向里,就是照壁,照壁中間,鐫刻一大大的“福”字,照壁前,置花草一盆:一盆瘦竹,或者一盆繡球等。過照壁,就是庭院,主房坐北朝南,一些人家,還蓋有南屋,或者東屋、西屋。
門樓外,門口臺階三四層,不高不低,恰到好處。臺階,青石塊筑成,表面光滑,尤其是石塊的邊緣,原先的棱角,俱已磨平,不再尖楞,而是彰顯出一份圓潤,一種時光打磨的透亮的圓潤,仿佛能從那份圓潤中,看到時間碾過的轍痕。門口兩邊,大多有兩只小石獅子,從巷中走過,經常會見到有小孩坐在石獅子的頭頂上玩耍,小屁股挪來挪去,轉來轉去,長時間的摩擦,原先灰白色的石獅子,已然青白,青石的那份底蘊,滲透出來了。
小巷的兩邊,距離一二十米,就是一株大槐樹,是國槐。槐樹,大多粗而矮,粗可摟抱,其高度,亦不過高,僅過小巷墻頂而已。灰黑色的樹皮,龜裂寸寸,粗糙、滄桑,看得出時間在其上鐫刻下的印痕。槐,是真正的古槐。每株古槐,都是從巷墻邊或者門樓邊生長出來的,大多傾斜,微傾,傾向小巷方向。枝丫縱橫,古槐探出的枝條,把整條小巷都遮蔽了。故而,小巷里總是偏暗,而這份暗,就賦予一條小巷一種特別幽深的情味。
夏日,我最是喜歡從李家小巷走過,尤其是初夏的早晨。
多數人家尚未起床,巷子里少人,安靜極了。偶或,會聽到“吱呀”一聲的開門聲,回首一望間,開門的人探出半個身子,隨后,就縮進去了。有戶人家,在大門口支起一爐灶,炸油條。油條的香味,溢滿整條小巷,并且順著小巷狹窄的空間迅速流淌開來,流淌開來……遠遠地,你就嗅到了。很快,就看見三三兩兩的人,向著油條攤方向走去。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很輕,卻也很響,只因小巷太過安靜了。
國槐花正開,密密集集,滿樹是嫩黃的蕾花,于碧綠的槐葉叢中,那嫩黃的槐花,金燦燦,繁星點點,是點點金星。清風吹過,一些花兒,紛然落下,疏疏,散落一地,粒粒如珠,一地嫩黃,有一種珠圓玉潤之美好。
若然中午,從小巷走過,就會看到許多納涼的人。多為老人,老的男人,老的女人,當然,還有頑皮的小孩子。老的男人,喜歡三三兩兩,倚著墻壁抽煙,抽的是旱煙,長長的煙袋,綴著一個蕩悠著的煙包。那個時候的老男人,都喜歡留胡須,咂幾口旱煙,習慣性地捋捋下巴上的胡須,嘿然一笑,自得其樂。老的女人,也喜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過,她們是喜歡坐在門樓前的臺階上,閑聊;手里拿著一把蒲扇,是一把芭蕉扇,隨心所欲地扇著。聊什么?不知道。你若走近了,她們會不約而同地停止閑聊,莫名地望著你,望著你……小孩子們,則喜歡赤膊,躺在門樓前的臺階上,臺階生涼,確然是納涼的好地方。
樹蔭匝地,小巷蔭蔭的,是陰涼。風從小巷中吹過,仿佛淌過一溪清涼的溪水。樹上的知了,一陣陣地叫著,是泛在水面的浪花。
浪花有意,流水有情,一巷子的清涼,是小巷人家夏日的福氣。
半上午或者半下午,會有小商販走進小巷。那時候,還有貨郎,走進小巷最多的,也是貨郎。從南向北,貨郎鼓一路搖著,叮咚叮咚……吸引了孩子,更吸引了女人。團團簇圍的景象,叫人看著就歡喜——憶至此,情不自禁,我就想到南宋人李嵩的那幅《貨郎圖》。
還有,吹糖人的,賣薄荷糖的,修剪子磨菜刀的,賣糖炒栗子的……偶或,會遇見某家門口前,擺一張小方桌,桌面擺列著一些手工品,諸如扇墜、荷包、鞋墊、鑲邊的小團扇、綴著流蘇的香包、碎花布連綴而成的女士包包……一位老婦人,坐在桌后,白發蒼蒼,像一座時間的雕像。只是,這“雕像”,臉上堆滿了笑意,充滿了溫情,一雙眼睛,看著眼前的物件,看著走過的人,時間的流水,在她的臉上,默默地流淌。
她很靜,很靜……像這條巷子一樣靜。
這些人的存在和進入,使李家小巷,風情濃濃。與古槐、青石板、黑瓦、門樓等合在一起,李家小巷“古”的意味,便愈加濃了。
多年之后回憶之,感覺,那就是一幅幅風情畫,是縮微版的“清明上河圖”。
秋天,有些人家,會在門樓邊的立錐之地上,種植幾棵美人蕉,美人蕉,花開紅艷,秋愈深,花開愈烈,火一樣的紅,似燃燒,真是驚人艷艷。李家巷的秋天,不寂寞。
身居鬧市,李家小巷的人家,家家都與“經商”密切相連。多戶人家,早就在自己庭院中開了小酒館。規模不大,但卻走“精而專”的路子,生成的是一種“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效果。故而,晚間,李家小巷,就別具風情。
家家戶戶,點亮了門樓邊的宮狀燈籠,紅色,是一種深紅,甚至于略微有點兒暗。所以,走進小巷,放眼一望,滿目是暗涌的紅。這份紅,給人一種深度的寧靜,給人一種歷史的幽深,走著走著,會使自己也變得安靜,變得幽思綿綿。
那些年,夏日的晚間,我亦喜歡走進李家小巷。我喜歡感受小巷的幽暗,看一盞盞紅燈籠搖搖曳曳的美。那份幽暗,是深邃的,是沉陷的,是使人不得不悠然懷想的;而紅燈籠的深紅,又恰好映襯了小巷的幽暗,使得紅燈下的小巷,似乎更加幽深、杳渺了,甚至,有一點兒聊齋般的魔幻感。
忽然覺得,一條小巷,就是一條時間的隧道,就是滄桑歷史的一個民間版本。
俱往矣。從前的李家小巷,變成了今日的“李家便民市場”。
究竟孰好孰壞,很難說,更不能用“好或者壞”來做衡量。只能說,這一變化,是歷史的腳步所致,歷史走到這一刻,一條“小巷”就變成了一個“便民市場”。不過,好在,“根”還在。
從前小巷中的人家,如今,都住進了便民市場東、西兩邊的高樓上,或許,那些擺攤兒的攤位主人,有一些,就是從前門前掛紅燈籠的人們。面對變化,他們也不得不應對變化,從舊到新,從安靜到熱鬧,從父子莊園到融入城市群體,他們得適應,唯有適應,才能以不變應萬變。
一次次的變化,把歷史截成了一段段的記憶。李家小巷,也注定要走進某一段“記憶”中,好在,“記憶”可以再現——于回憶中使其再現。
從一定角度看:記憶,亦可使美好永恒。
作者簡介:路來森,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山東文學》《福建文學》《延河》《散文百家》《北方文學》《青海湖》《雪蓮》《廈門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有文章入選《2011年中國散文年選》《2017中國最佳雜文》等多個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