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拐棗與咖啡

乙亥年的秋日，范得財站在裕后街的碼頭上。他身邊站著女兒貞棠。

“范老爺，又在候客？”街坊招呼道。

范得財呵呵笑道：“我兒子要回來了。”

“大喜呀。一眨眼，公子留學三年了。”

“三年又一百零六天。”貞棠說道。

一聽這話，范得財側過臉看了女兒一眼，嘴角掠過一抹笑意。

街坊說：“都從老娘肚子里鉆出來了，還能改變命運，算是拐棗上輩子修來的福緣呀。”

“我哥不叫拐棗。”貞棠又一次認認真真地糾正道。

“對對對，弘昱公子。”

其實，哪個街坊不知道弘昱小時候就叫拐棗？也都知道他是碼頭旁豆腐坊老張頭的兒子。拐棗出生那天，門口一棵樹上的拐棗剛好熟了，親老子便給兒子取名叫拐棗。六歲時，拐棗爬上樹，折一枝拐棗，扔給站在樹下的貞棠。“快吃，很甜。”拐棗跟貞棠說。但貞棠望著他，好像不相信這東西能吃。拐棗跳下樹，掐一串拐棗塞進嘴里。貞棠也跟著吃了一串，露出笑臉：“好甜呀！”這年冬天，豆腐坊起火，拐棗的老子老娘被燒死了。范得財看到拐棗哭，貞棠也直掉眼淚，又見拐棗長得有幾分靈氣，便把他的手一抓，牽進了范家大院。范得財跟拐棗和貞棠說：“貞棠小一歲，拐棗大一歲，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哥哥。你們倆要做一輩子親兄妹！”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又一塊兒點點頭。接著，范得財挑了兩個字，拐棗就有了一個新名字——弘昱。

從此，弘昱與貞棠形影不離。有惡狗沖貞棠撲上來，弘昱迅速擋到貞棠跟前。貞棠在街上發現好吃的東西，總會給弘昱帶一份回來。

街坊夸道：“真像一對兄妹！”

“弘昱，我的親哥哥！”貞棠脫口而出。

弘昱也嚷道：“貞棠，我的親妹妹！”

聽到這話，范得財笑了。如果不是貞棠的母親因病去世，范得財一定會讓貞棠的母親為貞棠生一個弟弟。當他覺得要遺憾終生時，貞棠卻有了一個親密無間的哥哥，當然他也有了一個兒子。他感到非常欣慰。

弘昱長大了。

有一天，范得財把弘昱叫到跟前，說：“男大當婚，我替你看中一戶人家，他家有個閨女……”

貞棠大吃一驚。

弘昱眉頭皺了皺，吞吞吐吐地說：“父親，孩、孩兒不想娶這女子。”

“為什么？”

弘昱看了貞棠一眼，說：“妹妹還沒嫁人。”

“哥哥不娶，妹妹怎么嫁人？”貞棠噎道。兩人竟然爭執起來。最后，貞棠一賭氣，扭頭跑了。

過了幾天，弘昱跟范得財說：“孩兒想去留學，請父親大人準許。”范得財見弘昱主意已定，便和女兒把他送到了碼頭。

很快，范得財發現女兒一直悶悶不樂，許是貞棠惦記著她的哥哥吧。于是，他跟貞棠說：“你也該嫁人了。”

“哥哥還未娶呢。”

“說不定你哥很快就給你帶個洋嫂子回來呢。”

貞棠把脖子一挺，大聲說：“那我一輩子不嫁！”

范得財被噎住了。他呆呆地坐了大半天，突然，他一個巴掌重重地拍在茶幾上，終于緩過神來。他再也沒有跟女兒說起婚嫁一事。他甚至被女兒那種悶悶不樂的心情傳染了，時不時要抽幾口悶煙。

他終于收到弘昱的信，弘昱在信中說要回家，他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

一艘客船緩緩靠到碼頭上。貞棠叫了起來。她已經看見了站在船頭的弘昱，還發現弘昱身邊沒有洋嫂子。她拔腿奔上去……

范得財笑了。

不過，他很快勃然大怒。原來，弘昱回到家，稱自己帶回一種父親從沒喝過的飲品。他打開一只很精致的木盒，從中舀出兩勺酒紅色的粉末放入碗中，接著倒入開水沖泡。貞棠聳聳鼻子，好奇地說：“哥呀，這味道怪怪的。”弘昱一笑，將碗端給范得財，說：“妹妹，第一碗給父親喝。哥稍后給你沖泡一碗。”

范得財嘗了一口，忽地把眼一瞪，憤怒地吼道：“臭小子，你竟敢讓我喝藥！”

弘昱連忙解釋：“父親，這是咖啡。”

“什么咖啡？就是藥！”

“不是藥——”

“我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來給我一個驚喜。結果，見面禮竟然是這種東西，你是在詛咒我這個老不死的早點兒死吧。”

“父——父親——”

“別說了。”

貞棠急了，連忙勸道：“父親，咖啡是什么東西，女兒也不知道。你聽聽我哥的解釋。”

“他不是你哥！他也不是我兒子。來人，把這個臭小子趕出去！”

“父親——”弘昱叫道。

貞棠也緊張地叫道：“父親！”

“讓他出去！立刻出去！”范得財歇斯底里地喊道，身子顫抖起來。弘昱怕把范得財氣出什么意外來，趕緊說：“好好好，我走，我走……”

弘昱走出范家宅子時，貞棠想追出去。范得財喝道：“再把他當親哥哥，你就不是我女兒！”

貞棠捧臉痛哭。

她大病了一場。身子好些時，她趁夜悄悄溜出院子，找到寄居在化龍橋旁一家旅館的弘昱。

弘昱說：“你還來見我？我已經不是你親哥了。”

“不是不正好嗎？”

“有什么正好不正好……”

“哼，留學幾年，還學會了裝傻。”

弘昱張張嘴，一時不敢說話。

“你不是我親哥哥，我也不是你親妹妹，父親無意中給了我們一個解脫還原的機會，我們為什么還要壓抑自己？”貞棠見他把腦袋埋了下去，便攥了攥他的手，“你當初拒婚留學，如今又沒給我帶一個洋嫂子回來，那你就爽爽快快地帶貞棠走吧。”

弘昱猛地抬頭，望著貞棠……

天剛蒙蒙亮，弘昱帶著貞棠趕往碼頭。他們打算坐第一趟客船離開裕后街。不過，兩人一出石牌坊，就猛地止住了步子。原來，他倆看到那棵拐棗樹下站著一個人，那人竟然是范得財。弘昱和貞棠對視一眼，只好慢慢地走到范得財跟前。

貞棠很不解：“父親，您怎么在這兒？”

“我若不早早交代船東，你們倆真要悄悄地遠走高飛了。”范得財說道。

弘昱側側身子，抬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貞棠百般無奈：“女兒可以留下，但求父親放過弘昱。”

“你們倆，休想跑掉一個。”

貞棠大聲說：“父親，整個裕后街都知道了，您已經跟弘昱斷絕關系，他不是您兒子了。”

“貞棠，別這樣跟父親說話。”弘昱趕緊勸道。

“是的。弘昱不再是我兒子。”范得財抬手折下一枝成熟了的拐棗，遞給女兒，接著說，“但可以做我的女婿！”

“女婿？！”弘昱和貞棠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