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富灼：被遺忘的英文出版家

由出版巨擘夏瑞芳、張元濟于1897年創辦的商務印書館是中國第一家現代出版機構，它和火車、汽車、電燈、電報、電影等現代科技一起，標志著晚清向民國的“華麗轉身”。商務印書館不但出版各類教科書、工具書，發行各類書報雜志，還設有英文部，出版發行大量英文書籍、詞典、教材，而主持英文部時間最長的人，就是畢業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鄺富灼。他曾編寫大量英文教科書，為中國早期的英文教育做出了重大貢獻。

被張元濟慧眼選中

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海內外交流日益頻繁。封閉了幾千年的中國人開始出洋求學，渴望了解西方的人文與科學，外文出版尤其是英文出版越來越被文化教育界所重視。當時的上海是中國最開放、最發達的通商口岸，大量外商、傳教士紛至沓來，人們最早接觸到的歐洲語言是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而后才是英語。在日益深入的交流中，歐洲語言慢慢進入本土市民生活，當時上海市井間流行著關于民間“洋涇浜英語”的打油詩：

“翹梯翹梯”請吃茶，“雪堂雪堂”請儂坐；烘山芋叫“撲鐵禿”，東洋車子“力克靴”；打屁股叫“班蒲曲”，混賬王八“蛋風爐”；“那摩溫”先生是阿大，跑街先生“殺老夫”；“麥克麥克”鈔票多，“畢的生司”當票多……

隨著東西交流的頻繁深入，學習“洋涇浜英語”成為當務之急。在上海或廣州這樣的通商口岸，已經開始出現英文專職翻譯。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后，特別是《天津條約》簽訂之后，清廷需要大量自己的譯員。“洋涇浜英語”上不了臺面，無法參與政府之間的談判，清廷開始出面創辦外語學堂，培養翻譯人才。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外語學校大量涌現，編印英文教材被提上日程。雖說當時有教會機構編印的一些英文教材，但此類英文讀本內容缺乏現代性，沒有按中國近代學堂課程體系循序漸進地編寫。成立不久的商務印書館負責人夏瑞芳敏銳地發現了這一市場，在商務印書館成立的第二年即1898年，就開始印刷英文讀本，隨后又設立了商務印書館的核心部門——編譯所，即后來的英文部，專門負責英文書稿的編寫與出版。

當時在商務印書館出任編譯的除了顏惠慶，還有青年才俊蔡元培、伍光建等人。顏惠慶曾赴美留學，畢業于弗吉尼亞大學，在留學期間就為商務印書館編寫了《華英翻譯捷訣》《英華大辭典》等書，這些書深受歡迎，成為風行一時的暢銷書。后來，伍廷芳出任大清駐美公使，顏惠慶毛遂自薦，領二等參贊銜，負責使館的英文文案和留學生事務，由此開啟了他的外交生涯。出于對英文翻譯出版的熱愛，他仍兼職商務印書館英文部的編輯、校對。商務印書館急需一位英文專家來接顏惠慶的班，而且這個人的英文水平一定不能低于他。就在這時，英文專家鄺富灼被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張元濟慧眼發現，成為接替英文部負責人顏惠慶的得力人選。

此時的鄺富灼剛從美國留學歸來不久，他先在廣州的方言學堂任教員，于1907年10月參加了當局首次為歸國留學人員舉辦的全國性公職考試，在三十八名錄取的人員中排名第三，獲得最高的進士頭銜，隨后被派往郵傳部，出任尚書一職，三個月后與夏葛女子醫學院助教林憐恩結婚。即使身為郵傳部尚書，鄺富灼認為當官不過就是掙錢多一點，他對自己的職業很不滿意，覺得這與他的人生理想相差甚遠。他后來說：“那時我認為中國缺乏英文教師，以我的資歷，做一名英語教師，對我來說比在政府部門工作更好一點。”

所幸，鄺富灼被張元濟相中，接替顏惠慶成為英文部主任。后來的事實證明張元濟并沒有看錯人，商務印書館的英文書籍特別是英文讀本發行量那么大，跟鄺富灼的個人努力有很大關系。他在推廣英語教學方面取得的成就無人能及。

從苦孩子到英文專家

鄺富灼能成為民國首屈一指的英文專家，說來也頗具傳奇色彩。

鄺富灼出身于窮苦人家，但其故鄉廣東臺山是著名的僑鄉，出洋謀生是當地鄉民代代相傳的習慣。像他這樣沒有文化的苦孩子，想在當地能找到一份高薪工作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和村里許多孩子一樣，十歲出頭就去牛奶廠做童工。當時村里許多人都到美國打工，幾年后帶著大量錢財再回到村莊，于是村民們都很向往前往美國打工。鄺富灼的父親也不例外。鄺富灼的叔叔當時在美國，父親便向親友借了一筆路費，讓一位鄰居帶著鄺富灼去美國找叔叔。這一年是1881年，鄺富灼才十二歲，只在村里私塾半工半讀混了兩年，算是掃盲班畢業。當他們坐船來到香港時，發現新年期間并無輪船前往美國，由于害怕在香港開銷過大，他們一行重新回到村里。后來他在《六十年之回顧》一文中寫道：

自余家至香港，今只需二十四小時，當時則需五日之久。海中遇風，船顛簸不已，余等皆大窘，既抵香港，始悉年內無船開行，同人因廢然作回家度歲計，新正始再往港。小住數天，同行中有一童子，年與余相若。同人俱外出，吾與童子特以年幼奉命留店中。待諸長者去后，吾二人亦潛出游睹。余少見世面，即本邑縣城亦罕至，今驟見香港之繁盛，驚奇不已。終日走覽，不覺倦乏……

他們于1882年過完新年之后再往香港，順利搭上輪船來到美國。當時美國的排華法案即將生效，美國人排華情緒達到頂點。他們乘坐的輪船抵達舊金山時，美國人對他們的到來極度厭惡。鄺富灼總算見到了身在美國的叔叔，叔叔在當地的菜市場賣菜，消息比較靈通。得知一戶美國人家需要仆人做飯，便向那家人推薦了鄺富灼。這份工作一個星期能賺到一美元，這對小小少年鄺富灼來說，已相當不錯。但是叔叔并不滿意，他是一個有遠見的人，認為在一個美國人家當仆人，做做飯，做這樣的工作沒有出息。而重新找工作對鄺富灼來說非常困難，因為他只認識為數不多的漢字，英語更是一竅不通，年齡也實在太小。對他來說，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找工作而是學習英語，于是叔叔鼓勵他到基督教會華人公理會學習英語。由于年少無知，鄺富灼在這里結交了一些不良之人，一度沉迷賭博，這讓叔叔大失所望。痛罵他一頓之后，叔叔安排他進入夜校復讀。

鄺富灼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就在這個時候，他遇到一位叫陳才的中國老鄉。陳才的出現完全改變了鄺富灼的人生走向，他不僅與鄺富灼“初面，即垂青眼，對余百般誘掖，導余于正軌”，且在他的影響下，鄺富灼參加了基督教會，并成為教會救世軍三藩市華人分部創始人。然而，在救世軍中服務的經歷讓鄺富灼痛苦不堪。被當成怪物，嘲諷、挖苦、謾罵，對他和其他華人來說經常發生，受到當地人攻擊也成家常便飯。

一天晚上，鄺富灼獨自一人在路上行走，一位高大威猛的壯漢突然迎面走來，不問三七二十一，揮起拳頭將他一通暴揍。他根本不是壯漢的對手，像小雞似的在老鷹爪下掙扎，被揍得鼻青臉腫，卻逃無可逃。就在小命不保的關頭，一位好心的女士突然出現。她雖然是美國人，卻對他這個中國人心存善意，立馬沖上前與壯漢理論。趁著她阻攔美國壯漢并與之理論時，鄺富灼才得以脫身。

為了救世軍傳道布道，鄺富灼吃盡苦頭，這一點被救世軍牢記在心，最后他被提拔為書記，由此接觸到更高的知識階層，他的生活也發生了重大改變。他回憶說：

余當時所交之友，及所觀察之事物，皆可以促進余知識者也。在此期內，余嘗側身于文藝界，為某文學會員，借是得探討古籍，獲益良多。余亦嘗致力于研究救世軍之組織法及管理法……

由于種種原因，救世軍的傳道計劃后來并未成功，繼續留在軍中十分無聊，鄺富灼想入讀商業學校，專習速寫和打字，這是當時他最心儀的技能。一想到自己能流利地在各種救世軍會議上做記錄，在辦公室動作嫻熟地操作打字機，他就激動不已。他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頂頭上司，希望得到上司的準許，暫時離開救世軍，并保留軍籍。不料上司當即拒絕了他。但鄺富灼態度堅決，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上司提出脫產學習的要求。上司看他去意已決，便同意了他的要求，安排他課余仍負責之前的工作。

鄺富灼學成歸來后，繼續在救世軍中服務，不久被提拔為軍中另一大佐的專職秘書。這時候他讀書上癮，隨著年齡漸長，他對自己的學識深感不足，他想進一步到正規大學去深造。他的人生目標也有了根本性改變，他不想終老于美國，想在學成之后報效祖國。幸運的是，他在去加利福尼亞出差之際遇到一位友人，便向友人訴說了自己的求學之志。在這位朋友的幫助下，鄺富灼報考了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半工半讀。辭去救世軍中的職務后，他成為該所大學預科生，每日課余即為人打掃居室，或打字或當侍者仆役，一概不計較工作貴賤，只要能掙到錢，做什么他都可以。甚至一到學校放假，他就一個人深入偏遠的山鄉果園，幫助農場主采摘果品，一干就是幾個月。等到學校開學，他也籌足了下學期的費用。

由于工作過于勞累，也許是太過于節衣縮食導致長期營養不良，鄺富灼患上了嚴重的肺病，在醫生督促下他停學一年。1905年，鄺富灼從加利福尼亞大學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同時獲得獎學金，后入哥倫比亞大學深造，主修文學和教育學，終取得文學、教育學雙碩士學位。畢業后的他完全在偶然之下，與當時中國駐美大使梁誠有過一面之緣，梁誠推薦他回國出任廣州方言學堂教習。這是1907年，距他離開中國整整二十五年。

離開商務印書館做慈善

從1908年入職商務印書館始，鄺富灼在此供職近二十年，這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時刻。在這里，他深受張元濟器重，為當時的中國文化教育界做出了巨大貢獻，也為商務印書館創造了豐厚的利潤。

按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流程，書稿發稿、出版必須由所屬部門的所長簽字，唯獨英文部可由負責人鄺富灼直接發稿交印刷所排印。鄺富灼進入英文部后曾編寫一本《英語會話教科書》，在四年之內再版七次，發行量之大令人震驚。他主編出版的一系列英文教材和書籍，在社會上產生了強烈反響，有多部成為超級暢銷書，比如《新英文典》《循序英文讀本》《簡易英文習字帖》《英語作文教科書》《英語會話教科書》《新世紀英文讀本》《初學英文規范》，還有《英文法階梯》（中學適用）等，在當時都產生了廣泛影響，成為青年學生學習英語的熱門書籍，很多學校的學生都是人手一冊。

至于怎么把英文教科書的編寫和英語現狀聯系在一起，使英文部始終與市場需要緊密相連，鄺富灼有著一套自己的方法。他一邊編印教科書，一邊考察大學英語教學情況，總是第一時間了解學生的需要，從不與市場脫節，這是他編寫、出版的教材超級暢銷的秘訣。在他的努力下，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文書籍不僅數量居全國之冠，質量上亦被外界稱為“實可與舶來者相頡頏”。一波又一波暢銷的英文教材，對當時社會學習英文的熱潮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通過英語這座橋梁，走向世界，融入世界。而鄺富灼也在民國文化教育界，開創出一個推廣英文、普及英語的鼎盛時期。

1926年前后，鄺富灼發排了一本自己創作的英文著作《遠東的國際關系》，對當時國民黨政府的外交政策表示不滿。該書出版后，當局致函商務印書館表示要求追責。時任編譯所負責人王云五就請鄺富灼到所長室談話，要他公開向當局道歉。鄺富灼認為自己沒錯，當場拒絕，王云五大發脾氣，聲稱要辭去編譯所所長一職。鄺富灼左右權衡，認定雙方裂痕已深，自己無法繼續在此工作，何況自己退休年限已近，便主動辭職了。

離開商務印書館英文部之后，鄺富灼全身心投入慈善事業。他先是用兩年時間，和燕京大學英語教授理查德·史密斯合作，編輯出版了一部系列讀物《一步一步來》，后來這部系列書籍風行一時，暢銷多年。同時他作為國際扶輪社（服務性社團組織）董事會成員，代表基督教青年會和扶輪社巡視中國各地，為戰亂中流離失所的人們送去大量食品等物資。

鄺富灼后來服務于多個慈善組織，服務范圍甚至涉及在海外的僑民和在中國大陸的海外僑民的福利，這個龐大的慈善項目包括創建中國盲童學校、俄國男子學校、平民難民救助會等。在工作中，鄺富灼發現兒童救助和麻風病治療是兩大熱點，就著手開展全國性救助活動，中華麻風救助會在許多城市設立了麻風病診所，印刷大量關于麻風病的治療與傳染的科普材料廣泛傳播，讓患病的百姓得到救助。最后，他所在的上海麻風病診所，成為全國麻風病治療的標桿性機構，為中國麻風病治療發揮了巨大作用。

1928年，孔祥熙、鄺富灼、高鳳池、郭秉文等人在上海發起成立了中華慈幼協會，這是一個半官方半民間的社會慈善組織，旨在維護、教養及保障全國兒童的福祉。這個協會為后來的兒童節確定起到了決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