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互文性指文本之間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系,從而每一文本都與其他文本構成互文關系。影片《駕駛我的車》具有顯著的互文性特征,不僅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短篇小說《駕駛我的車》,而且嵌套契訶夫經典戲劇《萬尼亞舅舅》,同時有機建構濱口龍介的電影作者風格。本文運用互文性理論對電影《駕駛我的車》進行文本細讀,著重考察跨文本不同的“停頓”在場,揭示不同文本之間跨越時間的對話。
【關鍵詞】契訶夫;村上春樹;濱口龍介;停頓;互文性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9-008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9.024
一、互文性理論
契訶夫戲劇《萬尼亞舅舅》(1897)深刻影響了20世紀的現代戲劇和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萬尼亞舅舅》講述鄉村莊園中萬尼亞、索尼雅等人因教授及其年輕妻子葉蓮娜的到來,使平靜的生活出現動蕩,生活的理想開始破滅,最終人物繼續在平凡中掙扎。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駕駛我的車》,來自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2014)的開篇之作,一面世便受到評論界和讀者圈的關注。該短篇主要講述男演員家福因眼疾而雇傭女司機渡利,在交流過程中,前者漸漸對后者敞開心扉,并講述自己與妻子之間秘密的故事。小說中兩次涉及戲劇《萬尼亞舅舅》,一方面設置主角家福為一個戲劇演員出演《萬尼亞舅舅》;另一方面在小說行將結尾的段落直接引用其戲劇臺詞,影射家福和萬尼亞這兩個不同時代的角色產生相似的中年精神危機。
濱口龍介的電影《駕駛我的車》(2022),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短篇小說《駕駛我的車》,在忠實于原著小說情節框架的基礎之上,有機嵌套契訶夫戲劇《萬尼亞舅舅》,特別是通過錄音帶、劇本閱讀、酒吧對話、劇本排練和出演等形式,最終使得該戲劇介入主角們的工作領域和日常生活,承擔著塑造角色和影響劇情的功能。
由此可見,電影《駕駛我的車》體現出戲劇家契訶夫、小說家村上春樹和電影導演濱口龍介三位藝術家的創作互文,以及三個文本之間展開對話的互文語境。
互文性的概念,首先由法國符號學家朱麗婭 ·克里斯蒂娃在《符號學》一書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轉化。”[1]互文性理論通過共時回溯替代線性框架,解構心理學、社會學和歷史決定論的束縛,從而文本能夠在一個自由對話的批評環境中展開。
如何解讀電影《駕駛我的車》不同文本的相遇和對話是相互成就,還是不溫不火?需要考察“停頓”在場為可行的取徑之處。不管是小說、戲劇還是電影,“停頓”能夠揭示文本中微妙的人物心境和呈現可信的情節安排,如何設置“停頓”能夠檢驗一位藝術家的創作功力。
下文基于契訶夫戲劇《萬尼亞舅舅》和村上春樹小說《駕駛我的車》的“前文本”與濱口龍介電影《駕駛我的車》的“后文本”之間構成的互文性關系,具體考察三個文本不同的“停頓”在場及其主題表達,闡釋三位作者的藝術追求。
二、契訶夫式停頓:戲劇《萬尼亞舅舅》
停頓,也有沉默、靜默、靜場、啞場之稱,作為戲劇動作的有機組成部分,指外在的語言行動暫時靜態,內在的心理活動開始延續。“戲劇無法像小說家對心理活動進行分析,但是舞臺指示中的沉默或停頓,能夠揭示人物復雜的內心活動。”[2]
戲劇家狄德羅最早注意到“停頓”,曾區分獨白與停頓的區別,而契訶夫真正挖掘并放大“停頓”的內涵和戲劇功用。談到契訶夫的劇本,其中豐富且富含深意的“停頓”尤其引人關注,比如《海鷗》有28 處、《萬尼亞舅舅》有41處、《櫻桃園》有33處之多。如果忽略契訶夫劇本里的“停頓”,就難以理解契訶夫戲劇的內涵,“停頓在契訶夫的劇本里占著很重要的地位”[3]。
聚焦于《萬尼亞舅舅》劇本,該劇講述了一個老莊園的動蕩與平靜。劇本的標題暗示了女性角色索尼雅的視角,揭示了該劇從女性敘事的角度展開。劇本第三幕,萬尼亞經歷人生理想的崩塌,索尼雅面對著愛的錯位,在這個戲劇性的時刻,索尼婭展開一段長獨白,全劇最后一次“停頓”出現:
沃伊尼茨基:(向索尼雅,用手觸摸著她的頭發)“啊!我的孩子,我真痛苦啊!你可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
索尼雅:“我們又能有什么方法呢,總得活下去呀!”
停頓。
索尼雅:“我們要繼續活下去,萬尼亞舅舅,我們來日還有很長、很長一串單調的晝夜;我們要耐心地忍受行將封來的種種考驗。我們要為別人一直工作到我們的老年,等到我們的歲月一旦終了,我們要毫無怨言地死去,我們要在另一個世界里說,我們受過一輩子的苦,我們流過一輩子的淚,我們一輩子過的都是漫長的辛酸歲月,那么,上帝自然會可憐我們的。”[4]
在這個“停頓”之前,索尼雅感嘆人生總是要活下去,這是她回應萬尼亞舅舅悲觀言論的本能,她并不打算采取自殺面對生活危機,卻同樣難以處理這種全方面的生活失敗。此時“停頓”時刻降臨,醞釀著角色激蕩的內心旅程,人生新的大門開始洞開。在這個“停頓”之后,她堅定地說:“我們要繼續活下去”,依靠勞作活下去。雖然萬尼亞和索尼雅都被生活背叛過,許多日子里苦苦掙扎,得不到任何認可,但是他們依舊選擇活下去,為自己賦予普通的尊嚴。由此索尼婭生命的韌性得以顯現,角色之間相互依靠,人間的真相逐漸揭開。契訶夫使用“停頓”手法探索角色的豐滿和聯系,運用靜默來制造情感的節奏和深度。
“靜態性是契訶夫戲劇創作的重要特征,靜態性的獲得是其戲劇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5]。針對契訶夫《萬尼亞舅舅》戲劇的“停頓”分析,提供一個觸及契訶夫劇本的關鍵密碼。契訶夫開啟的靜態戲劇風格,構成內心傾向的現代主義戲劇雛形,不斷影響著未來的戲劇創作,并打開不同藝術領域創作者的對話可能性。
三、村上春樹式停頓:小說《駕駛我的車》
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駕駛我的車》的情節相對簡單,主要講述美麗的妻子出軌普通男人,在某天突然去世,“我”如何消化這個事實。換句話說,這是一個由“失去”構成敘事動力的“尋找”主題,且以男性角色作為主要的敘事視角。
不同于戲劇的身體表達和現場演繹,小說通常通過文字來書寫“停頓”,該小說里總共有兩處“停頓”在場。
第一處“停頓”在場,來自男主角家福和女司機渡利之間的對話,屬于家福的“停頓”:
家福像看遠處風景似的呆呆看著渡利的側臉。她迅速動了幾下雨刷,除掉擋風玻璃上沾的雨滴。一對新換的雨刷,仿佛口出怨言的雙胞胎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女人是有那種地方的。”渡利補充一句。
話語浮不上來,家福沉默不語。
“那就像是一種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東西,我的父親拋棄我們也好,母親一個勁兒傷害我也好,那是病造成的。再用腦袋想也無濟于事。只能由自己想方設法吞下去、堅持活下去。”[6]
在這個“停頓”時刻,村上春樹一方面描述“話語浮不上來,家福沉默不語”,同時安排下雨時分啟動的雨刷聲響的環境描寫,凸顯出這個艱難對話的靜默。上下文交代家福首次面對妻子音出軌這個事實,說明家福的意難平,緣于妻子音給他留下夫妻關系的懸念和作為被背叛的不平。他見妻子生前的情人,跟陌生司機交換秘密,其實內心希望別人告訴自己沒有犯錯。女司機渡利回應“女人是有那種地方的”和“那就像是一種病”,強調妻子的出軌事實和性別本能,甚至引用契訶夫《萬尼亞舅舅》的名言“自己想方設法吞下去,堅持活下去”,可是事實上家福選擇回避真相地活下去。
第二處“停頓”在場,來自男主角家福和女司機渡利之間的對話,屬于渡利的“停頓”:
“睡一會兒。”家福說。
渡利沒有回應,繼續默默開車。家福感謝她的沉默[6]。
第二處“停頓”意味著整個故事的結束,即家福對待這份沉默的態度——“感激她的沉默”。家福感激的原因,源于這個話題不再推進,不再逼迫他開始自我審視,恐懼這段關系里可能的個人過失。渡利看似發表許多意見,其實更多的呈現出失語的狀態,她幾乎所有的表達都服務于主角家福,淪為家福內心自說自話的外化工具。
綜上兩處“停頓”時刻,村上春樹筆下的人物既沒有解決問題,也沒有正視問題,人物畫像均為溫順的中庸者,生活搖擺于關心與不關心之間。這些人物總是占據著主要的敘事權力,其他配角附著于他們。這造就村上春樹作品的兩重性,既獨一無二又拒絕開放。
四、濱口龍介式停頓:電影《駕駛我的車》
從契訶夫到村上春樹,再到濱口龍介,電影《駕駛我的車》里建立著三位創作者的精神坐標。面對村上春樹,濱口龍介選擇改編短篇小說《駕駛我的車》,因為小說里有關契訶夫戲劇“表演”的描寫,與自己的戲劇坊創作經歷不謀而合。面對契訶夫,村上春樹借主角家福之口表達他對契訶夫的感受:“契訶夫的文本讓我恐懼,它們拽出了我所不愿面對的、真正的自我。我無處可逃。”電影是一種鮮活的對話,村上春樹和契訶夫不斷向濱口龍介發出邀請,他搖擺于兩人的創作風格和精神氣質之間。
與此同時,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通過視聽語言編織情節和刻畫人物。“濱口選擇‘聲音的條件反射’便是試圖讓作為虛構的電影擁有真實的厚度,讓虛擬的角色成為打動人心的肉身。”[7]“停頓”作為一種內在聲音,同樣在濱口龍介電影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下文通過考察影片里的“停頓”時刻,具體分析濱口龍介的改編考量和作者風格。
第一處“停頓”,出現在電影的雪地場景,接近村上春樹的曖昧處理。當渡利講述自己母親有一個人格時,家福和渡利兩人分別處于鏡頭的前后景,濱口龍介不僅擴充小說里兩者的對話,而且戲訪《萬尼亞舅舅》的臺詞和動作,呈現兩人面對大雪的“停頓”時刻,最后渡利像索尼雅擁抱瓦尼亞那樣抱著家福,表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在這個地方,“影片給家福面對的人生難題預備了一個答案,即,女司機渡利的母親有另一個人格,妻子音也有另一個人格,渡利已經接受了有另一個人格的母親,所以家福也能接受吧。”[8]影片在家福傾聽與渡利講述的縫隙之間安排“停頓”,最終前者試圖接受這樣一個答案,只是并非家福和妻子的“破冰”,更像是這個人生課題再次被大雪“覆蓋”了。
第二處“停頓”,出現在電影的最后一個場景,傾向契訶夫的信念精神。《萬尼亞舅舅》第四幕最后一場,萬尼亞和索尼雅的桌邊對話,家福飾演的萬尼亞說日語臺詞,而索尼雅則由手語演員無聲詮釋。在這四分鐘的固定中景鏡頭中,出現長時間的“停頓”或者“啞場”,哪怕無法如同契訶夫原劇說出經典臺詞“我們要活下去”,可鏡頭里她擊打著自己的胸脯、手掌與身體,在觀眾面前傳遞著對于未來的所有信念,召喚出契訶夫原劇女性角色的光輝。背后的攝影師四宮秀俊功不可沒,以沉穩的方式呈現演員身上安靜的能量,手勢和眼神具有對話同樣的力量。
綜上所述,三個小時的電影《駕駛我的車》,濱口龍介在村上春樹和契訶夫之間做出抉擇,即情節上脫胎于村上春樹小說《駕駛我的車》,精神上接近于契訶夫戲劇《萬尼亞舅舅》。影片里家福作為演員的療傷,正如萬尼亞和索尼婭治愈自己的傷痛,最終電影結束于一場無聲但澎湃的契訶夫時刻。正如訪談里濱口龍介所說:“《萬尼亞舅舅》打動我,很關鍵的一點是它提出了一個問題:人應該如何尋求希望?契訶夫給出的答案是:勞作。他筆下的人物都帶有某種深深的絕望,他們知道自己生活一天,痛苦就存在一天。劇中的人物逐漸意識到,克服痛苦與絕望唯一的方式就是為他人勞作。”[9]
五、結語
電影作為一門綜合藝術,總是制造跨越時空的鮮活對話。“停頓”是一種有意義的藝術技巧,能夠檢驗創作者的節奏把控、角色理解和聲音調度。通過細讀戲劇《萬尼亞舅舅》、小說《駕駛我的車》和電影《駕駛我的車》,分析三個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考察三位創作者不同的“停頓”在場,可見契訶夫式坦率,村上春樹式曖昧,以及濱口龍介式真誠。這種認識不僅照見電影《駕駛我的車》的改編成就和遺憾之處,而且提供不同文本對話的創作思路和批評路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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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7]黃也,龔金浪.聲音、表演與偶然——濱口龍介的電影藝術[J].世界電影,2022,(02):104-114.
[8]應雄.《駕駛我的車》:“正確地受傷”與“朗讀”式對話[J].世界電影,2022,(02):96-103+2.
[9]Jordan Cronk.What We Don’t Know:An Interview
with Ry?suke Hamaguchi[EB/OL].Reverse Shot,2021-12-09.
作者簡介:
王凱強,武漢大學,戲劇與影視學專業,研究方向:日本新生代電影和紀錄片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