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的朝貢貿易與天下秩序的構建

【摘要】東北亞地區的夫余、勿吉以及高句麗等20多個政權與北魏保持著長期的朝貢關系。與西域諸國建立經濟聯系不同，東北亞地區各政權的朝貢以政治、軍事目的為主。公元4—5世紀，朝鮮半島地區各政權勢力此消彼長，高句麗、新羅、百濟鼎足而立，朝鮮半島地區的政權與北魏共同構成了東北亞權力結構；圍繞北魏的朝貢背后是兩地區相關政權勢力的角逐，而北魏對朝鮮半島地區政權的冊封也是其天下秩序的組成部分。

【關鍵詞】北魏；朝貢貿易；朝鮮半島

【中圖分類號】K239"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8-006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8.018

朝鮮半島所存政權中，無論是從時間上還是交往程度上來看，高句麗與北魏的關系是最早且最密切的。北魏平城時代，高句麗朝貢達44次。根據朝貢-冊封次數，高句麗對北魏平城時代的朝貢分為兩個階段：名義上的朝貢階段（435—462年）、穩定而典型的朝貢階段（462—492年）。這兩個階段后面所隱藏的是勢力的此消彼長和新羅百濟聯盟所帶來的影響。

一、名義上的朝貢階段

高句麗對中原地區的朝貢最早始于東漢建武八年（32年），“高句麗王遣使朝貢，始見稱王”。魏晉時期，高句麗與后趙、前燕、前秦、東晉等均有使節來往，并朝貢于東晉政權。東晉義熙九年（413年），高句麗遣使東晉，“遣長史高翼奉表獻赭白馬”。南朝也沿襲了高句麗樂浪公的冊封。北魏太延元年（435年），高句麗王璉首次朝貢北魏，“釗曾孫璉始遣使者安東奉表貢方物，并請國諱。高句麗的遣使朝貢得到北魏的厚封，遼東郡開國公也成為北朝對高句麗的爵號。南北朝的冊封區別反映了高句麗在雙方天下秩序中的不同定位。南朝在冊封高句麗時并授予將軍、都督營州諸軍事等具有軍事性質的封號，意圖與高句麗建立政治、軍事聯系，以共同對抗北魏。北魏冊封高句麗為“護東夷中郎將、遼東郡開國公”，直接承認了高句麗對遼東地區的統治，并授予高句麗王總領東方諸夷的權力；同時北魏接受朝貢并冊封高句麗以彰顯自己天下共主的政治地位，否認南朝的正統地位。

次年高句麗與北魏卻因“馮弘事件”險些走向對立。太延二年（436年），北魏伐北燕前夕，“遣使者十余輩詣高麗、東夷諸國，詔諭之”。以安撫東夷、孤立北燕為目的，燕主馮弘在求救于劉宋未果后轉求高句麗，高句麗迎北燕軍民入境。《魏書》卷四《世祖紀上》載：“辛未，平東將軍娥清、安西將軍古弼，率精騎一萬討馮文通。”北魏要求詔送馮弘無果后欲用兵于高句麗，在樂平王丕、劉潔勸諫后乃止。此時北魏的西部環境不穩，貿然東進可能受蠕蠕、北涼侵擾。高句麗接受朝貢-冊封后公然與北魏對立，主要在于朝鮮半島局勢；公元4—5世紀高句麗、百濟戰爭不斷，互有勝負。《三國史記》載百濟近肖古王時“王與太子率精兵三萬侵高句麗……王引軍退。”高句麗廣開土王時“秋七月，南伐百濟，拔十城……冬十月，攻陷百濟關彌城。”高句麗計劃吞并北燕人員資產，從而取得對宿敵百濟的優勢。

438—462年，長壽王璉獻馬事件使北魏-高句麗朝貢關系陷入低谷。元嘉十六年（439年），劉宋文帝欲伐北魏，而高句麗長壽王璉應劉宋需求獻戰馬，“十六年，太祖欲北討，詔璉送馬，璉獻馬八百匹。”高句麗從軍事上援助劉宋的行為使北魏與高句麗再度緊張，次年高句麗兩次朝貢北魏也未使雙方和解，北魏-高句麗之間的朝貢關系一度斷絕。這一時期北魏仍困于西北局勢，439年柔然兵鋒一度至平城附近；而高句麗在這一時期主要與新羅產生沖突。“二十八年，新羅人襲殺邊將。王怒，將舉兵討之，新羅王遣使謝罪，乃止。” “四十二年秋七月，遣兵侵新羅北邊。”高句麗在徹底吞并北燕人員資產后，意圖稱霸朝鮮半島；百濟、新羅開始交好以共抗高句麗，這一時期外交活動頻繁。“七年，春夏不雨。秋七月，遣使入新羅請和”。“八年春二月，遣使新羅，送良馬二匹。秋九月，又送白鷹。冬十月，新羅報聘以良金明珠”。高句麗重心轉向朝鮮半島南部，通過打擊較弱的新羅以瓦解百濟-新羅聯盟。

二、穩定而典型的朝貢階段 （462—492年）

直至和平三年（462年），高句麗時隔22年再次遣使入貢，此后北魏-高句麗朝貢關系逐漸制度化，主要表現有：

1.北魏占主導地位，高句麗從屬于北魏王朝，北魏可以以宗主國的身份對高句麗發號施令。太和十五年（491年），北魏孝文帝直接下詔給高句麗文咨王“遣世子入朝，令及郊丘之禮”。

2.貢有定期，封有常制。高句麗通常一年一貢，在特殊時期甚至一年三貢；且從長壽王起高句麗君王皆由北魏冊封。高句麗對北魏朝貢已經形成規范，而北魏對高句麗君王的冊封也成為高句麗君王政權合法性的重要因素。

3.每逢受封加爵，高句麗王須要遣使遞交“謝恩貢”。公元435年北魏冊封高句麗，謝恩使“歲致”金200斤、銀400斤。這也可以看出高句麗在雙方關系中的從屬地位，金和銀正是高句麗在對北魏進行朝貢時所通用的物品。

北魏平城時代末期，對高句麗的冊封更是穩定邊防的重要手段。太和十六年（492年），長壽王璉死，其孫文咨明王云繼位，北魏例行封官賜爵。北魏對高句麗的厚封有著時代考量。492年孝文帝籌劃遷都洛陽，而政治中心南移勢必造成北部邊防空虛；北魏厚封高句麗以穩定東北邊疆。北魏-高句麗之間的朝貢關系雖然長久穩定，但高句麗始終未以北魏為唯一宗主國，且與北魏政治上的敵對國家也有往來。公元480年，高句麗“王遣使余奴等朝聘南齊”，被北魏截獲后受到孝文帝責問。但北魏的警告并未影響高句麗，次年高句麗再次朝貢南齊。至孝明帝時事件重演，正光初年又被抓到蕭衍賜予之物，高句麗多次不守“臣節”的原因在于北魏國勢逐漸衰弱，遷都洛陽后對高句麗影響減弱。

與北魏-高句麗相對，南朝-百濟的朝貢關系同樣穩定持久；自東晉以來，百濟王繼位之初通常會遣使東晉南朝，除授前王的官職。百濟在北魏平城時代僅朝貢兩次。延興二年（472年），百濟蓋鹵王首次遣使入魏朝貢，奉表稱臣并說明高句麗有不臣之心，在表示臣服的同時請求出兵討伐高句麗。但北魏與百濟素無來往，高句麗又與北魏保持密切的朝貢關系，北魏并未同意征討高句麗；但仍派遣使者邵安與百濟使俱還，至高句麗因不令其過而還。延興五年（475年），北魏再次遣使至百濟，“使安等從東萊浮海，賜余慶璽書，褒其誠節。安等至海濱，遇風飄蕩，竟不達而還。”處于漢化改革中的北魏以穩定內政為重心，但仍拉攏百濟欲其臣服。

百濟在北魏平城時代的朝貢實際是東亞權力格局的變遷。公元4世紀中葉，高句麗經廣開土王、長壽王兩代的擴張，勢力儼然成為朝鮮半島地區最強的；而百濟蓋鹵王雖對北魏的征伐有所準備，“葺雙峴城，設大柵與青木嶺，分北漢山城士卒戍之”。但實力上的差距一時無法挽回。百濟的宗主國劉宋因東陽之戰的失敗盡失青州之地，從青州渡海至百濟的最優路線被切斷，劉宋對海外的影響力減弱。在此背景下，百濟不得不向北魏朝貢以解燃眉之急。長壽王六十三年（475年），高句麗攻陷百濟之都漢城，殺蓋鹵王，文周王遷都熊津，此后百濟再未向北魏朝貢。

高句麗、百濟與北魏均有朝貢關系，但并未完全倒向北魏，而是根據需要保持著等距離的外交政策。在東北亞地區政權中發揮一般外交功能，但這一時期中國和朝鮮半島地區相關政權的朝貢關系逐漸制度化，奉表、受爵、定期納貢形成于這一時期，隋唐的東亞朝貢體系也是在此基礎上形成。

三、北魏朝貢貿易的特點及影響

北魏王朝進行朝貢貿易的方式具有多樣性，以官方貿易為主，多種貿易方式并存。包括互市貿易、走私貿易、邊境將吏之間的貿易，官僚貿易與民間貿易并存。北魏的官方貿易由政府主導，對進貢的西域國家進行賞賜。西域朝貢者所帶來的物品一部分用來進貢，剩下的一部分在民間進行貿易，以換取中原國家特有的絲綢、茶葉等物品。由于北魏前期并沒有固定的官吏俸祿，在發現貿易所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后，北魏許多官吏和貴族為了維持日常生活和追求物質享受，直接參與和西域胡商的貿易，北魏官方對于這種情況采取模糊的態度，直到文明太后改革班祿制出臺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

南北之間互市貿易的貿易地區在淮河流域和漢水流域，西北與東北亞諸國與北魏政權也有互市貿易，互市貿易在規模上僅次于朝貢貿易。走私貿易多是為了進行違禁物品的運輸或者避免關津稅，“關津之禁”設置相關官吏也有制止走私增加稅收的考慮。走私貿易多出現在南北之間，主要是南北之間長期進行戰爭，南朝在淮河流域設置有軍事防線，互市難以維持，走私貿易往往存在于民間，其不合法的性質使其難以進入官僚影響的貿易，且有細作通過走私貿易進入敵國探取情報。邊境將吏之間的貿易性質既非官方也非民間，受制于北魏前期班賜制官僚并無固定收入，將吏便利用自身的權力逃避稅收，增加收入，提高自身在軍隊中的威信。孝文帝時期的陜城守將崔寬曾販賣當地特產漆蠟竹木“販貿來往，家產豐富”，這種取巧行為并未違反國家制度，因此在未影響地方軍事防御的基礎上并沒有遭到取締。

互市貿易是在國家政權的監管之下進行的，受行政特權的干擾、受戰爭的影響較大。北魏在邊境設有關津機構，置有津主、賊曹、直水、校尉等專職人員，負責征納商稅，嚴防走私。對于邊境互市也設有市吏進行監管，其責任主要是收稅、維持秩序，直接受地方政府的管轄。對于進行交易的日期也有規定“交市之日，州遣士監之”。北魏長期對外進行戰爭，這對朝貢貿易的影響很大，例如太武帝于太延五年（439年）攻滅北涼，再次打開絲綢之路，這使西域諸國的朝貢進入一個高潮期；討伐山胡也打通了鄂爾多斯沙漠南緣路的交通要塞五原，這也帶來了一大波西域國家的朝貢。董琬、高明出使西域將北魏王朝的善意帶去西域，對西域諸國的朝貢起促進作用。

北魏王朝試圖通過朝貢貿易確立其在黃河流域的正統地位，從而在與東晉及南朝的戰爭中取得法理優勢。公元315年拓跋猗盧幫助并州刺史劉琨對抗匈奴有功，被西晉朝廷封為代公，后晉封代王，公元376年代國被苻堅攻破，隨著淝水之戰后前秦的瓦解，拓跋珪于公元386年在牛川復國，即代王位，因此代是北魏的前身，因此北魏存在的合法性一部分是來源于晉的冊封。代國是由西晉朝廷冊封，衣冠南渡之后司馬睿繼承晉之正統在江左建立東晉，在公元420年之前，北魏在南方的主要敵人是東晉。代是由晉冊封，這使北魏在對東晉的斗爭上并不占據法理優勢，拓跋珪力排眾議改國號為魏也出于這種考慮。因此鮮卑入主中原建立政權后，積極對外開展朝貢貿易，獲得西域諸國及周邊國家的政治認同，從而在與南方進行爭奪天下之戰中取得法理上的優勢地位。其中與朝鮮半島地區相關政權的朝貢貿易中更具政治意圖，北魏對朝鮮半島地區政權的冊封也是其構建天下秩序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由于地理上的優勢，北魏對朝鮮半島的影響力遠超南朝。

朝貢貿易豐富了北魏的貿易種類，促進了北魏的經濟發展，為北魏對外戰爭提供了物質補充。在西域的貿易中，產自破洛那和大宛的汗血寶馬成為北魏統治者賞賜將士的物品之一，且極具實用性，刺激了北魏的軍隊戰斗力。在西域諸國帶來大量奇珍異寶的同時，也將中國盛產的絲綢茶葉，漆器銅器和各種水果帶回西域，為北魏帶來巨大利潤。西域特產的雄黃和朱砂等藥材、琉璃和金銀等名貴品、佛像佛經等宗教物品流入北魏市場，豐富了北魏的市場，也促進了佛教在北魏的傳播。

四、結語

北魏平城時代，根據其都城的特殊地理位置，向西通過絲綢之路連接西域、中亞各國，促進商品的流通和地方統治的穩定；向北通過與柔然等草原部落的貿易緩和柔然對平城的威脅；向東通過對朝鮮半島地區相關政權的冊封以穩固其天下秩序。對內則緩和階級矛盾、民族矛盾，促進游牧經濟向農耕經濟的轉換，改革鮮卑舊制，提高軍事力量和行政執行力；最終統一北方，將鮮卑族群從一個受晉冊封的游牧民族代國一躍發展成為黃河流域的霸主，為文明太后和孝文帝漢化改革奠定基礎。絲綢之路所帶來的佛教藝術和藏品，豐富了中國的傳統文化，由于北魏皇家大力支持石窟寺的興建，在中華藝術史和宗教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豐碑。

參考文獻：

[1]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

[2]（日）前田正名.平城歷史地理學研究[M].李憑，孫耀，孫蕾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北齊）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唐）令狐德棻.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1.

[5]（南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56.

[6]金富軾撰，孫文范等校勘.三國史記[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

[7]李云泉.萬邦來朝：朝貢制度史論[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4.

[8]（韓）高麗大學校韓國史研究室.新編韓國史[M].孫科志譯.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0.

[9]劉美云.北魏時期的對外貿易[J].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6（02）.

[10]（唐）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樓勁.讖緯與北魏建國[J].歷史研究，2016，（01）.

[12]王鵬福.拓跋鮮卑農業化進程研究[D].西北農林科技大學，2019.

[13]常樂.高句麗與北魏交涉關系研究[D].延邊大學， 2014.

作者簡介：

夏海濤，男，漢族，河南南陽人，山西大同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北魏史和云岡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