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嵇康儒道融合思想

【摘要】竹林名士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將儒道思想對立起來。然而在生活中卻恪守儒道，孝順母親，仁愛子女，對朋友也很講義氣。這就構成了嵇康理論與行為的矛盾，可見嵇康并非真的是道非儒，嵇康反名教只是迫于現實的無奈，正是以儒道調和互補來化解矛盾心態。在音樂思想、政治主張以及君子人格方面都體現了儒道兩種思想的融合，在理想與現實、名教與自然矛盾心態下也體現了儒道圓融。雖然魏晉玄學崇尚自然主義，但是也不能忽視儒家思想。通過研究嵇康的儒道思想，可以探究魏晉士人普遍的矛盾心態以及在“自然”與“名教”兩難中如何自處，如何融合儒道來化解矛盾。

【關鍵詞】嵇康；儒道思想；融合；名教；自然主義

【中圖分類號】B23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8-006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8.020

在魏晉這一特殊時期，嵇康堪稱典型人物，儒道兩種思想形成了嵇康思想中難以化解的內在矛盾。嵇康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思想，將儒道思想對立起來。然而他在生活中卻孝順母親，仁愛子女，他冒著生命危險為呂安作證，正是儒家舍生取義價值觀的體現。這就構成了嵇康理論與行為的矛盾，可見嵇康的思想是儒道兼容的，并非真的反對儒家禮教。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外在表現背后，實際上潛藏著他對忠孝、仁義等傳統儒家思想的堅定捍衛。盡管嵇康思想中儒道沖突顯著，然而融合才是其更為深層的內涵，研究嵇康的思想不應將二者割裂開來。

嵇康在生活中醉心藥酒，縱情享樂，追求高潔獨立的人格，給人一種仙風道骨、遺世獨立的感覺。所以嵇康很容易被認為是一個忠實的道家思想信奉者。當前學術界對于嵇康的儒道思想各持己見。湯用彤評價嵇康人生哲學：“超越世界之分別；既超越分別，故得放任；逍遙為放任之極（神游于無名之境）。”[1]王曉毅言嵇康的《難自然好學論》“激烈地否定儒家文化的全部價值”[2]，都認為嵇康具有道家思想。魯迅首次指出了嵇康思想中的儒家成分以及其思想的矛盾沖突：“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3]嵇康等士人看似不遵禮教，其實正因對儒家禮教的極度信奉，以天下為己任，才會反對司馬氏政權，反對虛偽丑惡的名教，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想，表現出超越原始儒家的理想人格。

本文將從嵇康音樂思想、政治主張的儒道融合，儒道融合的君子人格，理想與現實矛盾下的儒道融合，名教與自然矛盾心態下的儒道圓融幾個方面探究嵇康的儒道思想，力求深化對儒道關系的理解，更全面地了解魏晉時期士人的心態，豐富魏晉思想史研究。

一、嵇康音樂思想與政治主張中的儒道融合

（一）嵇康音樂思想中的儒道融合

儒家提倡禮樂的教化作用，強調以禮樂治天下，將音樂作為一種政治工具，而道家則突出強調音樂與自然的關系，反對禮教束縛人性、束縛音樂。嵇康的音樂思想可謂是對二者的兼容，嵇康提倡“聲音以平和為體。”[4]他提倡“自然之和”，認為音樂本身并不包含感情，它只不過是人的感情的一種載體。關于音樂本體論的問題上，他認為音樂的本質與屬性在于自然之理，這與道家提倡“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自然思想如出一轍。他熱愛自然，喜歡在山林中彈琴、詠詩，體現了道家親近自然、回歸自然的思想。但他在順應自然、聲無哀樂的基礎上又融合了儒家思想。

嵇康主張音樂的“和”，他在《聲無哀樂論》中說道：“哀不至傷，樂不至淫。”這種“和”既包含道家追求的自然和諧，認為音樂應該順應自然之道，達到一種空靈平和的境界。同時也與儒家強調的社會和諧、人倫和諧有聯系，認為音樂可以對人的情感和社會秩序起到一定的調節作用，體現了儒道在音樂審美和功能認識上的融合。儒家提倡“樂而不淫，哀而不傷”[5]；孟子講：“養心莫善于寡欲。”[6]可見嵇康在主張“節欲”這一點上與儒家思想是契合的，這也是“中和”音樂思想的體現，在道家“自然之和”的基礎上融合了儒家“中和”的思想。嵇康指出“琴德最優”，這種“琴德”，實質上就是儒家主張“德和”的中和思想。[7]

他還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樂之為體，心之為主。”在《琴賦》序中，嵇康稱：“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志。”而《孝經》講：“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8]在這一方面嵇康的音樂思想與儒家是一脈相承的，音樂之所以能夠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就在于“心”在起作用，同時融合了道家“自然任心”的理念，主張音樂應當使人的情感與欲望趨向于虛空寧靜。

（二）嵇康儒道融合的政治主張

面對魏晉時期嚴酷的政治態勢，嵇康沒有力量反抗，又不情愿與之為伍，于是渴望隱逸避世。但是他關注社會現實，胸懷天下之心卻無法消退。《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提到“榮進之心日頹，任實之情轉篤”。嵇康一直有著建功立業的志向，雖然自己決不入官場，但卻在《家誡》中教育其子如何涉世為官，“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他在入仕與隱逸之間不斷糾結、徘徊，通過會通儒道思想來排解矛盾。

嵇康批判當時社會的虛偽和黑暗，這既有道家對現實社會不合理秩序的批判精神，認為社會的種種規范和制度壓抑了人的自然本性。同時，他的批判也蘊含著儒家對社會正義的追求，希望社會能夠回歸到一種更符合道德和人性的狀態，是儒道兩家對社會理想不同角度思考的融合在他批判行為中的體現。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說道：“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這與老子主張的“無為”理想以及儒家提倡忠義的倫理政治理想相契合。

二、儒道融合的君子人格

嵇康的詩文中多處出現“君子”一詞。《家誡》：“但君子用心，所欲準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后動。”《琴賦》：“進御君子，新聲憀亮，何其偉也。”《贈秀才入軍》：“言念君子，不遐有害。”君子人格一直是儒家推崇的理想人格，而嵇康提倡的君子人格又是融合了道家“自然”“真性情”的思想的。嵇康在《釋私論》中說：“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不違乎道者也。”他是要以“真”反“偽”。這也是基于社會現實的，嵇康所處的社會充滿了虛偽：司馬氏提倡孝道，以道德的名義鏟除異己、壓榨百姓。司馬氏以“恭孝日虧，悖慠滋甚”廢掉曹芳，以“不能事母，悖逆之徒”殺曹髦。顯然，司馬氏所宣揚的“名教”是虛偽不堪的。

嵇康本人也是個性率真正直，剛腸嫉惡。鐘會來拜訪時，他表現出不屑的姿態。“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9]。可見其性情十分耿直。他不服權貴，傲視世俗，為人正直，自然會反對虛偽異化的禮教。嵇康提倡的君子人格也映照在自己身上，既有不慕名利的儒家風范，又有自然任心的道家風骨。

三、理想與現實矛盾下的儒道圓融

高平陵政變以后，司馬氏大肆屠殺異己，士人人人自危。他們普遍處于一種矛盾的心態：既想要追求道家的逍遙自由，又需要恪守儒家的名教制度。行為實踐上遵循儒家思想，理論上又踐行道家思想，追求自然，想要通過融匯儒家和道家的思想來尋找精神寄托，以會通調和二者。嵇喜、山濤等親友都投入司馬氏帳下，而嵇康的剛腸嫉惡與司馬氏的虛偽陰毒是水火不容的，嵇康在黑暗現實中找不到出路，入仕與隱退、名教與自然、理想與現實矛盾交織，嵇康只好尋找老莊超脫自然的思想以求得解脫。老莊思想僅僅是嵇康能夠擺脫現實的一類精神寄托，儒家思想才真正關乎嵇康的現實選擇。在“自然”與“名教”，“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嵇康將儒道思想圓融，在兩難中艱難生存。

他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公開表示：“老子，莊周，吾之師也。” “又讀老莊，重增其放。”《養生論》亦云：“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又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在《贈秀才入軍》中表現出“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從容自適心態。這正是道家理想人格——優游從容的生活方式，不為外物所累。“把莊子的純哲理的理想境界人間化了，詩化了。”[10]

《與山巨源絕交書》最能體現嵇康痛惡卑鄙世態，鄙棄虛偽禮教：“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表達對官場、仕途的厭惡；“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這與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11]的價值觀相一致。嵇康在《家誡》開頭就說道：“人無志，非人也。”所謂“志”，與“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12]的“志”相同，都是儒家價值觀的彰顯：強調人要有理想，對于“志”給予高度重視。嵇康也以實際行動昭顯了他堅定的理想志向——堅決不屈服于司馬氏政權，不惜殺身成仁，也要堅決捍衛儒家禮教，他不容許禮教被利用、被異化。在熟諳兩種學說的基礎上，他嘗試著對儒、道各取所長，以達成一種最優化的處世方式。[13]

四、名教與自然矛盾心態下的儒道融合

魏晉時期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呈現出融合的趨勢。魏晉玄學關于名教與自然的爭論主要有三個階段：以王弼的“貴無論”為代表的“名教本于自然”；以嵇康為代表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以郭象為代表的“名教即自然”。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思想承前啟后，也是儒道融合最典型的實踐。

魏晉士人期望憑借道家思想掙脫儒家名教的桎梏，釋放人的本性，回歸自然而然的精神狀態。他們普遍處于一種矛盾心態：既想要追求逍遙自由，又需要恪守名教制度。行為實踐上遵循儒家思想，理論上又踐行道家思想，追求自然，想要通過融匯儒道思想來尋找精神寄托，以會通調和二者。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在萬般無奈的現實中尋找的精神寄托，追求自然無為，瀟灑飄逸。他實在是儒學名教的忠實信奉者、維護者，他不允許儒學禮教被以任何理由玷污、利用。面對虛偽異化的名教，他選擇了與世俗、當政者對立，這反名教也是認真執行了的，不惜“殺身成仁”也要與司馬氏政權抗爭到底。嵇康的一生是悲劇的，但也造就這高潔正直的人格，把儒家舍生取義的價值觀發揮到極致。在兩難狀態下儒道會通融合是解決矛盾的最好方法。嵇康的“自然”是包含仁義與名教的“自然”。“越名教”是指向司馬氏宣揚的虛假“名教”，并非否定封建制度本身。

面對王朝頻繁更迭，司馬氏篡位屠殺異己，魏晉士人們憂生嗟嘆，又不甘自居下流諂媚權貴，進退兩難。阮籍、劉伶等人都是大量飲酒，不尚清談，口不臧否事實人物，任達自然，于社會無妨礙，也威脅不到司馬氏政權，也就得以避免殺身之禍。而嵇康、何宴等人卻不是完全任心放達的，他們一方面憂生自嗟，但更多的是胸懷天下，維護禮教。他們與世俗、當政者對立，是認真執行的，只是以任達的外表來實現儒家有為的目的。嵇康思想實質上是儒道融合，在任自然外表下隱藏著對儒教的堅實捍衛。嵇康家學淵源，更不可能反正統儒道。《三國志》中提到：“案《嵇氏譜》：康父昭，字子遠，督軍糧治書侍御史。兄喜，字公穆，晉揚州刺史，宗正。”[14]嵇康家世雖不屬世家門第，但也有家學淵源，世代崇儒，自小可以受到良好教育。而且嵇康入獄后有三千太學生為其請命，足見嵇康在儒學的重要地位。嵇康等名士在自然與名教的兩難中艱難生存，他們在精神上主張極自由、極解放，主張與名教對立，但行為上卻遵循儒家禮教。可見即使在夾縫中艱難生存，他們本心還是恪守儒家禮教的，只是迫于現實的無奈，不得已而為之。

五、結語

嵇康是魏晉時期的典型個體，他以一己之力維護儒家禮教，照亮了魏晉士人的精神世界。嵇康的儒道融合思想以及行為與理論的矛盾體現出魏晉士人對于儒家禮教和自然無為普遍的矛盾心態。他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當時的文人階層，促使更多人思考儒道思想的關系以及如何在現實生活中尋找精神寄托和價值追求。雖然嵇康的儒道融合思想是一個烏托邦的世界，卻也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不慕名利的魏晉風流成為后世典范，士人瀟灑自然的心態也為后世失意之人提供了精神寄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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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8：304.

[12]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05.

[13]束莉，吳懷東.六朝莊學的世俗化與嵇康接受中的譏評[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05）： 54-62.

[14]（晉）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410.

作者簡介：

時含，女，漢族，黑龍江牡丹江人，哈爾濱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