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點之志原文義理探析

【摘要】《論語·先進》曾點之志文本，整個對話以學生猜測孔子的志向為話由，從勇武的子路到擅理財?shù)娜接校俚健靶貞汛笾尽钡墓魅A，最后到志在禮教的曾點，軍事、經(jīng)濟、政治、文化層層遞進，以真小事（表面無文化，實為真文化）對公西華的假小事（表面是文化事，實與文化無關(guān)），事雖小卻由心而發(fā)（詠而歸），凸顯孔子所護乃文化（而非邦國）之道。此文明說曾點，實言孔子。曾點之志，志在禮樂。

【關(guān)鍵詞】《論語》；曾點之志；禮樂文化

【中圖分類號】B2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8-007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8.021

《論語》中先進篇關(guān)于“曾點之志”的論述，一直是儒學歷史上所討論的重點。有說是堯舜氣象，有說是狂士之言，有說無意于世、自言瀟灑、陷于談禪等等。如朱子認為“孔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或認為：“曾點，狂者也。”錢穆則認為“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豈以忘世自樂，真欲與許巢伍哉？然則孔子之嘆，所感深矣，誠學者所當細玩。”這里明顯反對認為孔子無意于世的觀點。即使從人們一般所理解的儒家觀點而言，無意于世的看法也多有所違，更言“謂曾點便是堯舜氣象者，此實深染禪味”。儒家之辯暫且不論，若不先將論語原文搞清楚，不同的觀點不免落入了以《論語》表達自己思想的境地。

一、子路、冉求、公西華之志

盡管古人沒有邏輯一說，但文章要合理通順，古今不異。首先就文章體例而言，此文為寓言體，即借事言志，至于是否真事，則不必認真，先秦時人皆用寓言體，借題發(fā)揮是當時各家通用的手段，且各家常借真人真事以讓人信，不像后來入華的釋家，所借常為假，以其假讓人專于會意而忽略其事。寓言體之高峰為《莊子》，但絕不可以為唯《莊子》用寓言體。其后寓言體逐漸式微，后人不了解這種體裁方式，遂開始將古書記載皆當真事，待儒學地 位建立起來以后，儒家更是將自家經(jīng)典全盤做事實，他家經(jīng)典則選擇性做事實，利已為真，不利則假，這在對待《莊子》上尤為突出。儒家對待《莊子·山木》中陳蔡之厄兩個版本的不同態(tài)度就是明證。

此事發(fā)生于五人之間，而最后只有曾點和孔子對話，也就是說，若為真，則知道整個完整過程的只有曾點和孔子二人。孔子自不會說，即便要說。也不會以這樣的方式說，孔子因材施教，決不會刻意背后貶低三人而抬高一人。而以曾點的為人，也不會向他人吹噓此事。故而可推斷出，此文實際是借曾點之言來表達孔子之志，四個學生的選擇也絕非偶然，而是后世儒者刻意為之。

其次看具體內(nèi)容。“不吾知也”，通常將“吾”解為四個學生。但如果是說四個學生，那么后面就不必說“如或知爾”。一個“或”字點明此“吾”是指孔子而非四個學生，再據(jù)后面孔子說“吾與點也”可知，整個故事是孔子讓學生猜自己內(nèi)心，他才會嘆只有曾點與我同志。因此這句話意思是：“你們跟我那么長時間，還說不知道我究竟想什么，假設(shè)你們知道，你們覺得應(yīng)該是什么呢？”

子路是尚武的率性之人，“率而對曰”，不但體現(xiàn)了子路坦率性格，也表明他在說自己的志向，而非猜孔子。所以后面出門曾點問孔子，孔子才會回答“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子路尚武，其志只言強軍。“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此句是對上一句局勢的分析，一個國家雖然軍事還算強大，但是處于夾縫之中，即“攝乎大國之間”，正常的思路當然是強軍立國，但是卻會拖累經(jīng)濟，所以接下來子路才會說，讓我去管，不但可以增強軍事，還能不拖累經(jīng)濟。這里“勇”對“師旅”，“方”對“饑饉”，乃方法之方，而非禮儀之方。接下來冉求的出場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間的邏輯遞進關(guān)系。

孔子哂笑，顯然是對子路所言之內(nèi)容不置可否。“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其強調(diào)以禮治國，而于自身之言行“不讓”，如《論語·里仁》：記載“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此外，若真是讓人言志，不論何志，以師者身份都應(yīng)是鼓勵，而不會哂笑。于此也可再次證明前文是讓各人猜孔子的志向。

冉求多藝，善理財，曰：“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子路開口就是大國，冉求為了表示謙虛，只說自己能管理一個不大的地方。軍強最終靠民富，冉求說自己不出三年可以讓一方土地富足，意思是能讓一方富就能讓一國富，所以后來孔子才會對曾點說，你怎么知道冉求只是為了一方土地，而不想為國家奮斗，點出了冉求的假謙虛。至于禮樂文化，冉求說只能交給君子了。“如其禮樂，以俟君子”，這里的君子當然是指孔子，除了自己的老師，作為學生還可以認為誰還有資格傳承推廣禮樂文化呢？這不但為后面兩人出場談文化做了鋪墊，也點明了孔子之志，志在禮樂。

公西華口才極好，曾于外交，有志于國家政治。整句話“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上接冉求說不會搞文化而起，可視為文本架構(gòu)的進一步遞進。冉求的謙虛到了公西華這里更進了一步，老師當然是推廣禮樂文化當仁不讓的第一人。于是公西華說自己不一定干得好，但是會邊干邊學。對文化事業(yè)，諸如國家祭祀、邦國交涉一類的事，還是可以出一點小力。三人所言之事，表面上由大而小遞減，從國家政治到地方經(jīng)濟，再到宗廟祭祀、諸侯會盟，其志實際上卻是由小而大遞增，所謂“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孔子最后才會評論如果公西華說的都是小事，這世上哪還有什么小事，揭露了公西華假文化真政治，“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子路、冉求、公西華三人不懂“文化”，從《論語·公冶長》孟武伯與孔子的對話也可佐證。孟武伯問仁，孔子說子路可以治賦（這恰好證明了子路所說的“方”，指通過合理稅收一方面可以強軍，一方面不至于拖垮經(jīng)濟），冉求可以為宰，公西華可束帶立朝與賓客言，但他們治理國家都體現(xiàn)不出仁來。仁體現(xiàn)于禮樂文化，可見孔子是從側(cè)面說三人不懂禮樂文化。

二、曾點之志

曾點彈琴的出場設(shè)計，已暗示了其志在禮樂的志向。這里“撰”字，乃杜撰之意，意思是前三人都是空想。何晏《論語注疏》解釋“撰，具也。”“異乎三子者之撰”解釋為“異乎三子者所陳為政之具也”，即前三者是想在政治上有所表現(xiàn)。故而與各言爾志有本質(zhì)不同。姑且言之，前者更加側(cè)重外在性、客觀性，是針對客體而成的，后者則側(cè)重內(nèi)在性、主觀性、是主體而言。儒家的基本品格在主體，孔子提點“仁”以振“禮”，在于使得禮樂生命化，重新開辟價值之源，樹立價值主體，如此禮樂才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子路、冉求、公西華側(cè)重外在性、客觀性，是針對客體而表達“三子者所陳為政之具也”，恰恰相反，所以解“撰”字，其乃杜撰之意，意思是前三人都是空想。

而曾點要說的是當前境遇下自己能做的事，何晏的《論語注疏》于此特別說明了這點“善其獨知時，而不求為政也”。而且可以預見他將說之事越發(fā)小，一開始不好意思說，孔子才鼓勵他但說無妨。

曾點言志，一句“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零，詠而歸。”是歷來最有爭議的地方。分別有拔除說（何晏，《論語集解》）、零祭說（王充，《論衡》）、為師說（劉寶楠，《論語正義》）、游春說（皇侃，《論語義疏》）、太平社會說（楊樹達，《論語梳證》）。其中又以拔除和游春說影響最大，因其毫無邏輯可言，于是歷代皆從情操氣象上引，乃至有人感受出了道家境界，甚至后來被當作中國思想一大特質(zhì)。只有格局沒有邏輯，后人盡可以承認自己不懂邏輯，卻決不能說古人作文不講情理。實際上，從孔子說樂佚游是損者三樂，就可以確定這兩種說法之荒謬。這里以陳侃理《海昏竹書〈論語〉初論》（收于朱鳳瀚主編之《海昏簡牘初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一文中所據(jù)新材料為引，結(jié)合文意，提出理解。漢代海昏竹簡于曾點之志處留23字：“童子六七人容乎近風乎巫團而遞子晴然曰吾與藏也三”。

陳侃理將其句讀為：

……童子六七人，容（頌）乎近（沂），風（諷）乎巫團（零），（滂）而遞（饋）。子嚼然曰：“吾與箴也。”三……

據(jù)此，他認為曾點所言乃主持折雨儀式，“從在水邊壇上諷誦求雨之辭，到大雨應(yīng)禱而至，于是祭祀饋饗，構(gòu)成了完整的雩禮過程”。這一解讀多有新意，進一步支撐了王充的零祭說，但對容、風、滂、通幾個字發(fā)揮過多，得出曾點主持祈雨的結(jié)論不足據(jù)。

《春秋繁露·求雨》詳細記錄了漢代縣的祈雨儀式，主持者以（女）巫作祝，即巫祝，其職責是一祝二領(lǐng)舞。舞者，若在春天祭祀，用童子八人著青衣、夏用壯者（未婚的年輕人）七人著赤衣，秋鰥者九人著白衣，冬老者六人著黑衣。這與《禮記·月令》所載四季色彩及數(shù)目相合，可見漢代與先秦祈雨儀式應(yīng)無太大變化。立者，春田童夫、夏句空蠻夫、秋司馬、冬尉。樂者，通常是女子。而丈夫（已婚男人）一般要回避，“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之所以說一般，是因為有例外，季夏（六月）的山禱儀式，舞者就用丈夫五人著黃衣，立者為老者五人。若是求止雨，則樂者是丈夫，女子回避。

由此可知，曾點無主持資格，而且作為尚禮之人，更不會亂禮。其次，已婚男人在春天祭祀中必須回避，不但不能主持，甚至不能參與。即便退一步假設(shè)曾點是說主持，也不會不知道春祭不用已婚男子，用童子八人，卻還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最后，如果是主持祈雨儀式，為何一開始要強調(diào)禮服做好了？穿禮服折雨是應(yīng)有之義、根本無須特別提醒。

以上足以證明曾點所言絕非主持祈雨。結(jié)合新材料與舊文字，再仔細分析這句話句式結(jié)構(gòu)，將后面的文字理解為對“春服既成”的解釋，就容易理解了。

所謂莫春，即季春三月，《禮記·月令》說季春“蠶事既登，分繭稱絲效功，以共郊廟之服，無有敢情。”三月結(jié)繭，才能開始做禮服，因此曾點是說三月春天該做的禮服縫制好了。禮服制作非一蹴而就。《禮記·月令》說三四月縫制，六月染色繡花紋，可見當年制作的禮服要到下一年才可能使用。這也證明曾點不可能穿剛做好的禮服主持儀式。既然冠者不是指成年男子，禮冠為首，則只能是指主持儀式之人，這里即指巫祝。童子即樂童，只懂彈琴跳舞不懂背后深意的人稱樂童，這里應(yīng)專指參與春天祭祀跳舞的小童。而由冠者五六、童子六七可知，這是指做成的禮服概數(shù)，因是祭禮之服，以人敬稱。

“浴乎沂，風乎舞零”，海昏竹簡“浴”為“容”，陳侃理將“容”解為“頌”，按竹簡左邊殘缺，這里猜測應(yīng)為“浣”，即洗衣之意。而通行本為“浴”，很可能是受前文以“人”稱服的影響，《說文解字》說洗是灑足，浴是灑身，都是洗滌之意，“洗”通用而“浴”局限為身體是現(xiàn)代用法。無論是浣還是浴，這里都是指把做好的禮服拿去沂水洗滌。據(jù)海昏竹簡的“巫”而非“舞”，可見這里并非通常解讀的舞雩臺，而是說晾曬的衣物在風中飛揚，就像祈雨之舞，連衣服都知道自己的責任，正是無事不禮的體現(xiàn)。

三、孔子之志

從體式來看，整個對話以學生猜測孔子的志向為話由，從勇武的子路到擅理財?shù)娜接校俚健靶貞汛笾尽钡墓魅A，最后到志在禮教的曾點，軍事、經(jīng)濟、政治、文化層層遞進，用曾點洗衣服這不能再小的事，以真小事（表面無文化，實為真文化）對公西華的假小事（表面是文化事，實與文化無關(guān)），事雖小卻由心而發(fā)（詠而歸），層層遞進，最終凸顯孔子所護乃文化（而非邦國）之道。

之所以說孔子所護非邦國而是文化，是基于曾點的發(fā)問。子路的千乘之國自不必說，后兩人連用“非邦也與”都被孔子否定了，即證明孔子絕不贊同為一國而奮斗。首先，孔子所護乃（周）天下，封建邦國絕非值得維護的對象。當時“天下觀”在“國家觀”之上，這是事實。其次，即便說周天下都是不準確的，否則他就不會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孔子所志的是文化之天下，故而有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因此韓愈總結(jié)：“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更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

孔子志在“天下之道”。在沒有任何一家建立話語權(quán)的先秦時代，諸家都樂道，問題在于什么是道，樂什么道，正是對這一問題的解答才有所謂百家齊放。孔子認為道融于禮樂，以禮樂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禮樂乃文化之精髓，是人性直誠之顯現(xiàn)，樂由心生，禮主其形，孔子重視的是形式與內(nèi)在的合一。天道有常，常為中庸，人性能自然展開，這應(yīng)該是完美社會的形態(tài)，“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因此他才主張恢復周制，也是區(qū)別于各家理論的標志。

任何語言都關(guān)涉語境，離開語境談?wù)Z言文字，都不過是妄自揣測。像曾點之志這樣的文章因脫離語境而被后世儒者過度解讀，抽離時間地點人物的語錄被盡情發(fā)揮就更加自然了。如果不能回到時代氛圍，去理解儒家思想的出發(fā)點，就無法厘清思想的發(fā)展脈絡(luò)。而之所以說“出發(fā)點”，正是要說明無論哪一家理論，都有其起始的局限性和未來發(fā)展的可能性。不抬高，不貶低，是對孔子最大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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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朱鳳瀚.海昏簡牘初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

周欣欣，男，漢族，河北邢臺人，河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