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推、音頻課和電影
只要心靈深處
尚存猶太人的渴望
眺望東方的眼睛
我們還沒有失去
兩千年的希望
做一個自由的人
屹立在錫安和耶路撒冷之上
——《希望》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網(wǎng)易云音樂的每日推薦。正逢嶺南的秋冬時節(jié),我開車在鄉(xiāng)鎮(zhèn)的公路上,落日和霧霾把大大小小的煙囪、廠房和高樓映照成只有輪廓的虛影,耳邊突然響起這古老、緩慢、蒼涼的曲調,還有陌生的希伯來語,模模糊糊辨認出兩個音譯詞“錫安”和“耶路撒冷”。錫安,電影《黑客帝國》中人類最后的堅守營地就被命名為“錫安”,我還記得深藏地下的營地被從上方突破,機器帝國的鋼鐵洪流洶涌而下,將最后的人類戰(zhàn)士淹沒的一幕,絕望又悲壯。瞟了一眼,這首歌叫《希望》,是以色列的國歌。我很難明白,希望何以會如此悲愴,也無法理解,大數(shù)據(jù)為何會把一首異國的國歌,推薦給萬里之外的我——人工智能主導下的個性推薦號稱“比你更懂你”,人們在享受著便利的同時忍受或者忽略被窺探的不適,但是更大的世界終究被打開了。
2019年,父親還在世,帕金森癥漸漸加重,已經(jīng)很難坐車來看我,但我也沒有什么辦法。那時我去了一家后來成為巨頭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超乎預期地忙,頭頂開始變禿,心情逐漸急躁。下班閑逛的時候,開始聽起了音頻課和播客,歷史的文學的旅行的都聽。
在擁有大量閱讀時間,能夠坐在書桌前毫無目的、翻來覆去地閱讀一本書的年紀,我輕視這樣的形式,覺得聽課不過是“耳學”,是偽造獲得知識的錯覺,是輕浮的無根之萍。但是當生活被各種各樣的瑣事壓裂壓碎,聽課的意義逐漸顯現(xiàn)出來,第一,可以讓長期盯著屏幕的眼睛得到休息;第二,可以讓我在閑逛的時候消除虛度光陰的負罪感,獲得充足的合法性。
當時《三聯(lián)生活周刊》推出了音頻課《誰在書寫我們的時代》,介紹十位與我們同時代的作家:巴恩斯、奧茲、阿特伍德、奈保爾、麥克尤恩、村上春樹、帕慕克、石黑一雄、庫切。介紹奧茲的是梁鴻老師。那時我對世界文學的了解僅限于文學史,這樣的課無異于敲門磚,讓沉溺于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我,走出靜止的夢境和虛幻的安全感,去面對一個龐大、豐富、真實、自相矛盾的當代世界。這些偉大的名字跟我是一個時代的人,經(jīng)歷和分享著共同的經(jīng)驗和世界背景,用文學呈現(xiàn)我所面臨的一切人生的困境。李敬澤在發(fā)刊詞中說,我們閱讀同時代作家的根本理由,就是跟著他們?nèi)ッ半U。
聽奧茲的那幾天,應當又是秋冬的傍晚,暮色濃重,夜氣凜冽,我走在路上,神游天外,被課里頭那些關于家庭的話語擊中,有的是梁鴻的轉述或概括,有的是奧茲的原話。
家庭被形容為最神秘的機構,最不可靠,最為悖論,最為矛盾。愛與恨、嫉妒與團結一致、幸福與神秘的永恒交替。
在家庭中,每個人都與他們之間有著沖突,每個人又都是正確的。兒子是正確的,因為父親專橫殘暴,父親是正確的,因為兒子懶惰無禮,母親是正確的,因為父子如出一轍,堪稱絕配,女兒是正確的,她無法忍受家里的氣氛,離家而去。然后,他們都愛著對方。
對所有的人,不光是對我的父母來說,表達個人情感多么艱難。對他們來說表達公共情感沒有絲毫困難——他們是有情人,他們知道如何說話。
不同的人生交織成形形色色的家庭,也隱藏著雷同的秘密。多年父子成兄弟,我想起了父親晚年的時候,我跟他的關系更像是朋友,而不是親人。我每次回家,跟他常談論的是時事、是歷史、是最新一期《隨筆》上的文章、是某位曾經(jīng)的風云人物如今的近況,我沒有怎么提及過我的個人情感,他極少跟我講述他的人生,在我成人后,也極少去指點我的人生.只是針對我的晚婚晚育說了一句話:生兒育女是人生最俗的一件事,但是有時候也不得不去做。他去世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看到我的兒子出生。每次想到這句話,我談不上缺憾,但總是難免悲傷。
悲傷,是家庭內(nèi)部最深的秘密,能充分感受而又難以啟齒,人們可以高談闊論關于愛和正義的宏大敘事,卻常常在家庭的語境中失語。在梁鴻的描述中,我隱隱約約感受到,在奧茲的世界里,龐大的國族命運和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如何像機器人軍隊一樣,從上而下籠罩、包圍、滲透、攻陷人類的最后營地——家庭。每一個個體的命運都或多或少與歷史、革命、暴力、貧窮、社會變遷等緊緊相連,沒有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個人史,它總是被公共和歷史事件所穿透。
后來,我看了電影《愛與黑暗的故事》,這是娜塔莉·波特曼的導演處女作,根據(jù)奧茲最著名的帶有半自傳性質的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改編一一娜塔莉·波特曼本身就是在耶路撒冷長大的以色列女孩。我驚詫于《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小女孩,已經(jīng)能夠駕馭如此復雜的角色,優(yōu)雅、痛苦和孤獨。電影的情節(jié)平淡,但場景極美——古老的耶路撒冷,昏黃的色調,壯闊的荒原,在漫漫長路跋涉的教徒或者僧侶,被小奧茲意外傷害的阿拉伯小孩,搖搖晃晃的鏡頭中透露出無邊的愧疚和悔恨,最后是大雨滂沱的街道,暗沉的天空,濕漉漉的石板路,生命在亂世的余波中綻放和枯萎。
我在豆瓣電影的詞條看到這樣的一條評論:“真的是看得最費勁的一部電影,下了英語字幕依然擋不住希伯來語字幕,畫面美,音樂美,做了妻母的大齡女文青發(fā)現(xiàn)夢境是詩,現(xiàn)實是屎。”我很憤怒,這樣的解讀太淺薄和自以為是了,我覺得電影不應該是這樣。但究竟是哪樣?我又說不出來。
以上種種,跟文學有關,但又并非文學本身。它們推動我漸漸回到文學,走近那個真實的奧茲,直到我翻開譯林出版社那本厚厚的具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漆黑無光的封面上寫著大大的暗金色的“OZ”,就像黑暗的人生中愛的微光。
關于愛與黑暗的書寫
千百年后,人類不知道將會如何回憶和記述充滿苦難的二十世紀前半葉,兩次世界大戰(zhàn)像兩場席卷全球的痛苦風暴,將血肉和骨頭鍛造成鉆石或者灰燼。
20世紀初,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興起,許多猶太人開始回遷到巴勒斯坦地區(qū),嘗試建立自己的國家,這一運動對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1933年之后,隨著希特勒登上德國的政治舞臺,一場以猶太民族為主要迫害對象的歷史大屠殺便拉開了序幕,有600萬猶太人被屠殺,占當時全世界猶太總人口的1/3以上。
1939年,阿摩司·奧茲生于英國托管時期的耶路撒冷,父親克勞納斯來自蘇聯(lián)地區(qū)的敖德薩,母親范尼婭則是來自波蘭的羅夫諾,是一名在東歐接受良好的錫安主義與希伯來語教育的女孩。這個猶太人家庭來到了以色列,這片沒有河流,到處布滿石頭的土地。小奧茲的童年里,爆炸、宵禁、停電和斷水斷電司空見慣,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時不時大動干戈。小奧茲的奶奶施羅密特,從維也納來到耶路撒冷,映入眼簾的是亞洲西部色彩斑斕的集市、喧嘩粗魯?shù)娜巳骸斀直辉讱⒌纳螅铝艘粋€基本的判斷:“黎凡特(地中海東岸)到處是細菌。”她用早晚三次熱水浴、指使丈夫每天對被褥衣物和房間進行各種晾曬、用消毒液擦面包一類的物理大作戰(zhàn)來消除難以和解的異鄉(xiāng)感,并最終因心臟病在洗熱水澡時死去。
有人形容民族遷徙的過程,一輛公交車在清晨時啟動,經(jīng)過站點時短暫停下,上上下下幾個乘客,又接著搖搖晃晃往終點駛去,車還是那輛車,但乘客已經(jīng)不是那些乘客。有的公交車行駛了二千年,兜了一大圈,回到了始發(fā)站,下車的乘客就像奶奶施羅密特一樣迷茫而不適。以色列歷史學家施羅默·桑德在他頗富爭議的歷史學著作《虛構的猶太民族》中有一個大膽的論證,他認為“猶太民族”這個詞是建構出來的,“他們起初收集了猶太教徒和基督徒宗教記憶中的諸多片段,他們富有想象力地從中建構了一個‘猶太民族’的漫長的連續(xù)的譜系”。這一說法引來了無數(shù)的批評,但是,有一點很有啟發(fā)性:人類生活并非全然是連續(xù)性的和因果的,多多少少存在想象和塑造的成分。
在奧茲心中,耶路撒冷是一個“倒地受傷的女人”,就像他的母親范尼婭,敏感、神秘、情緒化。小奧茲可能還沒來得及明白,1941年到1942年之間,發(fā)生在羅夫諾的針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將母親范尼婭與過去的聯(lián)系一刀切斷,那些她在童年熟悉的場景和人們,都消逝在龐大的死亡之中,她成為無根之人,或者說,那些來到以色列的猶太人,都是無根之人。豆瓣的影評,說她是“做了妻母的大齡女文青”,太過輕佻了。12歲那年,母親范尼婭自殺,這件事幾乎改變了奧茲的一生。那天,父親克勞納斯,乃至整個以色列的國民都在為是否向德國索賠而進行爭論,范尼婭對政治毫不關心,一派祥和之下所掩藏、壓抑、無處宣泄的痛苦和精神折磨,格格不入的背后是永遠無法化解的矛盾。不知從何時起——是她童年時代所有人的死亡,是她好朋友在耶路撒冷圍困時被射殺,還是她從某刻意識到自己的夢想已經(jīng)無法逆轉地崩塌的時候一一她選擇了死亡。
母親去世的哀傷,彌漫在《愛與黑暗的故事》全篇,那些克制而深沉的哀傷,在閱讀的過程中深深地打動了我——她讓我想起了我生命中那些生怕麻煩別人,寧愿傷害自己也不愿傷害他人的善人:“我生她的氣,因為她不辭而別,沒有擁抱,沒有片言解釋。畢竟,即使對完完全全陌生的人、送貨人,或是門口的小販,我媽媽不可能不送上一杯水,一個微笑,一個小小的歉意,三兩個溫馨的詞語就擅自離去。在我整個童年,她從未將我一個人丟在雜貨店,或是丟在一個陌生的院落,一個公園。她怎么能這樣呢?”
我想,走近奧茲,或許只是夸大的說法,我唯一完整讀過的就是這本《愛與黑暗的故事》,以及幾篇訪談。《鄉(xiāng)村生活圖景》躺在微信讀書的書架上,閱讀記錄止于第一章,《我的米海爾》讀了那個著名的開頭,《胡狼嗥叫的地方》《沙海無瀾》更是連打開都沒有打開過。然而,籠罩在《愛與黑暗的故事》中那種散文式的氣質,讓我深深著迷,反復回味,我實在很難把這本書當成小說來讀,它更適合叫作回憶錄。據(jù)奧茲在訪談中講,以色列的很多圖書館不知道如何把書歸類,他很高興這本書如此難以定位,這恰恰說明它擁有一些復雜的品質。
《愛與黑暗的故事》是奧茲對于“家庭”這個主題最深沉的表達,我們讀到的既是奧茲的家庭往事,又是以色列的國家歷史,更是猶太民族漫長而沉重的記憶長河。書中的家庭故事,與國族敘事交織雜糅。奧茲用這樣一個極為精準的詞來形容猶太民族的這種集體情感——“單戀”:
以色列全然充滿了渴望、創(chuàng)傷、侮辱、夢魘、歷史性的希望和單戀一一單戀歐洲,或單戀東方,單戀圣經(jīng)時代的烏托邦,或空想社會主義烏托邦,或小資產(chǎn)階級烏托邦。
他寫那個流浪的民族,那些迷路的人,在亂世中隨波逐流、掙扎求生,以色列仿佛陌生城市中一個陌生的公共汽車站,他們錯誤地在此下車,不知如何出站,不知去往哪里。這些人,站在奧茲小說世界的中心,爭論、逃避、勞動、寫作、自殺,時而從光明中走進黑暗,時而從黑暗中走向光明。有時候愛會被黑暗遮蔽。然而,“每一種愛都有黑暗的一面。愛是自我的,愛是自私的,因此愛也會抹上黑暗的影子”。
書中的故事脈絡并非一目了然,人物復雜、情節(jié)交錯,卻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與英美文學相比,這樣的閱讀是有障礙的,我需要無數(shù)次跳出書外,在搜索引擎上了解一點陌生又冗長的人名和地名的背景。書沒有答案,就像生活本身也沒有答案一樣。但是,因為奧茲的鋪陳,當讀到這些故事時,很容易產(chǎn)生這樣一種錯覺:你原本知道答案,只是忽然丟了它,這樣的一種失落、不甘和痛苦彌漫全書。奧茲說,他正是希望我們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文學不負責提供答案:“就像你說自己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但不知道到底丟的是什么。同樣,有人可能在尋找一樣東西,但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有人可能會害怕某一樣東西,但具體怕的是什么?有人在希冀一樣事物,但你要問他究竟想得到什么,他回答不上來。”
看完了書,回過頭看電影《愛與黑暗的故事》,娜塔莉·波特曼可能還沒有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導演,但是絕對是一個靠譜的讀者,她準確地把握住了奧茲想傳達的那種細碎、繁復、蔓延、旋生旋滅的細節(jié),房屋、氣味、花朵、灰塵、街道、天空,以及對于形形色色的人物的記憶,不含褒貶,只有呈現(xiàn)。《愛與黑暗的故事》中并沒有傳統(tǒng)小說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和各種戲劇性的沖突場面,這對電影藝術的敘事來說,確然是巨大的挑戰(zhàn),奧茲本人看過電影,他評價電影“非常感人”,肯定娜塔莉“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藝術”,這種贊許里當然帶有一種理解、包容和支持,因為“我寫的這些內(nèi)容很難在銀幕上進行完整地呈現(xiàn)”,所以也就“從來沒有期待娜塔莉去完整地呈現(xiàn)這600多頁”。文學作品改編為影視,常常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特別是當文學作品的分量過于沉重,而導演卻是一名新人導演的時候,這里難免讓我想到汪曾祺對87版《紅樓夢》電視劇的持平之論:
相當多的人說,這不是《紅樓夢》。我想說一句公道話:這本來就不是《紅樓夢》。電視劇《紅樓夢》的優(yōu)劣姑且不論,但是這是電視劇,不是小說。可以從電視劇的角度對它評價,但不能要求它全像小說。可以說長道短,不要強人所難。
往昔乃是異鄉(xiāng)
電影無法交代所有人物的背景,因而一度給我這樣的錯覺——奧茲一家長期處于社會的底層,就像亂世之中沉默的大多數(shù)平民,他們無法參與到歷史的進程中去,只能無聲無光地出生和死去。可是,讀完書之后,再惡補了一陣以色列那短而不簡的歷史,我才知道書里提及的那些名字的分量。
沙烏爾·車爾尼霍夫斯基,曾經(jīng)把4歲的、磕破了嘴唇的小奧茲放在膝蓋上,抱在懷里,濃密的胡須摩擦小孩的肌膚,“就像冬日待在溫暖、昏暗的舊廚房”。此時,以色列“民族復興一代”詩人巨匠車爾尼霍夫斯基,和“以色列國家一代”的代表作家小奧茲,還沒來得及針對希伯來文學進行什么交流。
約瑟夫·克勞納斯,被奧茲花了無數(shù)筆墨描述的伯祖父約瑟夫伯伯,希伯來百科全書主要的編者之一,1949年第一次以色列總統(tǒng)選舉候選人,以15票比83票敗給哈伊姆·魏茨曼,小奧茲經(jīng)常去做客的約瑟夫伯伯家所在的那條街,被命名為克勞納斯大街。
約瑟夫伯伯的鄰居和一生之敵,薩繆爾·約瑟夫·阿格農(nóng)先生,那可是1966年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希伯來文學家。阿格農(nóng)之家矗立在克勞納斯大街上,在兩人都去世之后,房屋與街道凝固和延續(xù)了他們的觀念對立和筆墨之爭。
少年奧茲似乎把對于父親的不滿,延續(xù)到整個知識階層,相比于陰郁的耶路撒冷,他對特拉維夫的描述極為明朗和開闊,他渴望加入基布茲當一名拖拉機手,終日勞作,喝得醉醺醺,和喜歡的姑娘戀愛。插一句,作為一個散文寫作者,我是多么熱愛這樣的排列,就像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就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名詞的力量無與倫比:
但是在特拉維夫,嗬!整座城市就像個大蚱蜢。人在騰騰跳動,房屋、街道、廣場、海風、黃沙、林蔭大道,甚至連天上的云彩都在跳動。
特拉維夫,大海,日光,藍天,沙地,腳手架,林蔭大道兩旁的電話亭,一座正在興建的新城,線條簡單,在柑橘園和沙丘間崛起。不只是你買票乘坐埃格德公司公共汽車去旅行的地方,而且也是一個不同的大陸。
從某種教科書式的粗線條的文學觀來看,可以把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定義為兩個大陸,可以把約瑟夫伯伯、阿格農(nóng)先生、父親等人的知識分子階層與基布茲的勞動英雄們劃分為兩個相互對立的群體,母親之死,讓少年奧茲從前者中叛逃而出,奔向了后者,并改名克勞納斯為奧茲,以示與過去決裂。但在書寫《愛與黑暗的故事》時已63歲的老年奧茲的回望中,這些人物就像阿格農(nóng)先生一樣,在自己的人生中投下多個影子,虛幻不定而又確然存在,人物像一種自我辯駁的復雜語式,其豐富性和多義性一言難盡。
其實人們也不知道誰真正影響了自己,就像愛情或性愛中的化學反應一樣,它存在,但很難測量。
1965年春天,奧茲的第一本書《胡狼嗥叫的地方》問世,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送給阿格農(nóng)先生一本,生怕被討厭,也生怕被批評。阿格農(nóng)寫了封措辭優(yōu)美的回信,肯定了他的小說,又特別提及他的母親范尼婭:
你就你作品寫給我的話,使我想起你已經(jīng)謝世的令堂。記得她曾在十五六年前從令尊大人那里給我拿來一本書。你大概和她一同前來。她站在門口的臺階上,說話不多。但是她的臉龐優(yōu)雅圣潔,多日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阿格農(nóng)謹上。
收到阿格農(nóng)先生的來信后,年輕的奧茲圍著基布茲歡跳了整整三天三夜,充滿了歡樂,充滿幸福默默地歌唱吼叫,從內(nèi)心里吼叫、哭泣。如果讓我揣測這一份狂熱快樂的構成,一半是來自文學上的精神導師的認可,另外一半,他那個優(yōu)雅、沉默、痛苦、可有可無的母親,因為阿格農(nóng)的注視而被拂去時間的浮塵,重新鮮明起來。記憶常常意味著存在,意味著意義。在虛偽和口若懸河的人們中,偶爾有幾個單純的真實的人物閃爍著微光,那是黑暗中的愛。
在奧茲去世之后,我們回望他的一生。從耶路撒冷的憂郁小孩、到基布茲的強健少年,再到參與過1967年的“六日戰(zhàn)爭”和1973年的“贖罪日戰(zhàn)爭”的士兵,最后,他厭惡知識而回歸知識,走出歷史又繼承歷史,走上了約瑟夫·克勞納斯和阿格農(nóng)等以色列知識分子的道路,成為以色列最好的作家。他用一支筆寫小說,用另一支筆寫政論,非常強烈、非常積極地投入社會現(xiàn)實中,甚至參與醞釀了《奧斯陸協(xié)定》的制定,這一協(xié)定使得他的摯友、以色列前總統(tǒng)佩雷斯和拉賓、阿拉法特一起成為1994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有人會說,他的左翼傾向,跟約瑟夫·克勞納斯的狂熱猶太復國主義完全不同,但是約瑟夫·克勞納斯跟阿格農(nóng)也完全不同。相比于前輩的知識分子,真正上過戰(zhàn)場,見識過戰(zhàn)爭殘酷性的奧茲,已經(jīng)拋棄了那些虛妄的神話和烏托邦,而將對生命價值的確認,作為一切思考和寫作的出發(fā)點。
我曾親眼所見人們死去,我看見他們在燃燒,看見他們帶著痛苦和絕望尖叫,我看見那些成年人瘋狂地喊媽媽……這一切我都看見過,而這些場景讓我更加致力于同情與和解。
相比于音樂和影像,文字要跨越語言和文化,去打動素昧平生的讀者,需要一些預設的前見,也需要玄之又玄的機緣。2016年,奧茲來訪中國的時候,多次談及這個古老的國度:他說當代年輕作家很多轉向了寫作日常,但是歷史總會從窗外突然照進來,從門外躡手躡腳走進來,讓那些寫滿血淚的過往突然鮮活;他說中國和以色列位于東方大陸的兩端,代表著兩種古老而深邃的文明,擁有許多共同之處,相互之間應該進一步加強了解,希望《愛與黑暗的故事》能夠為以色列入一中國人之間進行一場深層次談話盡一點綿薄之力;他特別提到,自己在讀閻連科的小說時,突然在一個中國小山村里找到了很多共同的角色,但他們又是來自徹頭徹尾的異域,“當你讀一本小說,你找到了兩個興奮點:一個是我,一個永遠不是我。”
英國作家哈特利的小說《傳信人》中,有一句著名的話:往昔乃是異鄉(xiāng)。(The past is aforeign country.)我很喜歡這種時間與空間的混同。對于一個四處流散的民族來說固然如此,對于蝸居在狹小的空間里讀書的我來說,暮色四合、夜氣凜冽之際,閱讀變成一場旅行,我和所有遙遠的地方、無數(shù)的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往昔自然也成了異鄉(xiāng)。身處嶺南的我,閱讀那些中原、江南甚至遠在以色列的文字,身份的困惑,現(xiàn)實的張力,家庭的糾結,與奧茲那么相近,而又相遠,那是我,又不是我。我曾經(jīng)被一本網(wǎng)絡小說的兩個章節(jié)標題所打動:“我們走進了歷史”“我們成了歷史”,歷史的暮色深深滲入生命之中,我們繼承了歷史的古老和光榮,也必然要繼承它的豐厚而腐朽的知識,繼承它的幽暗和恥辱。我們和奧茲一樣,帶著過去的因子生活在當代里面,像密涅瓦的貓頭鷹一樣在暮色中翩然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