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民警楊攀的同事老王被打了。
老王再兩年就退休了,性子平和,日常處理最多的是一些噪音產生的鄰里糾紛。最初聽到老王被打,楊攀還以為又有哪個當事人因為無法解決的噪音失控了。出警后,他發現并非如此。
以下內容為楊攀的口述——
親生父親被冤
老王是社區民警,和很多人理解的不一樣,社區民警不是片警的意思,而是在社區上班,處理一些社區日常中涉及公安的工作,比如核實人員身份、頒發居住證,和轄區的一些特殊人員定期見面之類的,基本不出警。
打老王的是個歲數比他小一點的男人,胡子拉碴,渾身酒氣。隨著深入調查,我發現我與這名打人者也有過兩次短暫的交集。
打人者是一家精密器械生產廠的工人,工資很高,但是平常很忙,姓孫。第一次出老孫的警是前年,但我印象深刻,因為就像電視上那樣,老孫被熱心群眾“制裁”了。
那天早上,我值班。一個大嬸咚咚咚地敲門,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遠處說有個小孩被拐賣了,我喊了同事小王,跟著阿姨沖了出去。
阿姨跑了幾步跑不動了,讓我往前,說人販子被人圍住了,很好認。小王打開執法儀和我一起到了現場。
事發地在一個菜市場,此時正是買菜的高峰期,所以擠了里三層外三層。人群中果然有個男人抱著小孩,小孩不哭不鬧,估摸已經上小學了。看到我們到場,所有人開始說話,各種聲音灌入耳中。
“這個孩子根本不想跟他走……”“他一直死命拉著孩子走,很用力地拉、拖……”“哪有當爹的這樣拉孩子的……一看就不是他的……”周圍的人訴說著各種不合理之處,例如,這個孩子沒喊過他一聲爸爸,也沒有任何親昵的舉動,只是呆呆的不說話。眾人都覺得這孩子可能被下藥了,或者是被打怯了,都不敢哭。
熱心群眾就這樣層層把我們圍住,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親自抓了個人販子。為了盡快疏散人群,我們直接在人群中開始核實身份。“眾矢之的”老孫在我們看向他后,木訥地吐出一句“這是我兒子”。
老孫看上去局促極了,聲音發抖地說身份證沒帶。讓他報身份證號,連前6位都報得磕磕絆絆,這更坐實了群眾的懷疑。“現編的。”“警官,你們小心他拿別人的身份證糊弄你們。”在老孫背身份證卡殼的時候,有個大姐想把孩子從“人販子”手里接過來安撫一下,但老孫死死地抱著,甚至有點勒著孩子,被大姐一頓罵:“你看這孩子,被打怯了,話都不敢說。”
磕磕絆絆背完身份證號,查無此人,小王抬頭盯著老孫,而我將手放在了腰間,開始考慮如果動用強制措施該怎樣讓他放開“人質”。
老孫明顯愣住了,開始一個一個核對,最后將身份證最后一位改了個數字后,出現了個人信息。小王將手機和老孫的臉放在同一高度,開始對比,附近的群眾趕緊湊上來一起看,人群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好像就是他。”一個大爺說。“說不定是長得像,我看有那種人皮面具。”一個賣菜大姨說。確定是老孫的信息后,小王開始往下看。
老孫離婚了,戶籍上確實有個孩子叫孫睿,看身份證年齡是對得上,但是那張照片是很小時候拍的,僅從照片很難確定懷中的孩子就是戶籍信息上的那個。
周圍群眾還想得到個結果,眼尖看到照片的開始懷疑孩子不是老孫的兒子。“好了,大家散開吧,我們把人帶回派出所去仔細核實。”有人開始撤離圍觀圈子,但是老孫卻在這時犟起來了:“就在這。”
看老孫這么堅定,不少人反而覺得老孫沒問題,自發地離開,但也有已經陷入疑鄰盜斧心態的人,認為老孫害怕跟我們走肯定有大問題,甚至有人悄悄提醒我小心老孫是想在人多的時候逃竄。
看來,刑偵劇多少也讓老百姓學到了一些犯罪心理。小王好說歹說老孫紋絲不動,最后問他要了社區包戶干部的電話,聯系后確定了他的確有個孩子。
電話里,包戶楊大姐放低聲音說:“他智力有點問題,孩子也是一樣,反應慢。”這樣一來,孩子的異常也全都解釋通了。我們加了楊大姐的微信,通過微信視頻確定了這就是老孫父子。
誤會解開,人群終于依次散開。老孫依舊抱著小孫在原地沒動,他常年勞作的小臂顯得結實極了,就那樣緊緊抱著,不愿放開。小王提出要送老孫回家,被拒絕了。
當欺凌成日常
第二次跟老孫見面,是我們在校門口自接的警,時間是春季開學一個月左右。
那天我們在警車旁邊立崗,孫睿被一個路過的老爺子送過來。孩子的眼睛已經腫成了一條縫,根本睜不開,鼻子上還有血。“小伙子,你們看看這孩子讓打的。”老爺子指向了馬路對面一片花池,那里待著幾個剛放學的學生,老爺子說是從那群孩子那里把孫睿“救出來的”。
讓我們意外的是,打人者并非是同班同學。孫睿三年級,打他的帶頭者是五年級的。小王處理這種案子很多次,一點都不顧忌地揪著五年級孩子的耳朵就往校門口走,其他人老老實實跟在后面。
到了校門口,孫睿的老師蹲在地上檢查孫睿的眼眶,見到打人者后就開始罵:“李天豪,又是你,你是不是不想上了?到底想干什么……”聽著老師數落,我隨便揪了一個小孩開始詢問。
“他犟得很,嘴硬得很,然后就收拾他。”
“咋樣犟了?”
“讓他過來他不過來。”
“就這,沒了?”
小孩沉默,我火氣也上來了,一把將他拉到身前,指著孫睿腫起來的眼睛問他怎么辦,幾個打人的孩子全都沉默著等候處理。孫睿老師開始聯系這幾個孩子的班主任。
等家長陸續到了之后,幾個孩子的家長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檢查和治療費用全包,然后會給2000元的賠償。老孫也趕來了,他穿著廠里的工裝,深藍色,上面都是機油,聽到幾個家長的條件,沒思考就點頭了。
我們幾個在旁邊聽得皺眉,眼睛被打成那樣,啥都不說兩千就能了事?這男人太老實了。礙于身份,我們不敢多言,最關鍵的是老孫答應得太快,我們連公道話都沒來得及說。
幾個家長湊在一起轉賬,領頭孩子的母親不樂意了。按照其他家長的意思,領頭打人者一人出一半,其他人湊剩下的一半,她覺得這樣不公平,幾個家長又開始吵。室內亂作一團,我一拍桌子,大吼一聲“安靜”,這才停下。
“2000塊錢不樂意了?這事又不是已經敲定了,我跟你們說,如果是我孩子眼睛被人打了,沒有五萬這事別想了結,眼睛這個位置這么脆弱,一不留神就有后遺癥,一輩子的事兒!2000塊錢你們還推三阻四?我們也不管這事,能談就談,談不了就散,直接走法律程序。”聽我這么說,幾個家長都沉默了。
眼看著價格似乎要漲了,其中一個家長火氣很大地說道:“趕緊湊錢吧,啥人啊,我再多出兩百。”本來應該出一千的家長聽到能少出兩百,也趕緊轉賬了。
“那警官,你看是不是你們這邊出個什么調解書啥的?”多出了兩百的家長問道。“你們可以自己寫個收條之類的,我們可以當個見證者。”而事實上我們也確實沒權力出具帶有法律效應的協議書。
最終,在我們和老師的指點下,一份簡略協議達成了。之后是幸運的,確實沒什么后遺癥。
這兩次之后,我就跟老孫沒什么交集了。這回老王被打,沒想到依舊是因為孫睿。
老孫大腦有點問題,據說是以前那個年代濫用抗生素導致的后遺癥,而他和妻子生下孩子后,孫睿也因為遺傳問題比別人慢一拍,但多少還算個正常人。社區曾經協調過,希望能送孫睿去特殊學校,但老孫死活不愿意讓孩子打上這個標簽,而孫睿除了話少點,確實也跟正常人沒什么差別,他們也就由著老孫了。
平常老孫在廠里忙,孫睿則是老孫的母親在家照看。老孫的母親有腦梗,經常摔跤,后來索性不敢出門了,所以孫睿都是一個人下去玩。在同齡孩子玩煙卡的年代,孫睿的玩具是老孫幫他做的“老牛”。
“老牛”就是拿鞭子抽木陀螺。這種稀有玩具讓孫睿成了小區孩子們的重點關注對象,他似乎總能拿出其他孩子沒見過的東西,所以身邊總是簇擁著一些小孩。災難也因此而來。
孫睿因為對于人際關系的摸索不夠完善,被稱呼為“瓜子”(傻子的意思),成了小區同齡人欺負的對象,因為欺負其他孩子只會換來號啕大哭和對方家長的怒罵甚至毆打,而孫睿不會,孫睿只是木然地看著對方,不哭不鬧,也沒有家長來替他撐腰。
也許是正常人見得太多,不正常的人反而成了樂趣。被欺負的孫睿從來沒有哭訴過,或許在他簡單的思想里,那不是欺負,而是玩樂。就像被打那天,他也只知道痛,卻沒想過他被打從根本上就是一種不對。
執法也有柔情
那天,孫睿和自己的小伙伴扔沙包,因為太過無聊,其中一個孩子將沙包搶了過來,另一伙孩子主動加入了孫睿和他伙伴的游戲里。扔著扔著,那個孩子將沙包扔在了水池里,孫睿沒有脫鞋,就那樣踩進去撿了出來。
吸了水的沙包更重了,他們開始扔得更遠,看著孫睿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撿……如此幾次后,撿到沙包的孫睿不愿意再給那伙孩子,那伙孩子就搶,樂此不疲,如果孫睿不松手,那伙孩子就直接扇臉,再從他手里搶過來。
沙包被孩子們故意扔在樹杈上,孫睿在下面干看著,這伙孩子不知道誰出的主意,聚在一起把孫睿送了上去。樹不算高,兩米多,但對于一個未成年孩子來說,那是無法躍下的深淵。
孫睿一個人待在樹杈上,手里緊緊捏著沙包,茫然地看著底下笑得開懷的孩子們。許是累了,那伙孩子散開,那個樹上的孩子被選擇性無視了。最終,無助的孫睿一躍而下,痛得叫出了聲。
一瘸一拐的孫睿回家后,第一次跟老孫說,沙包被人搶了。老孫不知道自己孩子被欺負了該怎么辦,找到最熟悉的包戶干部,最終被包戶干部引薦到社區民警老王那。老王聽說是孩子之間的糾紛,開導老孫,說也許是孩子之間打鬧著玩。
老孫不依不饒,一定要報警,老王就帶著他去物業看監控,這一看,老孫才知道自己孩子被人當狗一樣戲耍,當場紅了臉,嘶吼著就要去報仇。
看著監控里孩子掛在樹上無助的樣子,老孫已然瘋魔,一邊嘶吼一邊往外沖。老王想要上前阻攔,反而被推著出了監控室。路上一對情侶好奇地觀望著,老孫滿腔怒氣直接撒在他們身上,沖了過去。
老王瞬間心驚,這才反應過來老孫大腦異于常人。老王用盡力氣拉住老孫,讓那對情侶快走,而后緊緊地抱著老孫的腿不松開。他知道如果松了手,出什么事是沒法預料的,也許是無差別襲擊,甚至有可能出人命。
老孫一邊罵臟話一邊用力踢老王,嘶吼的臟話回蕩在整個小區,最后是樓上的人報警后,我和搭檔小王趕到現場,才控制住失控的老孫,也看到了鼻青臉腫滿臉是血的老王。
老孫呆呆地坐在候問室,我們看完監控后也是長久無語,不敢代入,一位父親看到自己孩子被那樣欺負,無助地蹲在樹上,瘋魔是必然的。
對老孫的處置成了爭議。老王希望不予處理,他快退休了,對于因公負傷獲得假期之類的不感興趣,也更不需要賠償,希望所里能對老孫網開一面。他覺得,老孫發狂時,雖然造成了一些不良的社會影響,但事出有因,而且沒有造成什么人員或者財產的損失,唯一受傷的只是老王,如果他不追究,沒道理處理老孫。
我們也沉默了。老孫半只腳在正常人這條線上,半只腳在特殊人群這條線上。這樣的人本就應該得到社會更多幫助才對。“監控你也看了,誰不生氣?”老王嘆氣道。“你不追究的話,應該可以不處理,但是這個事情肯定要上報的。”小王如實說道。
對于險些出重大事故的案子,統一要上報,老王表示理解。跟所領導請示后,最終對老孫不予處理,安撫好以后原地釋放,但害怕有意外,還是讓我們的人送他回家,名為保護實為監控。
之后,老王久違地找到了辦案的感覺,坐在了監控前,挨個將那些孩子家長叫到面前,給他們看了孩子欺負孫睿的監控。看到這些家長無法代入,他直接將老孫發狂打他的視頻也放了出來,問這些家長如果他沒攔住,那么他們的孩子是什么下場。
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遍就會。這些家長雖然看不出內心在想什么,但是老孫發狂時拖著一個警察走的樣子他們都看在了眼里。
當天,幾個家長帶著孩子登門拜訪,讓孩子給孫睿鞠躬道歉,將自己買的昂貴補品一并放在老孫家里。一向木訥的老孫這次有了明顯的情緒變化,壓抑的憤怒和理智交織,緊緊地捏著拳頭。老孫臉越臭,那些家長越心驚。最終在老王的勸說下,老孫沒有多說什么。
那之后,日子變得很平靜,但孫睿在外面玩的時候,老孫一有空就會在旁邊看著。老孫發狂的事也越傳越玄乎,甚至居民群里有人說,三號樓一個孩子被其他孩子欺負了,他爸因為那個警察阻止他復仇把警察打殘了。
老王哭笑不得,但也沒去解釋,說這樣也挺好的,至少只是他在故事里殘疾了,生活中沒人殘疾。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