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腦機接口是在大腦與外部設備之間建立直接交流控制通道的技術,可以為某些疾病的研究和治療提供新的思路和解決方案。考慮腦機接口技術是對大腦神經活動的干預和指導,其背后涉及眾多行為體倫理道德和價值觀上的沖突,又鑒于腦機接口技術是一種新興技術,其尚未發展到完全成熟的地步,所以在使用過程之中也帶來了諸多倫理問題。為此,應分別從技術保障、倫理建設、法律監管等方面著手,努力促進該難題的解決。
關鍵詞:腦機接口;倫理問題;技術保障;倫理建設;法律監管
中圖分類號:B 82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2096-9783(2025)02?0075?08
2024年1月,埃隆·馬斯克旗下公司Neuralink成功完成全球首例人體腦機接口(BCI)芯片植入手術。2024年8月,該公司又在第二個人身上植入了腦機接口芯片[1]。腦機接口技術在人體上的投入使用,讓我們不自覺地想起英國作家阿爾多斯·赫胥黎的小說《美麗新世界》。在這部反烏托邦小說中,作者為我們虛構了一個在福特紀元632年的人類社會,彼時,物質極度豐富、科技高度發達,人的欲望可以隨時隨地得到滿足,享受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但在這個貌似美好幸福的社會里,也隱藏著越來越多的危機。人們的日常生活也逐漸被技術所控制和操縱,日益變得標準化、同質化、模式化。同樣,也讓我們聯想到科幻電影《阿凡達》中的情節,受傷退役的軍人杰克躺在密封艙中,但他仍可以通過意念遠程操控其替身并在潘多拉星球上自如地行動。這些曾經只能在科幻小說、電影里出現的虛構情節,在腦機接口技術不斷發展的今天,仿佛正在一步步地走進人類現實。
“腦機接口”一詞,最早由美國科學家雅克·維達爾(Jacques J. Vidal)于1973年首次提出,其是指一種不依賴于正常的外圍神經和肌肉組成的輸出通路的通訊系統[2]。隨著腦機接口研究的不斷深入,從好的方面來看,它可以為某些因肢體殘疾而無法行動的人們帶來希望,也可以為某些認知障礙、行為障礙性疾病的研究和治療提供新的思路和解決方案。但由于腦機接口技術是對大腦神經活動的干預和指導,其可以對人的認知行為產生改變,所以也催生出較多倫理問題。亟須對腦機接口技術展開系統而又全面的思考,并對其技術的研發及實踐設置必要的倫理界限。
一、腦機接口研究與實踐
腦機接口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至20世紀20—30年代。1924年,德國精神病學家漢斯·貝格爾(Hans Berger)在一名顱骨缺陷病人頭皮上首次記錄到腦電波[3]。1973年,美國科學家雅克·維達爾(Jacques J. Vidal)率先使用“腦機接口”一詞來形容一個可以將腦電信號轉化為計算機控制信號的系統。1978年,威廉·多貝爾(William Dobelle)在一位男性盲人Jerry的視覺皮層植入了68個電極的陣列,并成功制造了光幻視[4]。1998年,菲利普·肯尼迪(Philip Kennedy)實現了以侵入式腦機接口協助腦中風患者控制電腦光標。2004年,BrainGate 成功實現了侵入式腦機接口治療癱瘓病人。2014年,在巴西世界杯上,截肢殘疾者憑借腦機接口和機械外骨骼開出第一球。2016年,斯坦福大學研究團隊利用腦機接口技術控制猴子進行“打字”。2022年,埃隆·馬斯克表示已經將自己的大腦上傳到云端,并與自己的虛擬版本進行了交談[5]。2024年1月,美國科技公司Neuralink完成首例人類大腦設備植入手術。2024年8月,該公司又在第二個人身上植入腦機接口芯片,據《自然》報道,植入者恢復良好[1]。綜上,腦機接口的發展經歷了學術探索、科學論證、應用實驗三個階段。目前,腦機接口正處于第三個階段——應用實驗階段。未來,隨著技術的發展,腦機接口可能會在醫療、康復、工業、學習、娛樂等領域發揮積極的作用。如腦機接口技術可以用于幫助神經系統疾病患者恢復行走、說話等功能;可以用于幫助視聽障礙患者感知周圍環境;可以用于采礦、基建、石油石化、電網建設等工業領域以提高施工安全性和效率;也可以用于開發新的娛樂方式等。
二、腦機接口引發的倫理問題
腦機接口是對大腦神經活動進行干預和指導的技術,在實踐應用過程之中可能引發對以下倫理問題的思考。
(一)腦機接口是否重塑了自然人性
針對生物技術的迅猛發展,一些學人曾表達過強烈的擔心,他們認為,隨著生物技術對人身心干預的不斷加深,對人施加影響的不斷擴大,這會給自然人性造成極大的侵犯,人性也將面臨重塑的風險。典型代表學者如弗朗西斯·福山等[6]。不過,對于該種說法,也有學人不以為然,認為人具有創造性和可塑性,可以改變自身,創造性、可塑性當然包含改變自己不利的生物屬性[7]。那種秉持自然本性不可侵犯者很可能會淪為生物決定論[8]。
關于雙方的爭論,其關鍵在于對“人性”的理解。而在我們質問“人性”是什么的問題時,我們仿佛已經作出如下預設:即我們得事先承認人存在一個普遍、共有、不變的人性,但人性究竟是什么?古往今來談論人性者眾多,但答案卻不盡相同。比如,當今人說起古人的“纏足”時,我們很可能說它是反人性的,但是,在“纏足”盛行的時代里,估計反對這種說辭的人并不多。實際上,在社會和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人性”的本身含義是什么,仿佛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人性”的規范意義也必須源于對“人性”概念的澄清,對“人性”的理解也應處于不斷的修正和完善之中。如果將“人性”的“自然”解讀簡單歸因于某種康德式的先驗預設,則可能是不合理的。但即便是這樣,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腦機接口的使用的確改變了一些我們關于“人性”的理解。在我們的一般觀念中,我們的思考和行動是由我們自己的意志所決定的,這也本能地構成了自我的基礎。但隨著腦機接口的出現,讓輕易無法改變的意識和行為變成可以經由他人任意干預和指導的對象,這挑戰了自我的基礎。一旦“自我”的基礎被挑戰甚至推翻,必然會撼動依附在“自我”之上的家庭、社會觀念,最終影響到倫理、社會秩序,而要求人類重建新的社會交往和行為規則,這并不是易事。即使新的倫理、社會規則能夠被重建,人類的情感需求也很難尋覓歸處。
(二)腦接機口是否違背了人的自主性
在理論上,也有學人基于自主性的理由來反對任何非醫療目的的生物技術干預手段,其代表人物如尤爾根·哈貝馬斯[9],他認為,在生物技術的影響和干預下,人的內在意義在不斷地遭到外界力量的消解,個人獨立的生活史不停地受到外界的侵擾,甚至改寫,人有可能會被動淪為他人任意控制和改造的產物,這與自主性的要求背道而馳。生物技術的最大危險在于其對人的自主性所造成的侵犯。在強大的生物技術面前,人逐漸“矮化”,萎縮為“工具人”。不過,也有學人質疑過這種先驗獨白式的論證方式,其認為,人及其生活的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一切都在變遷,人的自主性內容和邊界也處于流變之中,人唯一有意義的只有移動的方向。如果過分地強調避免發展自身的自主性和復雜性,則表達的是對原始、低能、落后的簡單“迷戀”[10],是對人發揮能動性和創造性的明顯排斥[11]。
關于雙方的爭論,其焦點在于我們該如何去理解人與技術兩者之間的關系。在技術樂觀主義者看來,技術的發展可以更好地完善自身,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和創造性,建設一個更加美好的社會。不過,在技術悲觀主義者看來,技術的發展會存在物理上的“奇點”,在“奇點”到來之時,技術會徹底摧毀人的自主性,并最終消滅人類。但就腦機接口技術的發展問題,我們很難簡單地持肯定或否定態度。不過,腦機接口作為一種新興的神經科學技術,其技術干預的對象是大腦的神經活動,會對人的意識和行為產生改變。在該技術目前尚未發展成熟的情況下,便不能保證其不會給個人和社會帶來不利的影響。如果我們考慮以上觀點,并希望促進技術的良性發展,則我們就必須要恪守維護人的尊嚴這一技術發展的基本要求。畢竟人終究不是能夠被隨意控制、改造的產品,人是其自身。
(三)腦機接口是否導致了行動歸責難題
一般來說,行為是在人的大腦意識支配下而從事的社會活動。在法學世界中,正是由于行為人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言行,所以在其實施非法行為后才會將行為的不利結果歸因于他(她)。在追究行為人的法律責任時,也會著重考察其行為的獨立性和自主性,若行為人的思想、行為受到他人的操縱或支配,并失去了自我辨認和控制能力,則就會重新評價法律行為的效力以及行為責任的最終承擔和分配。如在受欺詐、脅迫簽訂合同后受害人享有合同的撤銷權;在遇到不可抗力時當事人享有合同法定解除權。與之類似,刑法中也是將缺乏期待可能性作為阻卻責任的一種正當事由,在共同犯罪中也設置了“間接正犯”和脅從犯較之主犯從輕、減輕處罰的制度。在使用腦機接口時,考慮該項技術是對大腦神經傳導過程的干預和指導,其會對個人的意識和行為產生改變。如果放任該項技術手段不加以限制,則終了就可能出現技術控制、改變個人意識與行為的結果。假如該種情況發生,則法律上對違法行為的“責難”是否還顯得正當?道德上對“失德”行為的譴責是否還顯得合理?法律上的故意與過失等主觀要素該如何去判定?道德上的善良與兇殘、誠實與欺詐等又該如何去衡量?腦機接口技術是否已切斷了追究行為人法律抑或道德責任的因果關系鏈條?違法行為的法律責任應該由誰來承擔?“失德”行為的不利后果又應該由誰來承擔?是行為人?抑或是站在行為人背后實施技術控制、干預的人?由此出現了行動歸責難題。
(四)腦機接口是否加劇了社會不平等
自從人類群居組建起社會以來,社會不平等現象便普遍存在。由此,也引起了無數哲人、學人對該現象的關注,無論是古代的孔子、墨子、亞里士多德,還是近現代的盧梭、馬克思、羅爾斯,都在不斷地追問社會不平等背后的原因,并為建立一個公正的社會而奔波努力。誠然,社會不平等常在且難以根除,但這仍然阻擋不住社會有志和理想人士對該問題進行不斷的追問和思考。隨著以腦機接口為代表的新興技術的迅速發展,技術對人身心干預的不斷加深,也給人類社會帶來了深遠的影響,社會在原有不平等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一種新型的不平等形式:技術上的不平等。其具體表現如下:其一,并非每個人或其背后的家庭都能負擔起腦機接口的使用費用,金錢、資源上的分配不均會把眾多的人擋在技術的大門之外,帶來“技術分層”。其二,對于腦機接口的被試者來說,由于該項技術作用于人的大腦意識,最終會對人的認知和行為產生影響。如果該項技術不加以正確的引導,就可能出現技術操縱和改變個人意識和行為的結果,發展到最后就可能帶來“人的分層”及階層的對立。此外,腦機接口技術對大腦認知活動的干預,讓事關個人身份、健康、認知和情感的大腦信息暴露在公眾的視野之下,而這些信息是個人的私密敏感信息,若被泄露或非法侵害,則會給個人的人身、財產利益造成極大的侵犯,更有甚者,還會威脅到社會安全。并且,當醫療、教育、勞動、金融、保險部門把涉及個人身份、健康、認知、情感的私密敏感信息作為個體就醫、入學、就業、貸款、投保的籌碼來否決患者、受教育者、勞動者、借款人、投保人相應的正當權利時,便可能會帶來新的社會歧視。隨著腦機接口技術的迅速發展,人類逐漸可以通過技術手段來影響和干預人的認知和實踐過程,甚至可以實現“改變”或“改造”個體的主觀目的。此時,我們迫切需要追問腦機接口的發展是否會被社會中擁有優勢資源的一部分人拿來當作工具去打壓另一部分處在社會底層弱勢地位的人,是否會被心懷叵測之人拿來當作工具去欺負那些善良的人,讓他們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加強社會的不平等。
(五)其他
腦機接口的應用除了帶來以上倫理問題外,還會產生其他倫理問題。如腦機接口可以通過干預大腦神經活動而影響人的思想和行為,這可能會給批量控制、改造他人打開方便之門。再如,增強型腦機接口的使用是否會制造一大批“人機混合體”“超人類”,技術過度應用于自身是否會引發“特修斯之船”悖論?此外,渴望通過腦機接口實現“數字永生”,是否會對“人皆有死”的生命觀造成沖擊,這可能觸及生命倫理問題等。
三、腦機接口倫理問題背后之原因
反思腦機接口技術使用中可能存在的倫理問題,其背后主要受以下幾個因素的影響:
(一)主體責任因素
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讓人類可以在更深層次的知識、理性框架下對大腦神經活動進行干預和指導,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人類已逐漸掌握操縱和改變個體意識和行為的強大技術能力。而這種操縱和改變個體意識和行為的能力曾經牢牢緊握在自己手中,當我們把這種能力讓渡給腦機接口的使用者時,我們該怎樣審慎并且負責任地對待自我和他者,對待生命和生活的意義?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是否會導致出現“自我”定義危機?是否會導致生命和生活意義的內在消解?在我們的一般觀念中,人在思想和行動上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依靠著自己的獨立思考和信念掌握著個人的前進方向,并主宰著個人的命運。但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逐漸挑戰了該種觀念,讓我們開始對自己的當下和未來產生擔憂。此時,我們需要追問,那些渴望通過技術手段來控制和干預個體神經活動的行為是合理的嗎?
德裔美籍哲學家漢斯·約納斯在《責任原理——技術文明時代的倫理學探索》一書中曾提出“責任倫理”的概念。其認為,隨著技術對人類和環境施加影響的不斷加深,人們應對未來世代以及大自然的整體性和長遠性負有責任[12]。但這種責任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過失追究,而是將當代人視為是未來人類的虛擬委托人,承擔的是一種前瞻性、預防性的責任。這種前瞻性、預防性的責任觀并非僅局限于道德行為的后果,而是在深入探討人類行為對未來可能產生的深遠影響后,將人的未來整體性囊括在意志的對象中,進而對事態作出考量的。
按照漢斯·約納斯的觀點,我們應對當下的人類活動負有未來責任。當我們把這種觀念投射到技術的研發過程之中時,我們就會對腦機接口技術的發展持一種更加謹慎和負責任的態度,就會對該技術可能會給人類未來和自然生態造成的不利風險產生更多的考量,這是人類擔負起未來責任的具體表現。
(二)技術客觀因素
腦機接口技術是對人的神經活動而做出的直接干預,神經活動決定著人的意識,而意識又決定著人的認知和行動,所以技術的安全性保障便顯得極為重要。但較為遺憾的是,腦機接口技術并沒有發展到相對成熟的地步。據腦科學研究發現,人類大腦大約共有860億個神經元。其中,約有80%的神經元(690 億)分布于小腦,其負責協調人的基本身體功能和運動;又約有20%的神經元(160 億)分布于大腦皮層,其負責人的意識、語言和抽象思維等。另外,還有不足1%的神經元(7億)存在于中樞神經系統的其他部分[13]。而每個神經元上有多達成百上千個突觸,共同構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人腦神經網絡[14]。盡管腦科學研究在當下已經取得了重大進展,但面對人腦復雜的神經網絡,人類對其內部工作原理的認識仍然十分有限[15]。不僅如此,在研究腦原理的過程中,大腦信號的采集、處理、解碼和反饋設備的制造難度也很大[16]。此外,腦—機接口作為一種新興神經科學技術,其技術上的不足尚未完全解決,如腦植入軟件設備可能會出現電極老化、位置遷移和電池衰減、電極被細胞包裹、信號記錄不穩定、算法的故障與偏差等問題;傳感器生物相容性隨時間變化可能帶來的生理排斥;腦機接口技術的低治愈率等[17]。據媒體報道,曾參加Neuralink公司的被試Noland Arbaugh在植入腦機接口幾周后,就出現了有效電極的數量減少,腦與機的信號傳輸速率降低的情況[18]。由于目前腦機接口技術尚存在不足,如果貿然將腦機接口技術使用到人體身上,則可能會給使用者身心帶來諸多不利的影響。
(三)社會外部因素
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讓我們擁有了改變個體意識和行為的強大技術能力,這與憲法所保護的人的生命、身體完整性與人格尊嚴息息相關。并且,腦—機接口技術作為一項能夠刺激、檢測和翻譯神經信息的技術系統,它是由大腦神經信息采集、預處理、特征提取與分類和反饋等不同階段組成[19]。在使用腦機接口時,大腦信息暴露在極大的社會風險之中。并且,腦機接口技術不僅能夠收集和儲存人們已經表達出來的信息,而且能夠采集未“外在化”的大腦深處的信息。考慮大腦信息是專屬于個人的身份敏感信息,這些敏感信息的泄露將可能給個人的人身和財產利益造成極大的損失,由此,也引發了受試者的知情同意、隱私保護等法律問題。此外,由于腦機接口技術是對大腦神經活動的干預和指導,雖然其技術施加的對象是個人,但其技術的不利影響會“溢出” 個人,而影響到其他人。并且,該技術的不利影響也會超越具體領域的界限而波及其他國家或地區。這也造成了腦機接口技術的社會治理不是一國能獨立完成的事情,它需要各國共同參與其中,分享不同國家和地區相關治理的智慧和經驗,在多方平等協商、真誠交流、達成共識的基礎上實現。這也就意味著,各國在不斷推動國內腦機接口技術立法的同時,也要積極搭建國際交流平臺來凝聚各國思想共識,爭取在多國、多學科的平等交流中達成國際共識框架,在最大范圍內約束不同國家腦機接口的行為實踐。但較為遺憾的是,目前尚未形成一份國際性的相關準則文件。并且,在國內,也未能對腦機接口的迅速發展作出積極回應,尚未形成系統的社會監督機制來對腦機接口相關企業及其研究人員的行為進行有效監督,總體來說,尚未建立一套完善的腦機接口技術法律規則體系。基于此,也就導致腦機接口技術風險治理中的“疲軟”情況,亟待解決。此外,考慮特定時空背景下的經濟基礎、制度文化等條件,在使用腦機接口技術時,還需考慮技術的可及性、可負擔性、公平性等問題,這不僅涉及國家的物質技術發展水平,還涉及倫理、道德、文化等諸方面。
四、腦機接口倫理問題之應對
針對腦機接口使用所引用的倫理問題,應分別從技術保障、倫理建設、法律監管等方面著手,努力促進該難題的解決。
(一)增強主體責任倫理意識
腦機接口作為一項前沿的神經科學技術,目前尚處于發展和完善之中,還無法完全洞悉其可能會給人類社會和自然生態造成的深遠影響。但考慮腦機接口是對大腦意識的干預和指導,其會作用于人的思想和行為,若著眼于對人類自身及未來負責任的立場,則就要增強主體的責任倫理意識,以引導腦機接口良性發展。首先,要增強腦機接口研究人員的責任倫理意識,具體而言:其一,要確保腦機接口的研究是出于預防和治療疾病的合理目的,采用科學的方法和手段進行;其二,要保障腦機接口研究的有效性,風險收益比應合理,在技術未經安全性篩檢和倫理審查通過之前,應避免投入使用;其三,要尊重腦機接口被試的知情同意權和個人隱私,自覺維護研究過程中獲取的個人信息安全;其四,應著眼于未來責任,對于可能引起成癮、影響人類正常思維和行為的腦機接口技術,應當嚴格控制;對于追求特殊稟賦,獲取社會相關領域競爭性優勢的腦機接口技術,應當嚴格控制。其次,要增強腦機接口研究整個領域的責任倫理意識,具體而言:其一,要深化學科內部交流,積極凝聚專家共識,促進行業內部技術規范的形成,以更好地指導實踐;其二,要努力搭建國際學術交流平臺,來凝聚各國的思想共識,爭取在多國、多學科的交流碰撞中達成國際共識框架,在最大范圍內約束不同國家或地區的腦機接口行為實踐;其三,在社會公眾對腦機接口缺乏相關了解下,作為擁有專業技術能力的群體,應積極普及相關專業知識,幫助公眾樹立正確的價值判斷,避免出現因認識不足所導致的價值偏移。最后,要增強政府的責任倫理意識,政府作為公共福利的維護者和促進者,應自覺擔負起腦機接口的社會治理責任。無論是在政策、法律制定上,還是在具體執法上,都應樹立相關的規則和責任意識。政府要對自己的不當或失職行為負責,并主動接受社會公眾的監督。對于政府的行政人員,也應自覺樹立責任和服務意識,努力提高自身的倫理自主性。
(二)促進腦機接口技術的安全和評估建設
腦機接口是目前國際上競相發展的前沿神經科學技術[20],對于腦機接口技術,我們不可能只是因為其在理論上存在潛在倫理風險就拒絕使用它。畢竟,技術在本質上并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重要的是如何去使用和管理它。一方面,腦機接口技術可以應用于好的目的,如幫助治療認知障礙、行動障礙疾病的患者;但另一方面,它也可以應用于壞的目的,如控制他人意識從事違法犯罪活動等。所以,相比較一味地褒獎或打壓腦機接口技術的發展,合理的做法是應盡快制定應對腦機接口技術的風險預案,明確腦機接口使用的操作標準,以促進其朝著服務并造福于人類社會的方向發展。當下,針對腦機接口技術使用過程中存在的如腦植入軟件設備與算法偏差、傳感器生物相容性低等技術難題,政府應加大技術支持力度,促進大腦信號采集、處理、解碼、反饋設備關鍵技術的創新,提高腦機接口技術的安全效能。
另外,在促進腦機接口技術安全建設的同時,還應重視腦機接口技術的風險評估和防控工作。在腦機接口技術風險評估方面,我們要摒棄以往孤立、靜止、片面看待技術的視角,擺脫“以技術論技術”的單線思維,應將技術放在具體的時空環境中進行考慮,在人、技術、環境三者之間建立當然的聯系,進而對腦機接口技術的后果展開立體而又全面的思考。在涉及技術的風險評估時,其應該包含人、技術、環境整個系統,必須要對系統中的各個要素以及要素之間的相互聯系進行細致的考察與分析,而這自然包含以下幾個方面的考量:第一,使用腦機接口技術所欲實現何種社會目的;第二,為實現該社會目的可允許使用的方法、手段;第三,使用該技術方法、手段可能帶來何種后果。在監測技術的后果方面,其不僅應包括實在的結果,還應包括潛在的影響;不僅應包括有利的方面,還應包括不利的方面。在此過程之中,要重點關注侵入式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可能給人體所帶來的傷害或不利影響,在評估腦機接口的風險和收益時,要重點關注侵入式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可能給人體所帶來的傷害或不利影響,應密切監控腦機接口的使用,及時糾正錯誤,減少不良事件的發生。此外,考慮腦機接口臨床研究的風險收益情況可能隨時間動態變化,所以應動態評估研究過程中風險和收益變化情況,并與腦機接口技術的創新和臨床研究的動態發展緊密結合。
(三)完善倫理審查評估
2019年,國際經合組織(OECD)理事會通過了《關于神經技術負責任創新的建議》,該建議涉及對神經隱私和認知自由的保護,從而為以腦機接口為代表的神經技術的倫理治理提供了首個國際標準。202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生物倫理委員會發布了《神經技術倫理問題報告》,該報告也指出神經技術對大腦完整性、個人身份等權利和基本自由構成威脅,呼吁引入新型人權內容。考慮迅猛發展的神經技術領域缺乏國際倫理框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奧德蕾·阿祖萊建議會員國著手制定一份國際性的準則文件,以保障基本的人權和自由。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2屆大會上,各會員國已同意啟動這一倡議。
不過,國內卻對腦機接口的發展回應較慢。直到2023年12月,國家科技倫理委員會人工智能倫理分委員會、生命科學倫理分委員會研究才分別發布了《腦機接口研究倫理指引》(以下簡稱《指引》)、《人—非人動物嵌合體研究倫理指引》。《指引》雖然對腦機接口技術研究的原則和要求作了簡要規定,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如雖然《指引》強調了腦機接口的風險管控和安全保障,但對其潛在風險評估仍需進一步細化,特別是在隱私保護、自主性影響等方面。再如,雖然《指引》明確了腦機接口研究中知情同意的一般要求,但沒有考慮腦機接口研究的特殊性,在保障研究參與者知情同意的有效性這塊關注不夠。?因此,亟待完善倫理審查評估工作。
考慮腦機接口技術是對大腦神經活動的干預,是涉及人的生命科學和醫學研究活動,自然得遵守《涉及人的生命科學和醫學研究倫理審查辦法》中有關倫理審查的規定。腦機接口技術相關研究人員應當在倫理審查過程中承擔以下舉證責任:(1)已明確征得被試或其法定監護人的同意;(2)已事先明確告知被試潛在的風險以及受益情況;(3)已采取必要的風險預防及應對措施。在腦機接口技術研究的整個過程之中,都要自覺接受所在單位倫理委員會的審查和監督。
當前,隨著腦機接口研究的不斷深入,亟須建立符合腦機接口技術上游基礎研究、中游臨床試驗和下游臨床應用的倫理審查評估機制,完善相關倫理審查評估標準。一般來說,臨床應用的倫理審查標準應高于臨床試驗的倫理審查標準;而臨床試驗的倫理審查標準又高于基礎研究的倫理審查標準。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應嚴格遵循國際、國內相關倫理與法律規范,充分保障研究參與者的知情同意權,任何研究參與者大腦信息的采集、儲存和/或二次利用都要經過被試本人或其法定監護人的授權或明確同意,都應通過合法合理的方式取得。在被試參與腦機接口研究實驗時,應全面、真實、客觀地向被試告知實驗的適當性、可能存在的潛在風險以及預防措施等內容,并設置緊急狀態下的提前選擇、自由撤回同意等配套制度等。
此外,在腦機接口臨床研究和實踐應用的不同階段,研究參與者的思想和行為都可能會受到影響,導致其知情同意能力在研究過程中自主性的變化,可能會影響知情同意能力的有效性。基于此,可以考慮在腦機接口臨床研究中引入動態的知情同意內容,提高知情同意書的撰寫要求,必要時可以使用視頻展示和圖像輔助等方法幫助研究參與者理解研究的內容和整個過程,根據要求及時更新知情同意書,確保知情同意的動態生成,以更好地保障研究參與者的自主權。腦機接口臨床研究參與方應積極開發防御系統,保護大腦信息不受黑客和惡意軟件攻擊,明確任何非匿名化的大腦信息利用都需事先經倫理審查通過。并積極做好倫理審查、風險防控、風險評估、動態知情同意、大腦隱私保護、利益沖突管理,以及信息共享等配套機制建設。
(四)加強法律監管
在腦機接口技術的法律監管上,域外已有國家制定過相關規則。如作為世界上首個將神經權利寫入法典的國家——智利,其《憲法》第19條第1款規定:“造福于人類的科學和技術的發展應該在尊重生命和身心完整的前提下進行。技術在人類身體上使用時應嚴格遵守法律設定的條件和限制,尤其要保護大腦活動及其產生的信息。[21]”美國《科羅拉多州隱私法》也明確將大腦神經信息定義為個體敏感信息,納入個體隱私的保護范圍之內,并規定在采集任何大腦神經信息之前,都須征得用戶的明確授權或同意[22]。
針對以腦機接口為代表的新興神經技術對人身心活動干預的不斷加深,國內有學者呼吁應加強大腦神經權利的保護[23?24],并重視神經技術發展所產生的法律監管難題[25]。考慮腦機接口技術作為一種新興技術,其技術規范和應用標準尚處于爭議和動態的調整過程之中,從著眼于問題的妥當解決出發,法律監管采取完全禁止抑或完全自由模式都是不合時宜的,合理的監管模式是應嚴格區分腦機接口技術的不同類型,建立分類監管機制。
在理論上,腦機接口可根據其是否植入人的大腦內部具體分為非侵入式腦機接口和侵入式腦機接口兩類。對于非侵入式腦機接口,由于其不會植入人的大腦內部,只是作為身體的輔助工具使用,對身體產生的影響相對較小,所以一般采取較為寬松的法律監管措施。不過,考慮腦機接口技術是對大腦神經活動的干預和指導,其最終會作用于人的認知和實踐活動,是涉及人的生命科學和醫學研究活動,自然應遵循自主、不傷害、有利、公正等國際公認的基本倫理準則,不得違反國家相關法律、倫理規范,不得損害公共利益,并接受所在單位倫理委員會的審查。此外,由于非侵入式腦機接口對人的影響往往是隱形的,相關研究人員要充分認識到非侵入式腦機接口技術的使用可能給身心所帶來的潛在影響,對使用可能導致的身心傷害與權利侵犯應采取嚴格的法律監管措施。
而針對侵入式腦機接口,其會植入人的大腦內部,相較于非侵入式腦機接口,其優點是接收到的信號精度高,但不足是需要開顱,植入的設備可能與人體產生免疫反應,也可能會帶來感染的風險,所以一般應采取較為嚴格的法律監管措施。參照《涉及人的生命科學和醫學研究倫理審查辦法》《腦機接口研究倫理指引》的相關規定,非侵入式腦機接口的使用應滿足以下必要條件:
第一,存在預防、診斷、治療中樞神經損傷、神經發育障礙等疾病的合理目的;
第二,臨床上不存在其他可替代的技術操作方案;
第三,應充分考察腦機接口使用的風險和受益,風險收益比應當合理,最小化對人類造成的不利影響,在未能充分證明其優于人類的水平并取得社會共識的情況下,應避免應用于實踐;
第四,無論是上游基礎研究、中游臨床試驗,還是下游臨床應用,凡動用侵入式腦機接口技術,都須經過技術的安全性篩檢。只有在上游基礎研究、中游臨床試驗及下游臨床應用都經過技術安全篩檢的基礎上,才能投入使用;
第五,腦機接口上游基礎研究、中游臨床試驗和下游臨床應用,都須事先明確征得被試或其代理人的授權或同意,并尊重其隱私和個人信息權益,獲得所在單位倫理委員會審查通過;
第六,經倫理審查通過的腦機接口技術行為,應自覺接受國家相關科技行政部門的監管。國家可以設置類似于國家生物安全委員會這樣的專門機構來負責腦機接口技術的市場監管,并確立機構的人員配置、職責權限以及資金來源等。或者將監管權限交由國家科學行政部門或衛生行政部門行使,并做好倫理審查的日常管理、定期評估、督促改進工作,以保障監管制度的有效運行。
五、結語
腦機接口作為一種能夠對大腦神經活動進行干預和指導的技術,其可以用于預防和治療某種認知障礙、行動障礙的疾病,但也可以用來控制和改造個人等。在社會風險日趨增加且復雜的當下,人們對安全、幸福、和平生活的向往普遍增強,從人們對安全、幸福、和平生活的內在需求出發,公民個體在風險時代享有“免于恐懼的自由”。面對腦機接口技術的迅速發展,假如我們不僅是從技術的視角出發,還包括了人和生態的視角;不僅著眼于單個人的現在,還著眼于整個人類的未來;不僅考慮人類的利益,還考慮整個地球生態的利益,這就會對技術與人、技術與生態的關系產生更多的思考,對技術、自然、生命產生更多的尊重和敬畏。本文在對腦機接口技術展開系統思考的基礎上認為,在腦機接口技術對人身心干預不斷加深的當下,公民個體應享有免遭腦機接口技術過度使用所施加的恐懼,享有人類共同安寧、幸福、美好生活環境不受外界過分干預、破壞的利益。為捍衛該種利益,亟待加強腦機接口技術的倫理風險預防及治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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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flections on the Ethical Issues of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Chen Long
(Department of Global Health, School of Public Health,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China)
Abstract: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is a technology to establish a direct communication control channel between the brain and external devices. Considering that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technology is the intervention and guidance of brain nerve activities, which involves the conflicts of ethics and values of many actors, and considering that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technology is a new technology, its technology has not yet developed to the point of full maturity, so it also brings many ethical issues in the process of use. Therefore, efforts should be made to solve this problem from the aspects of technical support, ethical construction and legal supervision.
Keywords: brain-computer interface; ethical issues; technology support; ethical construction; legal regu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