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
在虛構世界里挖剖個人經驗
作者按:本章小說引文出自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王中忱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5。
大江健三郎(1935—2023)在其口述自傳中,說到他晚年寫的一部作品《別了,我的書!》:
我也是一個老作家,必須說出“別了!”的時刻日漸臨近,而且,像我這樣讀書占據了人生一半時間的人,還想衷心地對自己此前讀過的所有書也道一聲“別了!”。于是,我就考慮搞一個儀式,以這種向大家發表講話的形式,與可以稱之為我的生涯之書的各種書告別(如果可能的話,我打算把這些書親手交給大家)。我想請一次次垂顧書店而且肯定會比我更長久地生活下去的各位記住那些書。……通過讀書,我們可以知道,寫出那書的人的精神是在如何活動,一個人的思考又將使其精神如何發揮作用,讀者將借此發現現在的自己遇見了怎樣重要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也將能夠遇見真正的自己。[大江健三郎(著)、尾崎真理子(整理):《大江健三郎口述自傳》,許金龍譯,新世界出版社,2008。]
對于大江健三郎來說,這些話尤其真切。通過他寫的書,我們可以知道,他的精神是如何活動,而他的思考又將使其精神如何發揮作用。正如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說的:大江以詩的力量創造了一個想象的世界,并在這個想象的世界中將生命和神話凝聚在一起,刻畫了當代人的困惑和不安。
生于1935年的大江健三郎,正是用他的書寫給讀者展現了一個他個人的精神世界。例如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個人的體驗》中,大江借用小說的主人公來慨嘆自
己對現實的無奈和痛苦,但同時又通過這樣的生活來重新認識自己——他在現實生活中因為有一個被視為智障的兒子而感到痛苦,但又從中解剖自己,努力學習如何面對種種困惑和不安。
大江健三郎從1950年開始寫作,當時他還只是一個中學生,但已顯出不凡的寫作天分與魅力。他小學時代就喜歡閱讀,而且喜愛哲學思考。當時興起的法國作家薩特、加繆等人的存在主義思潮對他產生頗大影響,讓他常常思索人生問題。而他在自己的創作中,也常把自己和日本民族以及人類命運聯系在一起,以探究人生意義。《個人的體驗》和《萬延元年的足球隊》等作品反映了存在主義思想對他的影響。其中,人在自身存在中因尋找意義而獲得再生的母題,在他的小說中不時重現。即使到了后期的《愁容童子》,那種影響他早期作品的哲學思想,仍然是主宰其作品的中心思想,但加上了不少今天知識界所關注和思考的議題:邊緣、環境、回歸生命本源等。
大江健三郎1954年在東京大學念書時已熱衷于薩特、加繆、福克納和安部公房等人的作品,并在幾年間陸續發表多篇短篇小說。1958年他憑《飼育》獲得芥川獎,立刻成了日本文壇的明日之星。
1963年對大江健三郎的創作生涯來說是一個轉折點。他的長子大江光在這一年出世,使他的個人和家庭生活產生了十分重要的變化。這位正在冒起的青年作家因為新生兒的先天性殘疾而不知所措—嬰兒的頭蓋骨先天缺損,腦組織外溢,經過治療后仍然是個腦殘疾者。兒子的情況使大江受到很大的打擊。同年夏天,他還參加了廣島原子彈爆炸后遺癥的調查組,探訪了爆炸中的幸存者,了解到死亡與不幸的降臨是那樣的無法預計,并且深深影響著個人的存在價值。殘疾兒子面臨的死亡威脅使他明白了廣島幸存者失去親人和死里逃生的痛苦。把兩者聯系在一起,他從存在主義的哲學角度更加理解了生存和死亡的意義。接著他寫了《個人的體驗》(1964)和《核時代的森林隱遁者》(1968)等一系列以殘疾人和核問題為題材的作品,里面充滿著濃厚的人道主義情懷。
《個人的體驗》以私小說的形式面向讀者。主人公鳥結婚兩年后孩子出生,當醫生告訴他嬰兒頭部長了一個大瘤,要做手術,但即使做了手術生存下來也可能成為殘疾兒時,他經歷了一段十分復雜的心理交戰,甚至和醫生商量,怎樣可以不讓孩子出生。醫生雖然沒有答應他,但建議不按時喂養嬰兒,最后卻因為醫院方面力主開刀割除肉瘤,嬰兒才僥幸存活下來。
作為教師的鳥在這段時間經歷了善與惡的斗爭以及良心的不斷掙扎,體驗了人性的最大錘煉。作為小說,《個人的體驗》以鳥的遭遇折射了社會上人性的心理畸形。鳥的孩子雖然出生時長著如腦袋一般大的腫瘤,但他是無辜的,就像廣島原爆后那些無辜的下一代一樣,上一代戰爭遺留下來的禍患造成令他們痛苦的形貌。廣島和長崎原爆導致日本出現不少畸形兒和殘疾兒,而無數平民面對這些天生殘疾的兒童,內心的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而大江健三郎則以自己的經歷和體驗,對他們也對自己寄予無限的同情。
前面說過,大江的《個人的體驗》繼承了日本私小說的傳統,這是因為他把自己真實的生活經歷和內心感受都寫進了小說。所謂“私小說”,是出現在日本大正時代(1912—1926)的一種小說寫作形式,以第一人稱或第三人稱描寫作者自身曾經有過的真切感受和身邊的生活經驗。(中國現代文學中,郁達夫的《沉淪》便是有名的私小說作品。)因此,我們可以借小說的內容來對比一下真實生活中大江對殘疾兒出生的感受。
27歲的鳥是一所補習學校的英語教師。他15歲時被稱為“鳥”,因為他“聳起的肩猶如收攏的羽翼,光滑的鼻梁像鳥喙一般堅硬而彎曲,眼睛泛出遲鈍的膠狀的光,薄薄的嘴唇一直緊繃著,燃燒的火焰一般的硬發則直指蒼穹”。他在25歲結婚之后不久便開始酗酒,整整四星期狂飲,總是喝得爛醉如泥。而他平日除了聽唱片便是酩酊大醉。最后,他在經歷了700個小時的酒醉狀態后醒了過來。
兩年后他的妻子臨產前,醫生給他打電話,說他的新生嬰兒有些異常,要他馬上到醫院去。而鳥則像談論別人的事似的問醫生:“孩子母親沒事吧?”然后他趕到醫院,得悉孩子患的是腦疝,由于腦蓋骨缺損,腦組織流淌出來,看上去像是有兩個腦袋。院長說,就算動手術,結果也可能成為植物人。鳥當時的反應是跪地痛哭。
他在不知所措的情況下想起了女友火見子。大學時代,他們有次因為喝醉酒而睡在一起。他去見火見子,才知道正是那一次使她告別了處女時代。但這次兩人沒有做愛,卻是一起飲酒,他醉倒在火見子的臥室里。
這個時候,醫生沒有如他期望的那樣,放棄救治他的兒子。鳥在絕望之余,希望醫生拖延手術,讓嬰兒自然死去。但醫生表示“不可以直接動手弄死嬰兒”,但私下里建議鳥“調整一下給嬰兒喂奶的量”,或者干脆“用糖水代替牛奶”。而鳥從醫院昏暗的走廊逃回火見子的住處后,卻和她瘋狂做愛。然后,醫院來電話告訴他,醫院專家們決定為嬰兒動手術。但手術如不成功,嬰兒有可能變成植物人。終于,他拒絕了做手術的建議,把嬰兒從醫院抱了回來。他和情人火見子想出幾個方案,甚至想借用黑市墮胎醫生之手埋掉嬰兒。然而,嬰兒的啼哭喚醒了鳥的良心,最終他決定把孩子送回醫院接受治療,以承擔起自己的人生責任。
經歷過良心的掙扎和煎熬,鳥在幾個月后的冬天從醫院接回了做過手術后仍有殘疾的孩子。在家里,鳥拿起一位外國朋友送給自己的辭典,這本辭典的扉頁上有朋友為他題的 “希望”二字。他要立即翻開這本辭典,查閱“忍耐”的語意。
從“私小說”的角度看,這里面自是有大江的心路歷程和生活體驗。但是《個人的體驗》并不是完全沉湎于描寫個人心理行為的“私小說”,而是通過個人的體驗和不幸,尋找一種哲學性的超脫—當時大江的人生哲學就是存在主義,從小說中鳥對殘疾兒出生的反應,便可看出這種存在主義的取向,正如加繆筆下的局外人聽到母親死亡的淡然反應一樣。這種在當時來說帶有“普遍意義”的世界觀,讓小說主人公/大江健三郎有種超然物外的反應。
對大江健三郎而言,《個人的體驗》標志著他的創作風格開始成熟。他通過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兩件事情—長子出生時的心靈掙扎和對廣島原爆事件后遺癥的體會,利用小說敘事對人的存在意義進行反思,而他自己更是開始關注殘疾兒童以及核威脅的議題。
正如筆者在篇首說的,存在主義意識主宰著整部小說的調子。大江健三郎這段時期創作的作品,主人公大多是感到無力主宰自身命運的日本當代青年,他們呈現出來的是一種對生活和命運的挫敗感,而最終,則因為對自己存在意義的肯定而有一種不向現實低頭的精神。在小說完結前,鳥及其殘疾兒,以及他的情人火見子都獲得了新生—重新找回做人的基本責任。這種新生,既指作者筆下的主人公及其殘疾兒等,也指整個民族。
《個人的體驗》正是大江健三郎這種人道關懷的體現。他在經歷過主人公那種復雜的內心掙扎之后,以自身經歷為背景寫成這部長篇小說。因此,瑞典文學院認為作者“通過寫作來驅魔,在自己創造的虛構世界里挖剖個人經驗,成功描繪出人類的共通點。可以認為,這是成為腦殘疾兒子的父親以后才會寫出來的作品”。而大江健三郎也說過:“隨著頭部異常的長子的出世,我經歷了從未感受過的震撼。我覺得無論自己曾受過的教育還是人際關系,抑或迄今所寫的小說,都無法支撐起自己。我努力重新站立起來,即嘗試著進行工作療法,就這樣,開始了《個人的體驗》的創作。”[大江健三郎(著)、尾崎真理子(整理):《大江健三郎口述自傳》,許金龍譯,新世界出版社,2008。]
《個人的體驗》所體現的人文關懷精神,貫穿大江健三郎后期的作品,而他在20世紀末期以后的作品,則更多地關注本土與邊緣的問題。這里說的本土,是日本民族的反省意識、 日本的文化本原和環境等議題。至于邊緣,是一直以來他所關注的弱勢群體和被侮辱與被損害者。這種被論者視為文化救贖的思想,在他晚期的作品中尤為突出。瑞典文學院1994年給他頒授諾貝爾文學獎時,就已經指出這點:
大江健三郎說他的眼睛并不盯著世界的聽眾,只對日本的讀者說話。但是,其中存在著超越語言與文化的契機、嶄新的見解、充滿凝練形象的詩這種“變異的現實主義”,讓他回歸自我主題的強烈迷戀消除了(語言等)障礙。我們終于對作品中的人物感到親切,驚訝其變化,理解作者關于真實與肉眼所見的一切均毫無價值的見解。但價值存在于另外的層次。往往從眾多變相的人與事中最終產生純人文主義的理想形象,我們全體關注的感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