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啟發人用一切可能陪伴父母的記事書。有人說是通用的對于老人的“護理手冊”,有人說是一部言情散文集。而我則更愿意將其認定為非虛構長篇小說。不久前的這種定性還不夠,借此機會,再補充一點:它還是一部日記體記敘小說。結構獨特—集五百篇章而頗具規模的長篇小說。《將心比心》全書三冊,分別由獨立成章的諸多短篇組成,每冊約四十萬字,總共超過一百二十萬字。
這部長卷沒有復雜的情節,甚至可以說通篇只有一個“情節”,那就是公余回家陪伴父母。不是一時一事的陪伴,而是日復一日的陪伴。所有人物都是真實的,而且幾乎都是圍繞兩位老人周圍的晚輩。作者陳家恬無疑是全書的主要人物。他是親歷者,也是記事者,是“劇中人”。場景也不宏大,無非是臥室和廳堂,偶爾才涉及屋外。所以,這是一部人物、情節、環境并不復雜、氣勢磅礴的“另類”長篇。
陳家恬的身份是基層公務員,他除了日常公務,還要應對許多突發事件或中心任務,諸如搶險救災、征地拆遷或接訪勸導。但他不管公務有多忙,事情有多繁瑣,只要有余暇,就回家陪伴父母。父親八十多歲,患有糖尿病和腰痛,而且懼怕孤獨;母親也八十多歲,得了帕金森病,生活不能自理,都需要陪伴。日記所寫的都是陪伴父母的點點滴滴。
兩位老人,尤其是母親,時而不適,時而譫妄,時而疼痛,此起彼伏,周而復始;每天無非是吃藥、料理、飲食和移步。作者或已精疲力竭,可他仍然要陪著老人說笑、逗樂,回答一些天真或乏味的問題。老人關心的多是舊時記憶,多是身邊瑣事。這與作家工作和生活的思考維度可能存在極大差異,而他總是耐心地傾聽或說明。
每次探望,作者及其家人總要隨帶一些吃食,小點心或鮮水果,讓老人開心。老人對子女有心理依賴,時常訴苦,他們總是盡力消解,或按摩,或擦拭,乃至揸屎接尿。身為縣級干部,作者難免會有一兩天無暇回家的時候,老人便心神不寧,念叨不已,甚至致電查詢。老人的盼望每每變成了焦灼的掛念,一旦面見,便要尋根究底。個中原因,有時難免欲說還休。
陳家恬的“護理工作”,大抵是喂食、喂藥、攙扶、漱洗、逗趣。這些都是他的“課外作業”。時間或長或短,卻是他一直堅持的“必修課”。在這里,我要提醒讀者的,是他的殊勝之處—陪伴之后的寫作:運用惟妙惟肖的文字,全面記錄無微不至的陪護。這才是他每一次陪伴的出彩所在,也是他公務之余另一項“必須的”孝道修行—“必須的”文字修煉。日記,密度或大或小,大者每天一則,小者兩三天一則;篇幅或長或短,短則數百字,長則上千言;形式或對話或敘述;內容豐富多彩,皆不重復。全書以質樸而感人的文字詮釋這一真理:“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陳家恬便是這樣成就其浩大而獨特的人生長卷。在這辛勤與艱巨的背后,我發現了他的無言之誓—用行動昭示執著與徹悟:人生無常,聚散難料,多一次陪伴,賺一次欣慰。“子欲養而親不待。”陳家恬時刻以此警醒,因而倍加珍視與親人相聚,相聚一小時,行孝六十分。這是人子之本分、之情分、之福分。
我們都知道作家的寫作有動力,或由于抱負和襟懷,或由于信念和理想,或由于思索和表達,而陳家恬卻是純粹的感恩與行孝。日復一日的陪侍,日復一日的書寫,無一不是圍繞孝道而展開。這種盡孝,顯然勝過一切藥品錢物,勝過一切身后盛儀(例如厚葬)。這是一片輝映日月的孝心,匯成了一條令人景仰的行孝的天河!
當然,我們還得回到文學價值的考察中來。就其典型人物而言,塑造也是舉重若輕、不動聲色的。他本身行動著、言說著、書寫著,無形之中,也就突顯了一個感天動地的形象。至于母親,她雖然沒有上過學堂,飽受病痛折磨,但在作家深情而細膩的筆下,卻處處彰顯博愛、羞澀、任性、體貼、風趣的鮮明個性,不由得叫人聯想到《紅樓夢》里的劉姥姥。為節省篇幅,隨手拈出這段文字來佐證:
將近20時,我回到城關,直奔父母住處。佇立母親床邊。她抬頭凝視。我說,幾天不見,就不認得了?她不作聲,還是那副神情。我說,不要這么看,我已經羞恥了。她還是沉默,我也凝視。過了許久,她才努出三粒字,米飯似的:你、瘦、了。我笑著。阿六說,瘦一點沒關系,埔埕的事如果勸導成功,那是為鄉親做的一件大好事。
“你、瘦、了。”僅僅這一字一頓的三個字,就讓人忍不住落淚。陳家恬惜墨如金,力避浮華和藻飾,因為他始終追求語言的素樸之美,正如他的農事散文集《日落日出》。他的雅言也非同一般,因是閩人,文中引用或化用了許多方言,同時采用類似于莎士比亞的筆法,每每以眾人熟知的動物和植物為隱喻,平添了作品的特質與風致。上段中的“努出”“米飯似的”,都是福建方言的演化。
鴻篇巨著,萬象紛呈,再長的解讀也不足以言其盛,就此打住吧。
2018年5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