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出現一批介于小說與史書之間的作品,這些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受到史學觀念的影響,運用了一些寫史的規范和技巧,這些作品被稱為雜史或雜史體小說。究其原因是受到唐代史學文化發展與作者史官身份的影響,具體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史學觀念融入小說觀念,二是歷史敘事影響小說敘事。在史學觀念影響下,此類型小說鮮明地傳達出作者勸誡與補史闕的雙重創作意圖。
[關鍵詞]唐代" "筆記小說" "史學" "文史關系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106-04
今人所稱唐代筆記或唐代筆記小說,其源頭在史部與子部,觀察這類作品的著錄情況可以發現,其在目錄中的史部與子部之間游移。顯然,唐代小說雖在文學領域內逐步走向成熟,但它仍舊依附于史學,未能完全脫離史學的范疇。本文就此文學現象——小說歷史化進行闡述。
一、唐代史學發展背景
就史學本身的發展歷程而言,西漢之前史學未興,東漢以來史部著作層出不窮,史部的單獨成類成為必然。魏晉南北朝時期被認為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時期,宋文帝立四學,文學與儒學、玄學、史學并列,史學漸趨獨立,與文學之間的界限逐漸清晰。唐初在繼承魏晉南北朝學術的基礎上,文史實現了進一步分離。但至唐中晚期,筆記小說興,文學出現歷史化傾向,直至現代學科體系建立之后,史學才有了進一步的獨立地位[1]。
1.官方對史學的重視
漢末至隋末的戰亂長達四個世紀,國家長期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隋朝統一了二十八年便又土崩瓦解。鑒于此,隋朝之后的后續王朝,其統治者勢必面臨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如何確保國家的穩定與存續。孟子有云:“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史書具有強大的政治和社會功能,儒家重史學,立言重在宣揚王道教化,進而正人心,垂鑒誡 [2]。唐朝的最高統治集團把修史作為鞏固統治的重要手段之一,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皆發布修史詔書,成為盛唐史學得以發展的政治保證,之后的武則天、章懷太子李賢等人也都重視史書的整理。
前代修史,多出自一人之手,唐代設置史館,修國史的職能從秘書省分離出來,統歸官方,逐步形成系統化的修史制度。隨著科舉制度漸趨成熟,史官選拔更加重視進士出身,士人看重自身的史學修養,因而熟讀史書成為當時社會的風尚,進而形成文人兼領史職的局面。如呂思勉所述,唐代沒有長任史官之職的官員,如有修撰大事,便會從其他官職中選拔人員來兼任史官,任務完成后即停止其史官職責[3]。
上述種種,可見唐代對史學的重視非前代可比。上行下效,統治者對歷史的高度重視,形成了整個唐代十分濃烈的重史文化氛圍。知識階層、官宦之家都十分重視史學教育,且史學世家成為唐代史學的建構和發展十分重要的力量。
2.史學“實錄”精神傳統的傳承
中國史學文化歷史悠久,司馬遷所著《史記》問世后,揚雄最早評價為“實錄”,自此“實錄”成為衡量史家高低、史著優劣的準繩。至魏晉南北朝,史學著作大量涌現,學者們對“實錄”問題進行深入討論,不斷豐富著“實錄”思想的內容,以“實錄”精神為代表的史學思想也得到了發展。到了唐代,不僅得到劉知幾、令狐德棻、姚思廉等史學家們的推崇,更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唐太宗在《修〈晉書〉詔》中明言,此前的晉史“雖存記注,而才非良史,書虧實錄”,所以要重修《晉書》。
唐代筆記小說與史傳作品的難以區分便是受到史官文化精神的“實錄”傳統影響,史傳著作中依據儒家圣人之言“詮評”史事的傳統在小說創作觀念、內容選擇與表述的價值取向等方面產生深刻影響。可見史官文化精神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影響之廣。
3.士人的立言理想
在唐初帝王重視史書編纂、史學興盛的背景下,編修國史也就逐漸演變為士人參政和立言的理想,但由于國史編修統歸官方,那些無緣參與史書修撰的士人便不得不投身其他領域,通過其他方式以求突破,如撰寫野史、雜史、史著、雜傳、小說、筆記等。故“武德、貞觀而后,吮筆為小說、小錄、稗史、野史、雜錄、雜記者多矣”,形成一代史料筆記創作之盛[4]。由于作者繼承魏晉志人小說的傳統,有意識地向史學靠攏,形成了一種“以備史官之闕”的意識,即作史的意識,寫作態度比較嚴肅,內容又不必如史籍那樣受到嚴格限制,因此筆記的性質介于史書與小說之間。
二、作者身份的重合與史料來源
1.小說作者的史官身份
唐代小說的作者,有一部分是史官或者出身史官世家,在創作小說過程中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受史學意識影響。如劉餗是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幾次子,除了《隋唐嘉話》,還著有《史例》三卷、《樂府古題解》一卷,《舊唐書》言:“餗,右補闕、集賢殿學士、修國史。”其也曾作為史官參與修國史。再如柳珵,撰有《常侍言旨》一卷,為史學家柳芳之孫,福建觀察使柳冕之子,堂兄柳璟曾出任史職,可看出其家族的史官文化氛圍濃厚。又如太子太保柳公綽之孫柳玼,著有《續貞陵遺事》《柳氏敘訓》。曾于文德元年(公元888年)擔任禮部侍郎之職,參修國史,后來又修《宣宗實錄》。
史官參與史料筆記創作的例子,還有《東觀奏記》的撰者裴廷裕,其曾參與宣宗實錄的編修。《松窗雜錄》的撰者李濬亦曾入直史館。張鷟著有小說《游仙窟》《朝野僉載》,其孫張薦著有《靈怪集》及雜傳《史遁先生傳》,張薦之孫張讀著有志怪傳奇集《宣室志》,這三人都是史家與小說家,家族傳承意味濃厚 [5]。
2.小說作者的高官家庭出身
高官家庭的作者群體參與筆記的創作也提升了唐代筆記的史料價值。《唐國史補》的作者李肇、撰《明皇雜錄》的鄭處誨、撰《次柳氏舊聞》的李德裕均在朝堂中歷任數職,這些朝廷要員基于親身經歷與見聞所撰寫的資料往往緊密關聯皇室事務,史料價值頗高[6]。另有一部分作者,他們本人沒有在朝中任職,但因為家族背景之故,或能掌握一些普通人難以知曉的秘聞,或能憑借其豐富的藏書資源而有得天獨厚的寫作優勢。如宰相段文昌之子段成式編纂了《酉陽雜俎》,撰寫《因話錄》的趙璘為唐德宗時宰相趙宗儒之侄孫,撰寫《劉公嘉話錄》的韋絢為唐順宗時宰相韋執誼之子、元稹之婿、劉禹錫門人。
上述這類人在記錄方面享有的便利很大程度增加了其作品的可信度。但該群體只是數量龐大的小說創作者中的一小部分。相當一部分作者生平事跡多已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現今僅能憑借散見于其他文獻中的零星記載得知,他們中有的曾在地方任低級官員,比如《大唐新語》作者劉肅,但其生平已不可考,只能從序言中得知其曾任“江都主簿”“潯陽主簿”。
3.共同的史料來源
這一時期的小說有著共同的時代背景與相似的文化背景,除了極少部分作者私人藏書豐富,更多人依靠的是相同的經書史書。唐朝史學發達,并不禁止本朝史書的傳播[7],從最早的《太宗實錄》到《高宗實錄》《孝和實錄》《玄宗實錄》等,范圍從“京官三品以上”至一般官吏與知識階層,隨著時間推移流傳范圍愈廣。士人對國史加以裁剪、編纂后成為小說,《舊唐書·經籍志》中對此有明確記載:“天寶以后,名公各著文章,儒者多有撰述,或記禮法之沿革,或裁國史之繁略,皆張部類,其徒實繁。”陳寅恪指出劉肅的《大唐新語》“大都出自國史”[8],也就是說,唐人小說中的歷史記載,大體上還是可靠的。
三、史學觀念與歷史敘事的參與
1.史學觀念主導創作宗旨
到了唐代,盡管佛道思想對小說影響甚大,但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史官文化傳統仍在眾多筆記小說中占據主導地位,例如李肇《唐國史補》序言明確以補史作為創作宗旨,把孔子“不言”的內容作為排除的標準,強調其“言報應、敘鬼神、征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俗,助談笑,則書之”,表明了征信崇實的史學思想對宗教思想的明確疏離與排斥態度。此外,多數筆記小說作者會說明故事來源的真實可靠,如李德裕《次柳氏舊聞序》中詳細介紹了本書的前后淵源,明顯受到史學觀念中的“實錄”原則影響[9]。
相比于史書中著重展示帝王功績的一面,筆記小說多以“直筆”的方式展示帝王的品行和性格等多方面特征,如《大唐新語》與《舊唐書》都記載唐太宗對房玄齡、杜如晦二位丞相的看重,但《大唐新語》也記載唐太宗“每與玄齡圖事,則曰:‘非如晦莫能籌之。’及如晦至,卒用玄齡之策”,從側面展現了唐太宗的帝王平衡之術,《舊唐書》中未見此類無關帝王功績得失的記載。
2.歷史敘事的表現手法
由于“史余”觀念的強大制約,唐代筆記小說在敘述歷史事件和人物故事時,多模仿史書,采用歷史性敘事,運用史家筆法,使得其敘事既具有文學性,又不失史學的嚴謹性[10]。
第一,史論結合。唐代筆記小說在敘述故事的同時,受史官意識影響,往往穿插著作者的議論,除了直接下斷語之外,主要是在客觀敘述中暗含褒貶。這些議論或是對歷史事件的總結和評價,或是對歷史人物的分析和褒貶。通過史論結合的方式,筆記小說不僅豐富了歷史敘述的內涵,也展現了唐人對筆記小說社會功用的認識[5]。以《大唐新語》為例,其“剛正”“公直”“清廉”“忠烈”等門類名稱多為正史中對歷史人物特定的褒貶詞匯,體現了寓意褒貶的正史書寫傾向[10]。 第二,在人物塑造上以真實的歷史人物為綱。《史記》在敘述故事情節與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為后世樹立了典范[11]。唐代筆記小說受此影響,通過對人物外在行為的描寫,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歷史人物形象,使讀者能夠深入地了解他們的性格、品質和行為動機。第三,歷史敘事所追求的平易簡潔的文風被運用到了小說敘事,追求簡約、樸實、平和、客觀的敘事效果,使筆記小說具有歷史敘事特色。第四,唐代筆記小說在創作過程中,往往參考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和史料。經過作者對史料的篩選、整理和運用,小說中的歷史事件和人物故事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同時,小說也通過藝術加工和虛構手法,使得史料得以以更加生動、形象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認為唐代是筆記的成熟期,一方面小說故事類的筆記增加了文學成分,一方面歷史瑣聞類的筆記增加了事實成分[12],唐代筆記小說是受史學與文學相互影響而形成的。
四、撰寫意圖:寓勸誡、補史闕
一方面,唐代統治者注重對歷史經驗的借鑒。唐太宗常與人研討古今,提出“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的著名論斷;唐高宗曾向令狐德棻問過“禹、湯何以興?桀、紂何以亡”的問題。在文學方面,唐太宗曾說過:“上書論事,詞理切直,可裨于政理者,朕從與不從皆須載書。”[13]唐太宗評價文學的標準是“有無益于勸誡”。
另一方面,史官作為職業官僚,使史學始終關注國家事務,強調致用。從小接受儒家教育的士人創作小說不為娛樂大眾,而是借史家筆法在內容中寓褒貶,表達勸誡意圖,具體表現可以概括為贊許明君賢相、貶斥昏主亂臣、宣揚社會道德,重視以歷史為“殷鑒” [14]。比如有的小說通過對比開元天寶前后的盛衰,如五代時期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事》,寄寓了作者對唐玄宗一朝的褒貶看法;有的小說從序言與標題便顯示出其政道理想,如劉肅以發揚儒家史學宗旨自居,門類題目皆為“匡贊”“規諫”“剛正”“清廉”“節義”“孝行”等涉及倫理道德的內容。
在這種史學思維的影響下,小說所承載的懲戒與教化功能得到了顯著強化,強調對善惡行為的忠實記載,旨在實現揚善抑惡的社會效用。《唐闕史》卷下所錄的《李可及戲三教》軼聞中,作者細致描繪了唐懿宗咸通年間,伶人李可及于御前將佛道儒這三大教派之祖比喻為婦人,此舉非但未遭責難,反使得唐懿宗龍顏大悅,賜予其環衛員外郎之職。高彥休在文后表達了對此事的不滿,認為李可及以不實之詞狐媚于上,而當時竟沒有諫官能夠挺身而出上疏直言。此類事件的如實記載與作者的評論可以看出史料筆記作者在唐后期政治治理日漸混亂的背景之下,借議論以垂誡的創作呼聲。
由于史官地位崇高,士人自然以任史官為追求,翻閱有關唐代的圖書目錄,如知李肇撰有《國史補》三卷,盧肇撰有《逸史》三卷,林恩撰有《補國史》十卷,高彥休撰有《唐闕史》三卷,高若拙撰有《后史補》三卷……諸書均以“史”字命名,這背后映射出一種共通的心理傾向,即作者雖不能直接肩負史官之責,但依舊心懷對修史之事的深切向往與崇敬,以“補”國史之“闕”自命。如李劍國所言,這類作品的寫作目的在于提供資料,而非創作[15]。
唐代筆記小說中廣泛收錄的諸多故事都蘊含著深刻的歷史教訓和借鑒意義。作者通過對歷史事件和人物故事進行記錄和評價,意在提醒后人從歷史中汲取經驗教訓,避免重蹈覆轍。這種歷史借鑒意識體現了唐代史學思想對小說創作的深刻影響,凸顯了文史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
五、結語
唐代筆記小說的記錄內容多與歷史有緊密關聯,成為當時史書記載內容的一種輔助性、補充性文本,以豐富和完善歷史的記錄維度。但由于唐代距今久遠,又歷經戰亂,加上受限于印刷技術的不成熟,以及古代文人對小說的偏見,導致文獻在流傳過程中不僅出現各種訛誤與錯亂,還有許多已經失傳。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隋唐五代筆記小說大部分是后人從各種總集與類書中整理出來的。深入探究此類難以界定性質的小說作品與唐代史學之間的關系、其創作群體的構成特征,以及它在當時文化生態中的獨特地位,對于我們理解把握唐代文化發展的脈絡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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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