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設(shè)計于我,就是怎樣以設(shè)計完成掏空舞臺上的所有空間。正如Johannes Schütz所說,所有舞臺都應(yīng)該是空臺。但空臺的“空”,可以不是物理上的——舞臺滿到一個地步,“空”不是目光所及,卻是從感受折射到心理。掏空舞臺的方式,因而可以無限。
1982年在香港藝術(shù)中心壽臣劇院導(dǎo)演改編張愛玲的《心經(jīng)》,舞臺設(shè)計師榮念曾沒有給我小說中的場景,反而建議我用文字作為空間元素,使原著的低氣壓,從紙上來到臺上。梅花間竹地,他在舞臺的吊桿上掛上黑布和白紗,再把小說的文字以幻燈片投影,不同物料和之間的行距,將文字切割成錯落的映像,雖然原文隱約可辨,它們已從被閱讀和理解的功能,轉(zhuǎn)變?yōu)殚g離效果。

掏空舞臺,有助看戲的人掏空腦中的各種預(yù)設(shè)。但“零”的空間(感)有時也可以由“一”來成就。德國舞蹈家皮娜·鮑什和她的舞臺設(shè)計師最精此道,咖啡店里一張平常的椅子,被倍數(shù)化出現(xiàn)在舞臺上,情緒和情感就能在它們被一掃而空的瞬間激起浪花千層。
2007年我導(dǎo)演的《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上演,背景是CBD 的戲劇,離不開都會式的辦公大樓,但舞臺上全是樓梯級,沒有常見的寫字樓和董事長辦公室。三小時的演出,就見演員中的張艾嘉、王耀慶、鄭元暢、謝盈萱,身穿西裝和高跟鞋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家具不是不可以幫忙說故事,但真要比較,身體會不會更誠實(shí)?上下樓梯是多少人的日常,即便動作放在舞臺上,它還是能勾起大家的記憶,空間透過樓梯說話。
舞臺滿到一個地步,“空”不是目光所及,卻是從感受折射到心理。
力求純粹很好玩,也很傷腦筋。2007年創(chuàng)作四大名著系列第一部 《水滸傳What Is Man》,眼看演期將至,戲都在排了,偏偏對于梁山泊毫無頭緒。舞臺設(shè)計師是2014年身故的陳友榮,已先后合作多次的我們,疲憊到相對無語。就當(dāng)看似無望,最不像靈光的靈光,從沒有人在看的電視新聞傳來:一宗車禍,導(dǎo)致乘客中一對夫妻的妻子深度昏迷,丈夫在鏡頭前哭求觀眾的祝福,打破了男兒流血不流淚的迷思。深受撼動,我也想到了為什么“沒有三兩三,誰敢上梁山”:是英雄,是懦夫,唯無畏標(biāo)簽者,才能活出自我。如此這般,舞臺上是一條公路,盡頭有一輛撞到街燈上的翻車,所有故事,都發(fā)生在這現(xiàn)場。斜坡是“梁山”,翻車是“男人的創(chuàng)傷”,兩個互文讓舞臺上的“空”,同步生出對于“頂天立地”的喜怒哀樂:什么是男人?
若說《水滸傳What Is Man》呈現(xiàn)的是“是空間”,四大名著最終章《紅樓夢 What Is Sex》中的,便是“非空間”。就像2011年上演的《賈寶玉》,也是“非空間”:前者靈感來自包豪斯風(fēng)格的療養(yǎng)院,但劇中不見病人出沒,偏是學(xué)堂、股票市場、精品店;后者是廢置工廠,但上演的,是太虛幻境,是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