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鄉下的春分總在犁頭尖上醒過來。
天還泛著蟹殼青,薄霧還蜷在草葉尖打盹,父親就扛著犁往地里走。老牛亦步亦趨跟在父親身后,踩碎了田埂上的薄霜。
父親扶犁的姿勢像張拉滿的弓,扶著犁耙的手背青筋隆起。牛軛壓著老牛隆起的肩胛,老黃牛噴著白氣往前走,犁尖剛破開地皮,沉睡的泥土便打著哈欠翻起身。新翻的泥土在鏵尖下翻涌,活像煮沸的粥。
整個村子都在犁鏵聲里醒來。
隔壁三爺爺總愛蹲在田埂上,抽著旱煙,跟我父親聊天:“ 你是個莊稼地里的行家里手,這犁溝比尺子量得還直溜。”父親笑笑,得意地指指他的老黃牛。
春分的天最懂莊稼人的心。這時節的陽光是摻了蜜的,暖得恰到好處,暖酥酥的,風在田壟間打轉,掠過新翻的泥土時總要慢上半拍,像是要記住這濕潤的芬芳。風兒把父親褪色的藍布衫吹成鼓脹的帆。偶爾有云影游過,父親就直起腰捶捶后背。
我常蹲在田埂看父親弓腰扶犁。新剖開的泥土冒著熱氣,混著腐草與青芽的腥甜直往鼻子里鉆,熏得人醉醺醺要打噴嚏。偶爾犁尖撞著石頭,哐啷濺起一簇火星子,驚得牛蹄子緊搗幾步,父親便從喉頭滾出串低沉的“吁——”,像是安撫老伙計。
晌午歇晌時,父親蹲在壟溝邊上,邊抽煙邊望著自己犁出的土地,眼神像在端詳剛滿月的嬰孩。柳條兒蘸飽了春色,在風里寫燕尾似的長短句。他掐了片嫩柳葉含在嘴里,抬頭看燕子掠過。壟溝里拱出豆瓣綠的嫩芽——野菜頂著陽光朝他笑。
日頭走到正南,新壟的潮氣漫上來,父親扶著木耬的手頓了頓,春分的陽光從背后攏過來,把他和木耬的影子烙在酥松的春泥上,像蓋了個暖烘烘的印戳。
鄉下的土地流轉多年,父親已多年不再種地,但老黃牛脖頸的銅鈴、犁鏵上的銹斑,還有父親彎腰時脊椎骨凸起的弧度,都在記憶里釀成了琥珀色的酒。那些深深淺淺的犁痕,種下了父親殷殷的希望。
“春分土醒透了,犁頭下去像切熱豆腐……”我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聽見記憶深處傳來銅鈴鐺的脆響——那是春分在犁尖上跳舞,踩著二十四節氣的鼓點,把整個春天種進大地的皺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