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華文明;文明傳播;話語邏輯;在地性思考
摘 要:文明和文化是人類社會演進、發展中的表征行為和實踐過程。中華文明傳播有著悠久的歷史,并在多元一體的民族國家形成、演化過程中,發揮重要的穩定和指引作用。新時代中華文明傳播,面臨全新的經濟社會語境和話語構建邏輯。傳播的世界化、社交化及現代化改寫了文明話語的生產—接受機制,并重置了文明傳播的固有價值表達及修辭策略。新時代中華文明傳播是以本土語言為基底的一項帶有戰略性的話語實踐,蘊含著自身的文化意涵和精神質素;文明傳播的內容來自一整套政治文化制度、社會關系結構,同時凝聚成規范化、穩定性的公共道德秩序和國家治理方略;現代文明話語的語用轉向,進一步強化了文明傳播話語的語境化再生產。無論從紛繁復雜的國際政治態勢,還是從自身文明和社會演進關系看,中華文明傳播既需要話語的重新選擇和精神價值重構,又需要在全球文明史的書寫中,以對話、競爭甚至博弈的方式,實現多元、平等和互惠的交流互鑒,建立富有包容性和政治想象力的文明話語實踐體系。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2-0064-09
Truthful Words Connect:The Discursive Logic and Reflections on 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the New Era
DING Yunlia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2,China)
Key words:Chinese civilization;the dissemination of civilization;discourse logic;locality
Abstract: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has a long-standing history and has played a stabilizing and guiding role in the formation and evolution of a multi-ethnic nation-state. In the new era,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faces novel economic and social contexts,as well as an evolving logic of discourse construction. The globalization,socialization,and modernization of communication have redefined the mechanisms of discourse production and reception,reshaping the intrinsic value expressions and rhetorical strategies of civilizational dissemination. In this context,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is a strategic discursive practice grounded in the native language,imbued with its cultural connotations and spiritual essence. Its content derives from a comprehensive system of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nstitutions,social relational structures,and a codified and stable public moral order as well as governance strategies. The pragmatic shift in modern civilizational discourse further strengthens the contextual reproduction of such narratives. Amid the complexities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dynamics and the interplay between its civilization and social evolution,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requires both a reconfiguration of discourse and a reconstruction of spiritual values. Simultaneously,it necessitates dialogue,competition,and even strategic negotiation within the broader narrative of global civilizational history to achieve pluralistic,equitable,and reciprocal exchanges. This effort aims to establish a discursive system of civilizational practice characterized by inclusiveness 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
人類社會的演進和發展,既是科學技術創新、物質財富累積的過程,也是文化、文明的表征和實踐過程。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中西方制度形態、經濟地位的重塑和位移,過往文化、文明的“西方中心主義”理念正在被改寫,在穿越技術主導的現代主義文化屏障之后,各民族的文化、文明的獨特性和功能性日益受到關注,并成為新時代世界歷史的新的型構力量。中華民族作為“多元一體”的國家形式,擁有五千年的文明發展歷程,在日趨全球化而又割裂化的錯綜復雜的全球秩序中,越發顯得彌足珍貴。文化傳播和文明傳播,是一種物質和精神交往過程中的信息傳播、知識傳播和價值傳播,同時也是一種帶有符碼化、修辭性的話語傳播,如何通過話語符號的意指實踐,傳遞中華文明的獨特特征和價值意蘊,不止是政府機構、外事單位及民間文化交流主體需要重視的問題,也是學術研究領域不得不面對的議題。以新時代國家治理現代化為歷史語境,以政治文化變遷、經濟社會崛起及社交化交往引發的公共傳播新形態為內容,重新反思中華文明傳播的話語邏輯,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完善在對外傳播、全球傳播實踐中的經驗和方略。
一、文明與文明傳播
“文明”(civilization)一詞緣于18世紀啟蒙主義時代,是現代西方學術話語的產物,經由現代性、后現代性社會文化思潮的助推,逐漸成為“一個承載了豐富而富有深刻張力之內涵的現代概念”1,并得到廣泛流傳。事實上,今日之“文明”語詞的使用,早在古籍《易傳》里就有,譬如“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意謂民間都能見到有才干的人,天下秩序自然會彰顯。進而,“文明”一詞是和“文采”“文德”“文治”“文教”“光明”等較高級的人類生活狀態相關聯的,是區別于“蒙昧”“野蠻”狀態的社會發展新形態、新階段。哲學家何懷宏詳細分析過“文化”和“文明”之間的異同,他認為文明發展有著“物質為基礎、價值為主導、政治為關鍵” 的底層邏輯,這種底層邏輯決定了不同歷史條件、地理環境、人文關系下的“文明”,既有共通性,又有差異性,并形成交流互鑒的可能性;比較而言,“文明”比“文化”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涵蓋性,更多強調的是共通性和普遍性,而“文化”則意味著地方性和多元性,因此在文明、文化的移植方面,文明移植的成果更加顯而易見。2“文明”“文化”的內涵區分和應用策略,意味著人類對自身歷史過程、物質和精神成果的深刻認知,同時也表明知識領域具體概念、范疇語義的豐富性、復雜性。
馬茲利什將文明的發展和研究置于全球化的語境之下,力圖通過全球性和地方性的錯綜關系,考察文明概念的歷史演化和全球文明的價值重構。他在探究“文明”的緣起及其與文化的關系時注意到,西方世界的“文明”“文化”語詞,就像一對“時運不濟的鴛鴦”,產生于現代性所引發的傳統社會聯系紐帶的瓦解,人們亟需一種新的表達系統以建立一種關于個人與民族、國家共同體關系的意義圖譜,只是在歷史、人事交匯過程中,西方人固有的“以他者為鏡來反觀自我”的“善意的反思”,逐漸演變為以自我為中心的“優越感和利己心態”,慢慢地成為一種“殖民意識形態”。3從早期關于禮貌、禮儀、教養等言語、儀態呈現出來的個人、群體及種族性標識,開始進入現代民族國家的敘事范疇,“文明”話語日漸超越了日常生活、公共交往領域,連同“文化”一起進入政治、經濟性敘事,成為國際關系場域中交流、互鑒或者抵御、對抗的重要內容。
“文明”的價值偏向和意識形態屬性,尤其是關于文明的政治性敘事,意味著文明不止和民族文化的獨特性互為表里,還跟具體某個國家的興起、建構及其強弱相勾連。從詞源學的角度看,“‘文明’就是‘國家’,本義就是‘國家’,雖然,這兩個詞強調的重點有所不同”。1現代歐洲的歷史、文化演化證明了這一點。18世紀,在以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為代表的現代性的崛起以及民族國家形態的形成過程中,英國、法國等先發工業化國家,都是以“文明”國家自居,并以此標準俯視其他民族,隨著19世紀后期德國的強大,日耳曼人也開始躋身所謂文明人、文明國家的行列,由之前自主性的“文化”敘事轉而接納“文明”一詞;換句話說,語詞的使用,既是一個國家知識人的一種偏嗜,同時也是一個國家外在地位的顯現。與此相關的是,現代政治、經濟、文化的流動性,還促成了“文明”從靜態描寫向動態過程的轉換,即被視為文明國家和文明人的物質材料、經濟結構及社會禮儀,還能通過傳播的方式移入或重新塑造其他群體、國族的生活世界和觀念體系,所以,文明傳播是一種過程化的傳播實踐,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化的、在地性的傳播政治。
“文明”兼顧物質和精神的二重性,既包含由歷史時間篩選下來的器具、文物和設施,也涵蓋精神文化中某些歷久彌新的價值要素,因之,文明傳播不止是實在、具體的傳播樣式,還是符號化、話語化的傳播過程,其中尤其以語言文字元話語形式傳播最為矚目。按照傳統語言學的理論,人的本質抑或說人之為人植根于語言,文字則是人類走向文明的標識,有了言語交換和文字記錄,人類的生成史、演化史、進步史才能有章可循,并且聚合成完整的文明史的圖譜。而文明傳播作為一種文化信息、價值觀念的傳輸和賡續,亦只有通過語言、符號為載體的理性形式的轉換,才不斷維持、推進自我意識、族群意識的延伸和發展。在全球傳播時代,媒介技術的快速更新,人與人、國與國之間交往行為的網絡化和深度媒介化,更強化了言語行為、敘事方式、話語技術的突變,并直接影響到不同受眾個體或群體的接受效應。正如諾曼·費爾克勞所言,在分析任何社會活動或社會過程時,都需要注意其預先構建的結構特征以及策略行動,“包括以特定方式再現、想象和敘述相關活動或過程的話語”。2反思中華文明的傳播實踐也是如此,如何在全球化、不同文明交流互鑒語境下,加強、改善或修正中華文明傳播既有的話語邏輯、傳播策略,是一個富于想象力的議題。
二、新時代中華文明傳播的話語根基及敘事邏輯
文明傳播作為一個明確的實踐性論題,在現代中國學術界有著較長的視域周期,從古代獨特的具象化的實物、文化,到今天作為一個整體的物質和精神相結合的觀念體系,始終處于變動、流轉之中。尤其進入新世紀,有關文明傳播的內涵界定和認知邏輯、多元文明與數字文明以及古代文明理論的研究成果,一直沒有間斷。新時代以來,伴隨國家政治、國家文化和國家話語勢能的提升,中華文明話語的傳播越來越成為傳播學、歷史學以及民族學、人類學的核心課題。有人認為,全球化現象是“科學與技術和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必然帶來文化、文明的傳播和交融,中華文明的獨特性及其與西方文明“形成互補的傳播態勢”,對于趕超世界文明的步伐、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具有深遠的意義。3也有人觀察到,文明傳播是一種跨文明、跨語境的傳播行為,不同文明之間的區隔、疏離及所處地位的懸殊,會存在著“媒體霸權”“商品霸權”“語言霸權”等“傳播的不對稱性”,需要通過實地研究和平等交流,“建立一個多元共生、雜語共存的跨文明傳播環境”。4而社交媒體的發展,在重新塑造傳播方式、傳播路徑的同時,也再度改寫了文明傳播的權力運作機制和話語表達形式,并對中華文明傳播構成新的挑戰。
(一)中華文明傳播的語言基礎
語言既是文明傳播的基石,也是文明、文化及民族精神的載體;同時日常生活中言語使用、規范化的語體和話語形式,本身便是信息、知識傳遞的內容;對于華夏民族共同體而言,語言的物質性與精神性、工具性和文化性是統一的。中國傳統的語言觀、尤其是漢語言的語言觀有著獨具特色的屬性,是一種與中國文化思想相呼應的語言觀,譬如具象性、人文性和教化性等。作為一種體現中國人對外部世界和內在心靈感應、認知的語言觀,中國古代“天人合一”“情動言形”“文以載道”的哲學思想和藝術觀念,一直支撐、規制著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系,并成為社會中“個人”鑄造文化身份、仁義禮制的實踐指南。進而言之,語言是人性的外在呈現,也是事物的本質表現,還是治理天下、教化人倫的基礎,特別是“志以道寧,言以道接”(《尚書》)、“發之于文,皆道也”(《朱子語類》),所謂言、文,最終都落實為“天道”,化成天下秩序和義理之學。所以,“中國古代的語言觀是一種肩負著社會實踐使命的,以意義的政治倫理闡釋為核心的語言觀”;1循道立言、因道釋言,“道”的重要性始終居于“言”“文”之上,雖然其中弱化了科學主義的“形式系統”研究,但張揚了人文主義的意蘊和實踐理性的精神。
盡管文明傳播是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一種現象,也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實踐過程,而且中華文明與域外文明、文化的交流、融通和互構一直存在并成為現代傳播體系的一部分,但從話語的角度來重新探究和審視,并未形成系統或一致的看法。就像中國學者施旭所言,“任何關于話語的所謂的普遍理論或方法,如果不包含中華學術視角,都不是完整全面的體系”。正如上文列舉的關于中國語言觀、尤其是漢語語言觀念的梳理,中華文明、文化傳播的話語邏輯,必然受制于漢語本身的體式、語法及規范。施旭認為,先秦語言哲學中的“名實之爭”、中國文論中的“言、象、意、道”等范疇、具有中華文化特質的交際傳播學、“修辭立其誠”的勸服原則以及立足文化反思和文化復興的“當代中國話語研究”,都能成為重要的學術資源。2文明傳播作為整個對外傳播、交流的一部分,既要遵守傳播過程、傳播效果的一般性理論原則和方法論,更需要以自己的語言基礎、文化特色,構建新的文明傳播理念和話語表達范式。尤其要注意的是,當全球化、社交化的交往行為不斷打破固有的傳播體例之后,文明傳播的話語邏輯又如何被重塑和改變。
文明傳播的話語實踐,在社交媒體時代獲得新的認知形式和理解結構。網絡傳播和新媒介平臺的花樣翻新,對傳統話語交換的意義表達不斷進行了替換和改寫。在傳統語言文本中,遙遠的讀者,只能借由個人心性或者期待視野,對業已提供的文本進行意義建構和切身體悟;而媒介化社會的話語生產機制,更容易消解文本作為意義創造者的地位,讀者與作者的實體性空間協商,變成借助媒介這一溝通渠道的虛擬協商、對話式協商,不同媒介文本都呈現出話語互動的特征。文明傳播在這一背景下,其話語形式、話語結構,一是在新的社會語境下,不斷進行著自我更新、自我創造,譬如網絡新詞語、新修辭的不斷出現,釋放了語言的再生產功能;二是社交媒體自身的特性,也在規約著文明話語的傳播方式,譬如文物從展覽館走向電視、書籍從線下走向線上、非物質文化遺產從生活世界走向新媒介空間等等。于是,“多數文本都可以被看作傳播的手藝……它們是技術的產物”,或者說,“媒介文本反映了生產它們的技術”。3近年來,我國對網絡流行語以及基于影音、視像的話語符號的傳播和研究,頗為引人矚目;它們既是國人現實生活變遷的表征,同時也體現了國家文化、文明的時代特征。總之,將中華文明傳播看成是一種話語符號的傳播,也是一種關于媒介、語言、世界的互動關系的交換形式,必須關注民族語言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以此型構文明、文化傳播的新范式。
(二)中華文明傳播的話語倫理
從人類文明的歷史來看,首先文明是一個過程。穿越蠻荒時代、古典社會到現代性工程,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理環境,孕育了不同的文明形態,它們相互區別、相互交流,又相互競爭;同時,文明形態又與支撐它們的政治制度、文化結構和交往語境,形成強弱、高低關系,并在某一時期突出某一文明的價值。對于文明傳播過程及效應而言,盡管“文明”“傳播”本身并不具有強制性、壓迫性的力量,但對于不同族群、個人又具有認知觀念的自覺塑造功能,其中蘊含著明確的道德指向和倫理原則。哈貝馬斯說過,對事物認知道德主義視角,“應當從世界內部對這個視角加以重建,把它納入我們主體間共有的世界范圍當中,而又不失去與整個世界保持距離的可能性以及全方位觀察世界的普遍性”。1對于文明傳播的認知也是如此,即如何厘清不同文明的本質屬性、多元文明之間的異同及其背后隱含的動力機制,以世界性、普適性眼光加以理性審視,才有可能抹平傳播主體之間、文明形態之間的裂縫甚至鴻溝,達成對文明話語、文明敘事的理解的平衡。在這一相互協調過程中,有沖突、碰撞,也有互滲、融合,而“語言依然還是行為的重要媒介。道德判斷和道德立場立足于內在規范,并表現在情感語言當中”。2即是說,言語、話語及其他物態化的符號形式,依舊是傳播文明的功能性媒介。
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是,作為歷史過程的文明,總是在時間的流轉中不斷進化、重生和再造,文明傳播的方式、行為也在社會、技術的變遷中,不斷地突破固有的限制、進行新的修正和改造。無論是遠古文明還是現代文明,其質的規定性亦在豐富和充實,并成為不同語境中言說、敘述的素材,蘊含著客觀的事實性和主觀的倫理性。就像語言學家指出的,道德化的語言“常常是情緒性的,這只是因為人們使用它的典型境況都是我們常常深有感觸的那些境況”。3文明傳播中也承載著文明的價值意蘊、形式本身的語境化和再語境化,并被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話語所滲透。當代學術語境下的中華文明傳播的種種敘事即是如此。文明、文明傳播的賡續與創新,在哲學家眼里,甚至囿于“人性的范圍”,譬如早期中國社會的器物崇拜、龍鳳象征,近代知識分子對“科學主義”“進步主義”的頌揚,到今天科技無限性和倫理性的沖突,中華文明傳播什么、怎么去傳播,都是不斷選擇的過程。至少,“文明是人類的文明,它是在人性的范圍內發展,也是在人性的范圍內自制”。4中華傳統文明、文化作為一個整體性的存在,尤其在對外傳播和跨語際傳播中,一定有適應性、普遍性的考量。
中華文明傳播話語,既然是在一定歷史語境下的傳播行為、傳播過程,是文明世界的理念傳播、價值觀念,那么其話語方式以及潛隱的倫理意涵,必然與時代的社會結構、生產關系本身的變遷邏輯相關聯;尤其在社交媒體時代,國家政治、價值信仰及技術可供性,都塑造著關于文明的話語倫理。費爾克拉夫在討論話語實踐與社會秩序之間互構關系時,提出三個主要趨勢,即“話語的民主化”“話語的商品化”和“話語的技術化”。5話語民主化是對話語權力不平等和不對稱的消除,話語商品化意味著語言生產的產業化趨勢及資本可能產生的運作力量,話語技術化是指需要對于話語知識的模式化、技巧化的反思。中華文明傳播話語顯然蘊含著一種國家意志和規范的力量,即對于文明、文化傳統的多維理解和闡釋,如何在傳播實踐中,以真實的、客觀的內容予以呈現,而不是純粹基于狹義的政治、經濟、軍事的實用技巧,方能建立平等的交流、交往關系,取得理想的傳播效果。在自媒體、全媒體技術平臺日益多元、完備的時代,以文明的等級、尊卑或“中心主義”觀念進行自我話語設計,只能步入過去西方文明優越論的后塵,難以在文明話語生產者與接受者之間,達成意義解釋的一致性。
(三)中華文明傳播的語用轉向
基于地理、文化、民族等多種因素的制約,中華文明在傳統語用學意義上既是一個籠統的單數形式,又是一個聚合型的復數形式。前者意味著中華民族的歷史上,雖然一直多民族、多文化共存,但現代版圖以內的各個區域總是保持緊密的聯系,屬于帶有泛國家性質的共同體;后者則表明多民族國家內部文明生成、發展及融合的多元演化路徑。不過從歷史演進脈絡、文明核心要素和文化話語的交互傳播實踐看,依然具有“家族相似性”,保留著相對一致的本體屬性和統合特征,其中尤以華夏文明形態為其主要框架和基本內容。晚清以降,伴隨現代性的發生以及國家、社會的危機,中西方軍事、文化力量的強弱交匯,以科學、宗教為中軸的西方文明成為被仰慕的支配性話語,并在西式現代化的指引下,重新反觀中華文明的興衰、優劣。新中國成立之后三十年建設、改革開放的發展,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以來,伴隨中國社會經濟的崛起、國力的增強,中華本土文明才更為受到重視和青睞,并被學界視為有望形成與域外文明相抗衡、值得借鑒的文明樣式。亨廷頓就認為,后冷戰時代開始,世界文明就不再是單一的文明態勢,關于文明的話語權力由占支配地位的西方轉向非西方的各種文明體,全球政治業已變成多極的、多文明的;這當然也包括中華文明共同體。雖然亨廷頓承認國家依然是國際事務中的主要活動者,卻又明確強調國家“正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主權、職能和權力”,而“具有共同的語言、宗教、價值、體制和文化”更能反映“國家的意圖”。1亨廷頓推演的結果,便是指向“國家”讓位于“文明”,進而形成所謂“文明的沖突”國際關系的新格局。事實上,即便到了跨越后冷戰的網絡社會和數字化時代,國際間的沖突和地緣政治爭端,依舊是民族國家為行為主體的沖突,文明的沖突、交融是國家話語、國家政治的一部分。
當下文明傳播的話語邏輯的復雜性,正是基于這種多因素的影響以及文明傳播話語本身的主觀情緒性和價值導向性,進而在全球傳播場域“眾聲喧嘩”,也在具體文明傳播過程中,蘊含著交融、協調乃至矛盾性。有人認為,從文明傳播本身來看,“由于其主客體的超宏大性、內容的超豐富性和過程的超復雜性,使我們很難在一項具體研究中全面完整地剖析其方方面面的要素和特點”,作者以“中國模式”這一概念的傳播和使用為例,列舉對“中國模式”的三種認知方式,即肯定態度、承認并部分否定態度和完全否定態度,認為不同觀點背后隱含的深刻話語背景,“不僅是出于意識形態和國家競爭的自然反映,更是基于其獨特的文明立場和文明觀念的必然產物,同時體現了西方國家的文明優越感和文明衰落焦慮”。2因之,中華文明傳播的話語機制必須植根于時代的歷史語境之中,首先需要厘清文明話語傳播的特定情勢,如國家之間的交往歷史和體制區隔、國際關系中話語權的遷移以及文化傳統本身的深層次規約等等;其次是如何用故事性的話語、切身性修辭和具象化的符號,完成本土文明的國際化傳播,使受眾理解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模式,承認其獨特性和社會價值,最終成為世界文明大家庭的一員;最后文明傳播還需有堅實的社會心理基礎,需要發自內心的文化自信、精神自信和話語自信。
近年中國學術界對文明傳播有著多維度的探討,其中對文明傳播力影響力的語用研究尤為投入,發表了大量的論文和著作。傳播力影響力研究,既是傳播研究本身的學術要求,因為沒有傳播效果、傳播效應,就意味著做的是“無用功”,同時傳播力影響力研究也彰顯在當下特殊的國內、國際環境下,文明的對外傳播業已到了必須的階段,對民族復興、國家形象以及事關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諸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有學者認為,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影響力重點是提煉展示中華傳統文化的內容精髓,把中華文明的宇宙哲思、邦交之道、治國理念和精神追求展示、傳播出去。3也有學者從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交往現實出發,強調數字時代“蘊含了普遍交往的理想狀態和內在的文明肌理,不僅是引領人類文明交流互鑒邁向新形態的深層動力,也是推動中華文明更好地走向世界的關鍵變量”,通過“與傳統對話”“與全球共在”“與世界共情”“與人民共享”的創新思維和實踐路徑,形成比實體的“中華”更具穩定性和可持續性的想象的“中華”。4這些對中華文明傳播的框架思考、內容關切和路徑選擇,不僅從多維度、多層面探究了本土文明傳播的宏觀目標,也為新媒介技術發展中的文明傳播的話語多樣性,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方略。像現代電子游戲《黑神話:悟空》的獨特創制,就很好地詮釋了現代電子技術與中華文化、文明相結合的成功話語實踐,并為當下的文創產業發展提供了新的范式和路徑。游戲借助傳統的神話元素和英雄形象,利用多層次、多向度的傳播藝術技巧,通過新的媒介技術手段展開另類“西游”劇情、角色扮演的沉浸式體驗和互動性意義分享機制,實現傳統文化的全球傳播;游戲中賦予的社會正義和道德意識,也是中華文明的具象呈現和精神寫照。
三、中華文明傳播話語的在地性思考
反思中華文化傳播的話語結構及其價值意蘊,既牽涉世界政治格局和國際關系語境,又涉及中華文明本身的形態演變及現代轉化。從共時性角度看,中華文明自身具有空間的流動性和不同文明的交互性,不僅包含傳統的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還包括單一文明的多義性和復雜性,就像多元一體民族性征的國家構成一樣,文明內部也存在文化的滲融和交匯,從遠古神話創世觀念、先秦諸子百家思想到近代西學的強勢入侵,都在重構著觀念意識形態的原生質素;從歷時性角度看,古典與現代的轉折與分離,尤其是現代交通技術、媒介工具、語言藝術的發展,也導致文明的共存、共有、共享形成的新的傳播態勢。社交媒體時代的數字化、智能化,進一步強化了傳播的個人性特征,文化產品的多樣形態,也規定了文明傳播的多種形式、渠道。譬如,自媒體上傳統物件的藝術化創制,科幻動畫電影對人類未來的想象,甚至為應付全球流動人群的語言教育體系等,都對文明傳播起著重要作用。可以說,“文明是一種獨特的秩序和情懷,它從文化—社會的秩序和情懷延伸而來。它也是一種行動,一種運動,一種進程”。1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新時代,中華文明傳播什么、如何傳播以及傳播效果的評估,只能植根于它的現實性和在地性。
(一)本土文明體系的話語選擇與精神闡釋
作為獨立發展而來的文明觀念和文明體系,中華文明有著自己獨到的關于人與世界、人與自然、人與人關系的認知邏輯和文化表征。西方學術話語中的東方與西方的二元論,雖然反映的是“西方中心主義”霸權話語方式,但也說明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文明、文化確乎與歐美為代表的西方國家有著截然不同的問題域和精神旨趣。在中華文明觀念體系中,感性表達和德性原則一直占據首要位置,盡管其中也有零散的關于邏輯、理智和科學理念。感性化或具象化的語義表述,貫穿了從先秦諸子到現代性文化的各個層面。“天人合一”的哲思,不止是個人與外部世界的關聯,也將人的心性同自然物形成一種互構關系;所謂“言—象—意”的呈現方式甚或貫穿古典思想的“言意之辨”的哲學、藝術話語的爭訟,也極好地體現了古人對于語義表達和闡釋的無限追求。有學者認為,“中國的‘意象’可以說與西方的‘符號’互為表注”,“‘意象’作為歷史記憶與文化認同的媒介載體,其背后的意象圖式亦內化為全民族的認知圖式,成為探討中國傳播思想、言說方式與話語體系建構的關鍵所在”。2換言之,以“意象”為傳播形態的表達行為和意旨實踐,是中華文明傳播的主要信息、情感媒介和意義結構圖式,這種傳播方式的特殊性強化了中華文明的自足性,還進一步啟發了當下媒介化社會的文明話語生產—接受的感性化、具象化特征。
文明傳播是一種歷史綿延下來的具有穩定性、明晰性的社會文化傳播,也是一種帶有選擇性的精神話語傳播。中華文明在其發展過程中,因獨特生存環境、政治制度和社會形態,創造了符合自身國家統制和文化秩序的一系列制度設施、管理謀略和價值信仰。從文明的內涵看,雖然缺乏西方明確的科學、宗教精神的系統觀念,但根據中國人自身的生活、生存、治理需要,形成一整套的觀念意識形態和物質文化建構模式。譬如,依據大江大河、平原盆地建立起來的農業文明“不僅推動中華民族選擇了某些制度,而且參與形塑了中華民族的性格乃至某些精神氣質”。3像“天道人道”的辯證省思、“尊尊親親”的關系模式和“重農輕商”社會風尚等,以及對鬼神、生死以及圣人、賢臣的獨特理解或精神推崇,使得東西方的精神取向和人格理想,都有著明顯差異。而在制度建設和人倫規范上,中華文明的傳播也有歷久彌新的手段和方略,謝清果等人認為,“中國儒家的禮和樂是中華文化傳承的兩種特殊而普遍的載體形式,是中國古代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更已內化為現代社會生活的基本規范”,“禮樂文化及其協同活動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對于人的主體性的重視,并以情感為傳播媒介強化人的道德意識和引導人的行為,體現以人為本,彰顯人的價值”。1凡此說明,中華文明傳播,基于獨特的生成路徑和話語符號體系,完成自身的道德意識、人倫秩序的構建。只是在社交媒體時代,這種話語形式通過個體化、日常化、碎片化的方式,被賦予了新的文明質素和文化內涵。
(二)全球文明場域中的話語博弈與交流互鑒
今日中華文明的傳播語境,正處在前所未有的變革之中,諸如權力和資本等過去不太明顯的制約因素,已日益凸顯,成為傳播實踐中支配性力量。全球化與反全球化、地方性與世界性、特色與普世等相互齟齬的話語,作為國家之間、種族之間及個人之間交流、交往的常態關系模式,亦影響到文明傳播的行為和效應。阿爾布勞說過,“全球化遠不是人類以往希冀和追求的一種結局,而是人類以往自認為當然無疑的那種現代生活組織方式的終結。全球性的轉型是一種變革而不是一種終結”;2其間不僅生產著“全球性”的多重話語邏輯,還因為文明的多樣性,夾雜著信息、知識傳遞或傳輸途中的誤讀、變異。在這樣一場具有不確定性的歷史進程之中,文明話語的傳播必然是一個交匯、互滲、聚合、分離多種形式博弈的競爭過程。而從新世紀以來,網絡媒介、社會化媒體的興盛和普及,更是將這一過程個人化、趣緣化,形成一種發散性和流動性的文明話語空間和身份修辭實踐。無論文明自身還是傳播活動,越來越受制于技術、資本權力的規約和箝制,文明、文化傳播的場域逐漸走向多方位的關于“文明”的話語斗爭的場域。但全球文明傳播的交錯性和曲折進程,并不意味著媒介化文明、文化的不可通約;相反,世界變得更加全息化、一體化,同時有力地表明社會文化現象、新的文明構建形式、傳播路徑,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全球性特征,尤其在交往機會日益增多、人員流動日趨頻繁的當代社會。
文明形態多樣性及其蘊含“異”和“同”,決定了文明話語的相遇只能通過交流、互鑒的方式予以解決;在一個多極化的世界格局和紛亂的地緣關系背景下,傳統的西方中心主義價值觀、文明觀及文化觀,以及由此引發的文明話語傳播的不平等態勢已經搖搖欲墜,甚至業已慢慢改變。中華文明的話語傳播,將以一種獨特的并對現實世界具有解釋力、影響力的形式,成為文明花園里耀眼的一枝,它的悠久歷史及其蘊含的辯證思維邏輯和極具包容性的理念,都會對現代文明形態、系統的構建帶來新的動力和活力。《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其對國家、家庭、個體三者關系的辨析,對于當下中國乃至世界的國家認同、身份認同和個人心性的塑造,尤其是家國情懷的根基問題,都極具啟發性。而“禮之用,和為貴”(《論語》)、“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孫子兵法》)等,則對建立和諧人際關系、甚至于建立新型國家戰略,都能提供好的思路或路徑。但無論哪種文明,在其自身傳承和外向傳播過程中,當它與異質性文明相遇,都應該葆有尊重、理解、學習的態度,走向文明話語的互構和匯通。媒介的全球化、信息的社交化以及價值的多元化,為不同文明話語的傳播打開方便之門;中華文明傳播理應具有一種世界視野,并且在地方文明史和世界文明史的接合點,重思當下全球文明建設中的困境與出路。
(三)現代文明轉型的話語自覺與政治想象
文明是一種歷史現象,也是一個演化的過程,是基于文明從它的發端、發展到現代性社會的賡續和創新,總是在時間的流逝中不斷地自我重構和接受外來質素的融入。以技術主導的現代社會的文明形態,對于一種傳統文明、文化而言,都不是原生態的或某一階段的文明本身,而是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更好地適應現代人的生存、生活方式中獲得轉型、再造。在中華文明體系中,同樣有優劣文化形式和精神內容,或者存在疏離現代生活的文化要素。孫隆基在研究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時,明確指出:“中國人無疑是世界上最現實的民族,因為世界上任何文化都有一些超越于人世間之上的符號的,而中國人唯一能超越沒有精神性的‘身體化’存在的,卻只是‘心’的諸般作用”;“所謂‘天理’其實也只是‘人理’(人倫、社群、集體關系的理想化)”。1這里既彰顯了中國文化“德性化”原則和“實用理性”特征,也說明進入現代工業社會乃至“數智社會”之后,文明的傳播和弘揚,需要適應時代發展的語境,必須有所轉換、有所創新。因為在社交媒體時代,文明的實踐與傳播“不是一個文本與實踐的死板結合,而是一個自然發生的、歷史的、極大偶然的過程,通過對自我和社會的認知形成和再形成”。2換句話說,文明傳播是一個強化主體認知的過程,同時傳播本身也嵌入文明話語的框架型構之中。
在急速變動的世界格局和不確定的國際關系背景下,中華文明的轉型和重構,中華文明傳播的觀念體系和話語實踐,正面臨新的機遇,也遭遇新的挑戰。一方面,不同文明之間的認知差異、價值沖突及接受鴻溝依然存在,并在某些特殊時間點會更加突出,譬如種族矛盾、地緣政治和經濟利益等各種因素,都會引發國家間關系的疏離甚至軍事沖突,使中華文明話語傳播的社會效應和接受效果,受到擠壓或弱化;另一方面,中華文明內涵的再闡釋和時代化,強化了中華文明在全球文明中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并逐漸成為世界和平、發展的思想基石。尤其是中國式現代化命題的提出,使得中華文明的轉型、創新,具備新的傳播意涵和政治想象。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式現代化賦予中華文明以現代力量,中華文明賦予中國式現代化以深厚底蘊”。這就對當下中華文明傳播的具體內容、意旨,作了方向上的指引;今日之中華文明傳播,不是以西式現代化、西方文明為標準的自我剪裁、迎合和校正,也不是本土傳統文化、文明的純粹記錄、展示和傳導,而是在現代中國百余年的社會主義運動和實踐中,在民族覺醒、崛起的過程和經驗中,兼具中華文明特色和現代化創新模式的話語實踐活動。它是“中國向人類總體文明貢獻的中國智慧,其價值目標同樣在于強調人類共同價值,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提供中國方案”。3
全球化的歷史進程、媒介技術的日新月異以及人類互動行為的虛擬走向,成為21世紀文化生活的顯著特征;有關民族國家或者基于民族國家的文明、文化實踐被嵌入嶄新的質素,在這一歷史性過程中,借由“傳播”活動而進行的話語、符號交換行為愈加普及、頻繁,并在助推文明的轉型、發展、創新中,起到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與此同時,社會信息傳播的多元化、快捷化乃至趣緣化趨勢,也意味著關于文明、文化的認同性,以及其背后的國家意識、國家力量,日益呈現的時段性和離散化傾向。如果將社交媒體時代網絡輿情及意義生產的泛政治化態勢,稱之為“關系政治”(ralational politics)的話,那么這種傳播轉型蘊含著新的結構特征,即“在關系政治中自我/他人、我們/他們這些二元體被一種關系過程之重要意義的實現和肯定所取代”。4現代中華文明的傳播,正是在這樣的政治域、媒介域和話語域中進行意義的傳遞和共享,并試圖獲得認同感和共情效果。從話語邏輯去進行在地性思考,只是文明傳播理論與實踐中眾多議題的一項,無論哪個視角的研究和勘察,目的都是指向中華傳統與現代文明的自我完善、外向傳播以及作為一種蘊含普遍價值的意識形態和話語倫理觀念,融入甚至引領世界文明的進程以及全球文明的構建。
責任編輯: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