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抗戰爆發前南京國民政府與英國關于整理積欠舊債之交涉*

關鍵詞：南京國民政府；英國；整理舊債；中國債券持有人委員會

摘 要：中英舊債是南京國民政府積欠外債的重要組成部分。1929年7月，英國政府提出了整理中英舊債的全盤方案，尤重按原合同規定足額償付鐵路舊債。南京國民政府以財政困難為由，拒絕足額償付舊債，要求將各國舊債以新的條件合并整理。中英雙方存在分歧，舊債整理進展緩慢。1934年白銀風潮爆發后，中國政府財政危機加劇，需舉借更多外債，同時英國在華經濟利益受到沖擊，雙方均有意盡快整理舊債。1935年李滋羅斯訪華及英國的中國債券持有人委員會建立后，中英舊債整理進度加快，英方同意減免部分積欠利息與減低部分未付利息，中方則明確承擔還款義務，并以關稅做還債擔保。津浦與湖廣兩鐵路舊債順利完成整理，成為其他舊債整理的模板。全面抗戰爆發前，中英大部分舊債都得到整理。整理舊債交涉中，英國堅持務實的原則，盡力減少損失。整理中英舊債有助于國民政府恢復債信，減輕債務壓力，爭取更多的對英借款。

中圖分類號：K56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2-0095-11

Negotiations between 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 and Britain on the Reorganization of Accumulated Debts before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WANG Zhao（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101，China）

Key words：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Britain；sort out old debts；Chinese Bondholders Committee

Abstract：The old debt to Britain was a significant part of 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s foreign debt. In July 1929，the British government proposed a plan to clear old debts，stressing full repayment of railway debts as per the original contract. However，the Nanjing National Government，citing financial hardships，refused full repayment and aimed to restructure old debts of various countries under new terms. Due to differences，debt consolidation progressed slowly.After the 1934 Silver Wave，the Chinese government's financial crisis worsened，needing more foreign loans，while British economic interests in China were hit. Both sides then desired quick debt settlement. After Leith-Ross's 1935 visit to China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inese Bondholders Committee，the process sped up. The British side cut some outstanding and unpaid interest，and the Chinese side committed to repayment，using tariffs as collateral. The Jinpu and Huguang railway debts were successfully sorted out，setting an example for others.Before the full-scal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most of the old debt to Britain was cleared. In the negotiation，Britain adopted a pragmatic approach to minimize losses. It help the Nationalist government restored its creditworthiness，alleviated debt pressure，and sought for more borrowing from the UK.

中英舊債是指相對于南京國民政府的“舊”政權（清政府與民國北京政府）與英國簽訂的借款。因財政狀況不佳，民國北京政府的外債出現違約，但其未能與各國就整理舊債達成一致。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諸多舊債仍在持續積欠本息。整理積欠舊債既與債權方的利益密切相關，直接關系到作為債務方的中國政府能否獲得新借款，并對中國政府財政收支體系產生影響。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初即面臨此問題，中英舊債是其中重要部分。

學界對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整體舊債整理情況關注較多。1但在宏觀進程之外，各國也從國情與債務結構出發，與中國單獨交涉，體現出各自的特點。學界關注到中美舊債整理，對中英舊債研究較少。2作為近代最早武力打開中國大門的國家，英國在華擁有眾多利益。3英國也是近代中國最大的債權國之一。4舊債整理是中英新債談判的前提，也是英國處理與南京國民政府關系時考慮的重要問題。中英達成的舊債整理模式，成為南京國民政府后續整理外債整理的模板，也為日后爭取更多的外國借款打下基礎。

需要指出的是，近代英國對中國的借款有多種類型，包含英商銀行或英國政府提供給中國政府或企業的墊借款（也包含英國與其他國家聯合提供的借款），英商銀行為中國政府或企業發行的債券，英國債權人購買的由其他國家銀行經理的中國政府或企業債券等。本文研究對象為中國政府積欠舊債，債權方主要為英商銀行與其他英國投資人，主要關注中英兩國政府或由政府參與的債權人組織之間的交涉。對于各國聯合對中國政府的借款，本文關注的主要是英國政府與債權人組織在整理中起到的作用。

本文擬利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與臺灣“國史館”藏檔，及英國國家檔案館藏英國外交部檔案等資料，研究整理積欠舊債的交涉中中英雙方的訴求為何，具體交涉過程如何，對中英關系及之后的新借款有何影響，以冀推進此時期的中英經濟關系史研究。

一、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初英國對整理舊債的態度

南京國民政府建立之前，近代中國政府的外債已出現違約。因政局動蕩、財力不足，民國北京政府的外債整理進展有限，新借外債亦有積欠。5到1925年底，據北京政府財政整理會統計，中國政府尚欠英國外債1.9159億元，其中交通部經管各項債款1.5091億元、財政部經管無確實擔保債款4 068萬元。6此數字包含尚需還本付息與積欠的部分。

1928年6月15日，南京國民政府宣布二期北伐勝利結束，隨后發表聲明承認對晚清、民國北京政府所借外債的償還義務。1此時國民政府的債務負擔較重，且種類繁雜。據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顧問楊格（Arthur. N. Young）統計，截至1928年7月1日，南京國民政府一共欠外債本金約5.35億美元，按當時匯率，折合國幣約10.7億元。2

英國對華借款中，以關稅為擔保的英德借款、英德續借款、善后借款均按期償付，無違約情況出現。其余各類借款均出現違約，據英國駐華公使館調查，截至1928年12月31日，中國政府共拖欠英國債權人總額約為國幣1.074億元的債務，其中，鐵路材料及器材類欠債2000萬元、電話器材欠債30萬元、商業信貸欠款222萬元、國庫券與省級借款欠款345.8萬元、鐵路借款欠款3080萬元、擔保不全的債務（1908年英法借款和1912年克里斯普借款）700.9萬元、無確實擔保債務4 362.3萬元。3此外，1928年下半年起，國民政府尚需歸還英國的庚子賠款部分，本息共計國幣88 799 175.99元。4此處統計債務，主要是由英商銀行經理的借款，以及由英國公司提供給中國政府的墊借款，其他國家銀行或公司經理的對華借款中亦有英國債權人持有的部分，并未算在內。

此時英國對中國政府積欠舊債的態度有二，其一是不將外債整理與其他中英關系相關事務掛鉤，其二為讓中方盡力按照合同規定償還有確實擔保舊債。1928年中日關稅談判5時，日本曾提出將無確實擔保外債整理作為國民政府關稅自主的先決條件，并希望英國采取相同的態度，但被英國拒絕。英國政府明確不會以中國執行債務整理方案為其他中英協定的前提條件。6

就整理舊債本身而言，英國既提出基本原則，也給出具體方案。1928年6月，英國政府向南京國民政府提出，必須整理積欠舊債以恢復債信，才能提供新借款。7隨后，英國也提出具體整理方案。1929年1月4日，南京國民政府國務會議決議成立整理內外債委員會，并由關稅新收項下每年提款500萬元用于整理無確實擔保債務。82月7日，藍浦生向張伯倫匯報此事，并對當時英國在華債務進行分析，他認為，南京國民政府對內債的擔保與償還關注較多，但對舊外債尤其是無確實擔保的外債的償還卻漠不關心。9關于鐵路借款，隨著局勢的穩定，京奉鐵路等路的收入已足夠用于還本付息，但大量鐵路收入用作軍事開支（1928年9—12月，京漢、京奉、京綏與道清鐵路收入被軍事用途征用369.28萬元，而同時期鐵路附加稅只有241.6萬元），無確實擔保借款只能等待中國政府出臺此類債務的全面整合計劃。最后，他表示，南京國民政府的外債整理方案雖不完善，但此時是英國解決中國積欠英國舊債問題的好時機。10

為利用好此時機，藍浦生在3月20日再次致電張伯倫，提出解決中英債務問題的具體措施。藍浦生認為，當下1.08億元的債務中，約4 300萬元是完全無擔保債務，只能等待中國政府出臺全面整理無確實擔保債務的政策，而余下的6 500萬元債務則大部分與鐵路有關。針對這一部分債務，藍浦生提出三項建議：第一，當下中國鐵路收入有相當的盈余，督促中國按照借款協議對有盈余的鐵路安排償還債務；第二，推動中國的鐵路行政改革，將鐵路收入用于償還拖欠鐵路舊債；第三，南京國民政府建立整理內外債委員會后，建議由國際聯盟任命財務專家委員會調查中國外債情況，提出整理建議，交由債權人會議審議。前兩項可由英國自行提出，第三項應與美法日等國商議后再提出。1

英國外交部也不同意南京國民政府每年500萬元整理無確實擔保債務的方案，希望敦促其逐一整理積欠舊債。21929年5月16日，英國外交部回電藍浦生，同意先就藍浦生的前兩項建議展開交涉，并要求他向南京國民政府表明舊債整理不佳會影響借新債，每年500萬元整理內外債的方案只能“被視為中國不努力履行外債義務的行為”。3藍浦生于7月14日向南京國民政府提出八類有確實擔保借款4的具體還款要求，鹽稅漸趨穩定，應盡快償還鹽稅擔保舊債，鐵路借款方面，應避免鐵路收入用于軍事用途，優先償還鐵路舊債，這也是鐵道部推行筑路計劃的基礎，而每年500萬元關稅款整理內外債是遠遠不夠的，相比之下，用于擔保內債的關稅數量明顯更大，希望南京國民政府不要重借新內債而輕整理舊外債。5

這是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英國政府第一次向中國提出整理中英舊債的整理方案。英國基于其對華債務結構特點，對整理舊債有兩條主要政策：其一，英國最重視有確實擔保舊債，尤其是鐵路舊債；其二，英國政府不希望中國政府“擠牙膏”式的一年拿出一部分資金、以較長的周期整理舊債，而是希望能盡快按照原定合同償還舊債。

二、中英舊債整理協商進展緩慢

英國給出整理舊債的具體方案后，中英舊債整理仍舊進展緩慢，雙方的分歧之處在于，是否按照原定協議償還舊債，以及優先整理哪類借款。

南京國民政府雖承認還債義務，但希望在財政能力范圍內償還，其在1929年制定的《整理公債標準》第一條即提出，“中國所借之外債，當在使中國政治上、實業上不受損失之范圍內保證償還之?！?此時南京國民政府財政較為困難，1928年時尚欠外債本金約10.7億元，而1929年財政收入只有4.34億元7，還需負擔各類財政支出，確實不足以按照英國的方案、以合同規定償還債務。

南京國民政府只給出了鹽稅擔保舊債整理方案。1929年9月18日，財政部部長宋子文宣布對于鹽稅擔保的英法、克里斯浦和湖廣鐵路舊債，本月內開始支付利息，由鹽稅項下每年提出基金1000萬元，為撥付一期利息之用，后增至1 300萬元。8但此舉只能償還當前的利息，此前的積欠本息以目前鹽稅收入難以完全償付，需另籌他款。英方對鹽稅擔保舊債的處理基本滿意。對于無確實擔保舊債，財政部表示，需待整理內外債委員會成立后審核辦理，而對中國重以關稅擔保內債而輕整理外債的看法屬于誤會。1鐵道部表示目前鐵路收入雖有恢復，但不足以償付鐵路舊債，需待統籌全局的鐵路舊債整理計劃出臺。2

實際上，南京國民政府1929年1月提出的是整理無確實擔保舊債，但英國政府重在整理鐵路借款等有確實擔保舊債，雙方對優先整理哪類借款有分歧。有確實擔保舊債往往以相對較為穩定的財源為還本付息的擔保，而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南京國民政府希望將上述財源用于能盡快緩解財政壓力之處，歸還舊債短時間內無法實現此目的。而南京國民政府又不能對整理舊債一事無所作為，故拿出部分關稅收入，將各國無確實擔保舊債以較長的周期與較低的利率合并整理，是較為合適的方案。但英國債權人的利益受到損失，故中英雙方存在分歧。

此時南京國民政府仍希望先統一整理各國無確實擔保舊債。1930年5月中日關稅條約簽訂后，日本要求中國召開債權人代表會議，盡快整理無確實擔保舊債，宋子文也希望盡快達成無確實擔保舊債整理方案，爭取更多的國外借款。3南京國民政府計劃在1930年11月15日召開由英、美、日、法等債權國代表參加的非正式會議，商討無確實擔保舊債整理問題，以便在12月中旬召開正式會議。

英國政府不愿先交涉無確實擔保債務，以免影響其最為重視的鐵路舊債的整理。因而，對于此次會議，英國確立三個目標：一是鐵路債務從鐵路收入中支付，不與其他債務合并；二是任何債務合并計劃不會損害英國鐵路債權人的利益；三是確保在任何可能制定的債務合并計劃中，英國債權人得到公平對待，并決定由英國駐華代辦應歌蘭（E.M.B. Ingram）代表英國出席本次會議。4

在11月15日的會議上，南京國民政府代表王正廷只是向各國代表提供了一份整理舊債計劃的小冊子，并未就債務整理問題達成協議，各國代表均表示需要會后再行研究。5整理計劃有10條內容，主要為南京國民政府準備從關稅中提取部分款項，數量每年遞增，用于償付無確實擔保舊債，并彌補鐵路收入支付舊債的不足數額，同時也可支付通信借款。6

藍浦生認為，中方的計劃含糊不清，中國可用于償還舊債的財源也并未厘清，目前不建議進行回應。7英國外交部也認為首先應詳細了解中國的財政狀況與還債能力，再進行交涉。8此外，日本向英國提出，兩國政府一同促使中國提出更具體的整理無確實擔保舊債方案，但被英國拒絕。9在英國看來，日本如此堅持的原因，是出于其國內政治的因素，日本政府需要獲得中國比較明確的償還對日大量無確實擔保舊債（主要是西原借款）的承諾。加之日英對華債務結構差異極大，英國重在鐵路舊債，但日本更關注無確實擔保舊債，雙方無法合作。10原定于1930年12月份召開的正式債權人會議也沒有如期進行。

整理無確實擔保舊債的會議沒有結果，中國對英國舊債的積欠數額不斷增加。截至1930年底，中國政府積欠英國債權人本息共9 228 381鎊12先令及國幣23 693 700元1角1分、21 666.5美元。11按當時匯率，約合國幣1.75億元12，比1928年時增加了約0.7億元。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隨著日本對東三省的占領及對關稅的劫奪，南京國民政府關稅收入降低1，整理外債計劃進程受阻。此后，英國采取比較務實的策略，盡力推動舊債整理。

此時英國政府依舊最重視鐵路舊債，始終堅持自行交涉，不與其他國家債務合并整理。英國外交部拒絕由國際債務會議的形式解決中國鐵路舊債問題，因為各國情況復雜，且若與無確實擔保舊債關聯，則無法有效保護英國的利益，故英國堅持單獨與中國就每一條鐵路的情況進行交涉。2藍浦生多次要求南京國民政府償還鐵路積欠舊債，均被后者以計劃尚在制定中與財力不足為由拒絕。

藍浦生還就厘金為抵押的鐵路借款在裁厘后的處理方式進行交涉。31931年1月1日國民政府正式廢除厘金后，英國外交部認為債權人有權獲得關稅同等級別的擔保，希望以關稅代替厘金做借款的擔保，但被中方拒絕。4南京國民政府鐵道部在1932—1933年制定的部分積欠英國鐵路舊債的整理計劃也未全部落實。5面對此局，英國駐華公使館商務參贊弼樂（L. Beale）在1933年5月提出，若一次性支付積欠本息較為困難，中方可先償還500萬英鎊的欠息。6但此方案仍未獲得中方的同意。

雖然英國政府有上述努力，但1935年底之前，中英舊債整理進展緩慢，引發作為債權方的英商的不滿。中英銀公司代表梅爾思（S.F. Mayers）即對英國政府的整理中英舊債政策提出了質疑。他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英國政府希望通過投資鐵路擴大英國對華貿易，因而英商與中國政府的諸多鐵路借款合約是基于英國政府的政策引導、并在英國使館的關注下簽訂的。但是，北伐戰爭爆發后，英國對中國政府的違約行為缺乏有效應對，致使英商投資的每一條鐵路都出現違約。梅爾思批評英國政府的政策過于放任，希望其采取更強硬的態度維護英國債權人的權益。7不過，英國外交部并不認同此質疑，在其看來，英國對中英舊債較為寬松的政策在當下是最佳選擇，中國爭取民族獨立自主、收回利權的趨勢不可逆轉，過于強硬的政策難有效果，英國政府只能盡力與中國周旋，以最大程度保護在華權益。8藍浦生也認為，與南京國民政府談判時不要急于行事，即便談判有停頓，也要保持耐心，以實現目標。9

1934年，因白銀風潮的出現，中國面臨經濟危機，加之華北形勢日趨緊張，國民政府對外資的需求日漸迫切。蔣介石在1934年9月18日致電國民政府文官處，要求盡快整理外債，以鞏固對外信用、利用外資。10鐵道部也在1935年擬訂了整理鐵路債務計劃，調查尚未償還舊債的鐵路，以確定整理辦法，并希望與債權人商議合理地減少還本付息數目。11不過，上述措施就中英鐵路舊債的成效不大，僅滬楓鐵路借款達成還款協議。12

1934年10月，南京國民政府向英國提出借款1.5億英鎊，以關稅為抵押，借款中約5 000萬英鎊用作清償內外債，方式是以新債券更換舊債券，但因借款數額過大，遭到英方拒絕。1隨后南京國民政府在12月31日提出新的借款方案，借款2 000萬英鎊，一半用作購買白銀，緩解白銀外流產生的通貨緊縮，另一半用作償還內外債與進口物資，仍被英國拒絕。2

南京國民政府不通過關稅等較為穩定的財源直接還舊債，而是以此為抵押，借新債還舊債，以拉長還款周期，降低負債利率，提升債信，借此吸引英方提供更多借款，緩解財政困難。但此時英國不相信中國的債信，要求中國先整理舊債后再提供新借款，故借新債還舊債的方案未能成行。

截至1935年年中，中英舊債交涉進展緩慢，原因在于雙方在還債方式有較大分歧。英國希望鐵路舊債按合同規定盡快償還。南京國民政府雖承認還債義務，但因財政困難，希望將各國債務以較原訂合同償還數額更低、周期更長的方式進行整理。實質上雙方均希望達成對自身經濟利益有利的方案，不愿妥協，談判進展緩慢。在此期間，中英舊債的積欠數額持續增加，截至1934年底，僅鐵路舊債一項，積欠本息共計13 081 051英鎊，按當時匯價計算，約合國幣1.5億元。3此數字是1928年的兩倍半。

三、中英整理舊債務交涉方式的變化與進展

1930年代中期，英國在華經濟地位受到沖擊。1935年中國進口貿易總額中，英國份額為12%，低于德國的17%和日本的15%。4在華英商對英國政府的對華經濟政策不滿，希望英國政府能采取更加積極的手段促進中英貿易。盡快與中國達成整理舊債方案，以加大對華投資力度，有助于維護英國在華利益。

1935年下半年起，中英整理舊債交涉方式出現新變化，推動整理進程。1935年6月，英國政府決定派財政部顧問李滋羅斯（F. Leith-Ross）出訪東亞，他于9月21日抵達上海，此行意在與國民政府高層商討幣制改革以及談判英國對華借款，并尋求清理舊債的方案。在國民政府1935年11月4日公布法幣改革方案后，李滋羅斯本希望促成英國對華提供一筆金融借款，英國政府因擔憂日本反對而拒絕借款，但表示可以提出整理中英舊債作為代替。5

李滋羅斯對舊債整理非常重視，他在11月4日致函國民政府財政部部長孔祥熙，表示英國愿意借新債給中國，但前提是整理津浦與湖廣鐵路舊債以及其他未整理的英鎊借款，以恢復中國的債信。6上述兩項借款積欠本息數額最大，截至1935年底，津浦鐵路欠本金6 149 770英鎊，欠利息375 779英鎊，湖廣鐵路借款欠本金565萬英鎊，欠利息1 819 975英鎊。7

不過，李滋羅斯雖代表英國財政部對華交涉，但對舊債整理的具體內容并不熟悉。英國外交部認為，若要增加整理舊債計劃的可行性，就應有債券持有人代表出面交涉。81935年10月，綜合各方意見后，英國轉變了對華舊債整理問題的交涉方法，由英格蘭銀行代表、英國財政部代表、匯豐銀行代表等在倫敦組建中國債券持有人委員會（Chinese Bondholders Committee）（以下簡稱債權人委員會），以此為主體交涉舊債整理問題，李滋羅斯與匯豐銀行代表蓋士利（W.C. Cassels）則與之配合，溝通協商相關方案。1

債權人委員會的組建，標志著市場方正式加入舊債談判。該委員會既有英國財政部等官方代表，也有匯豐銀行等債權方代表，可直接與南京國民政府磋商整理舊債的具體條件，而非只是通過駐華外交官進行較為籠統的抗議。由此，英國對中英舊債的交涉方式發生較大變化。

此時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金融與高層人事的變化也有助于推動中英舊債整理。1935年11月法幣改革后，中國貨幣實際為外匯匯兌本位，需要大量外匯，整理舊債是獲得大額新外債的前提，南京國民政府對此重視程度提高。且1935年3月改組中交兩行、1935年11月法幣改革后，南京國民政府財政收入增加，對金融的管控與調配能力增強，更有實力完成舊債整理。2此外，1935年12月，張嘉璈就任鐵道部部長，他擁有濃厚的金融界背景，曾于1928年到1935年擔任中國銀行總經理，他對整理舊債較為重視，上任后不久即在1935年12月與李滋羅斯會談，表示愿意盡快解決積欠英國的舊債。3

整理舊債需中英雙方做出妥協，中方不再繼續拖欠，加入穩定的財源用以還本付息，英方同意不按照原訂合同執行還本付息，減免中方的部分欠息，并同意中方以更符合實際情況的財源用于還本付息。

中英雙方均有意加快舊債整理，開始協商具體條件。法幣改革后不久，孔祥熙在1935年11月11日致電李滋羅斯，轉達中方整理津浦鐵路與湖廣鐵路舊債的方案。津浦鐵路方面：（一）尚未償還的債票更換新票，本金相同，自1936年1月起付息；（二）利息由鐵路收入項下支付，1936年與1937年的利息為2.5%（原合同規定的利息為5%），1938年與1939年的利息為3.5%，此后為5%；（三）本金自1935年起分30年還清，也由鐵路收入項下支付，第一年以此收入的1%為還本的準備金，此后酌情增加分配比例；（四）此前的欠息全部取消；（五）1941年起以關稅做付息擔保。湖廣鐵路的方案與津浦鐵路大致相同，有兩點區別：一是1938年至1940年利息為3.5%，自1941年起為5%，比津浦鐵路晚一年（孔祥熙的解釋是1940年前，南京國民政府還債與償還庚子賠款的負擔很大4）；二是在湖廣鐵路建設完成前（此時株洲到韶關段鐵路未完成），由鹽稅項下撥付利息，并在1941年前由鹽稅做付息擔保。5孔祥熙向李滋羅斯表示，當下中國財政較為困難，缺少外匯，上述條件已是讓步，目的是盡快達成整理方案，為其他各路舊債的解決提供模板。6

孔祥熙的計劃重點一為取消全部拖欠利息、降低未來幾年利息，二為規定新的還本付息財源。減免了大量拖欠利息，但加入了關稅與鹽稅等作付息擔保，對利息與本金的支付做出了明確的規定。

但是，此時債權人方不愿損失此前的欠息與部分利息。1935年11月27日召開的第四次債權人委員會會議認為，津浦鐵路收入足以支付每年5%的利息，并建議建立嚴格的鐵路審計制度，保證收入全部用于償還舊債，湖廣鐵路則可接受中方的意見。712月13日，在調查到津浦鐵路1934年純收入為761.7萬元后，債權人委員會更加確信鐵路收入足以支付每年5%的利息，并于當日致電蓋士利，表示鐵路收入應優先用于支付舊債，1936年起應償付津浦湖廣兩路借款的全部應計利息（5%），欠息不能取消，付款可延期至1941年，此后每年加付一期息票（原為每年兩期）以支付欠息，并與中方協商聘用英籍鐵路會計師。1顯然債權人委員會認為，津浦鐵路的收入足以支付足額利息，也不同意取消欠息。

李滋羅斯擔憂談判破裂，設法從中調解。1935年12月17日，他致電英國外交部，解釋取消欠息的原因。津浦鐵路收入優先用于償還舊債并不現實，鐵路薪金、設備維護等費用均需從中提取，而為維持鐵路運營穩定，鐵路收入也不得不用于軍事捐獻金，扣除上述數額后，鐵路收入無法支付每年5%的利息，也無法每年支付三期息票。2 蓋士利也在12月30日向債權人委員會表示，從現實角度出發，建議本息償付與取消積欠方面接受中方的方案，但為彌補英方的損失，應要求若鐵路收入的數額足夠，則從1936年起將利息增至5%，即便不增加，也應立即以關稅為付息擔保，并聘任英籍鐵路管理人員。3

李滋羅斯與蓋士利的建議考慮到了中國的實際情況，在其勸說下，債權人方也愿讓步。1936年1月3日債權人委員會第八次會議上商定，同意孔祥熙所提的付息數額，但要求以關稅擔保付息，若鐵路收入充足，則將利息提高至5%，同意中方的還本方案，但欠息不能取消，待將來鐵路收入足以支付欠息時再商定辦法。此外，為彌補英方損失，應在鐵路管理中聘用外籍人員（不一定都是英籍）。4債權人委員會仍不同意取消全部拖欠利息，因為這對中國債信造成不良影響，對今后中國在倫敦發行新債不利。5

對于英國的新方案，楊格向孔祥熙提出了建議。他認為，雖然表面上津浦鐵路收入逐漸增加，但實際仍面臨財政困難，故應刪去“若鐵路收入充足，則將利息提高至5%”，同時建議在處理欠息方面做出妥協，不取消欠息，但將欠息以較低的利率（如1%）計算，雇傭外籍審計人員無疑將增加鐵路的收入。6孔祥熙接受了楊格的建議，并將此告知英方。

債權人方本不愿同意刪去鐵路收入充足則足額付息的規定，但蓋士利與李滋羅斯勸說其應充分考慮中國財政的實際情況。由此，在2月5日的第十次債權人委員會會議決定，可以刪去鐵路收入增加則以5%付息的表述，也可以取消拖欠利息的五分之三，要求中方承擔剩余的五分之二（約160萬英鎊），且必須在1940年起的10年內付清，但還本可以推遲到付清積欠利息后再開始。7

為盡快達成整理協議，中方也做出讓步。2月12日，張嘉璈將中方的意見告知李滋羅斯，并強調這是“最后的提議”。中方就付息做出讓步，以關稅擔保而以鐵路收入支付的利息在1936年至1938年為2.5%，此后為5%，但要求取消1935年以前拖欠利息的五分之四以及1936—1938年付息不足之數的五分之四，剩余部分可發行不帶利息的臨時憑證，自1941年起開始償付，約20年付清。1940年開始以鐵路收入還本，1940—1942年的支付額度為收入的1%，此后每年遞增0.5%。關稅只做擔保，并不承諾享有支付的優先級，鐵路外籍官員問題可與英方協商。李滋羅斯向債權人委員會表示，張嘉璈對鐵路收入能否償付如此規模的舊債并無信心，但為盡快與英方達成協議才有此方案，已無修改的余地。8

英方最終接受了中方的提議。2月17日，在債權人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上，英國財政大臣韋利（S.D. Waley）表示，這已是目前中方能提供的最佳條件，他對中國在知道英國短期內不會提供大額借款的情況下，還能在“缺乏直接的鼓勵因素”時提出解決方案感到“吃驚”，其余代表也同意接受此方案。1最終，中英雙方在2月12日方案的基礎上達成津浦鐵路整理計劃，應還本650萬英鎊，支付積欠利息75 155英鎊，減免拖欠利息3 373 613英鎊，1936年2月26日，南京國民政府公布了津浦鐵路整理結果。2津浦鐵路舊債整理方案中，中英均做出妥協，中方同意以最穩定的財源關稅做付息擔保，并繼續償還部分欠息，意味著其對整理舊債重視程度較大提高。

與中英較快達成津浦鐵路舊債整理協議相比，湖廣鐵路舊債的談判則更為復雜，原因在于，除了英國外，此路亦涉及美國與法國債權人的利益。1936年1月13日，孔祥熙向湖廣鐵路債權方英美法德四國代表遞交了整理津浦鐵路舊債計劃，此計劃基本與1935年11月11日的方案一致，按照此前中英雙方談判津浦鐵路整理計劃的模式進行。3

3月17日，孔祥熙向各國提交了新計劃，將2.5%的利息償付延長到1939年，以不帶利息的臨時憑證代替拖欠的利息將從1942年算起（此前為1941年）。4英法都同意此方案，只是希望明確關稅擔保各項支出中湖廣鐵路還債排在第幾位。5但此方案遭到美國債權方的拒絕。美方的不滿主要在于，其認為湖廣鐵路的整理可采取比津浦鐵路更好的辦法，與津浦鐵路利息長期被拖欠不同，湖廣鐵路借款每年可支付一半的利息，目前的鹽稅擔保比津浦鐵路的路入擔保更為有效，且湖廣鐵路證券的市場價格比津浦鐵路高一倍。6

此后，英美的債權人代表就湖廣鐵路整理進行磋商。英方多次指出，中方目前的方案已經是其能給出的最好條件，各國在整理舊債時要求國民政府承擔超過其經濟能力的義務，會讓其陷入政治危機，債務整理中讓債權方受到一定損失是不可避免的，目前湖廣鐵路的收入并未高于津浦鐵路。7美方仍舊不同意英方的態度，要求湖廣鐵路舊債的整理應采取對債權方更優惠的政策，支付全部的5%利息。8英方則不同意此方案。

湖廣鐵路舊債的整理已拖延半年之久，為加快談判進程，7月23日，孔祥熙提出了新方案，付息方面并無變化，但還本方法做出讓步，方式與津浦鐵路一致，同時同意若鐵路收入無法支付還本基金，則由財政部支配的稅收彌補，同意外國專家幫助改良湖廣鐵路。9美國與英國的債權人方都同意此方案。101937年4月4日，湖廣鐵路清償辦法公布，1937—1938年付息2.5%，1939年后付息5%，還本與償還拖欠利息的方法與津浦鐵路相同，鐵路建成前以關稅付息，建成后以鐵路收入為償債基金，鹽稅與鐵路收入的支付都以關稅為擔保。11

1935年9月后，隨著李滋羅斯的訪華與債權人委員會的成立，中英整理積欠舊債的談判進展加快，英方認為再拖下去損失更大，愿意接受妥協。中方也希望盡快解決舊債，以減輕財政負擔，并為借新債做準備。隨著津浦、湖廣兩路借款整理方案的出臺，減輕短期償付利息與減免積欠利息、延長還本期間，并以關稅作擔保的基本原則被確定，中英外債處理有了基本的模板。到全面抗戰爆發前，中英晚清、北京政府時期所借的主要積欠舊債，包括財政部經管的克里斯浦借款、馬可尼費克斯借款，鐵道部經管的廣九鐵路借款、道清鐵路借款、清孟鐵路借款、浦信鐵路墊款、寧湘鐵路墊款等基本達成解決方案。1

無確實擔保借款方面，截至1936年底，國民政府共有11筆積欠英債，折合國幣22 612 481.82元。2其中，馬可尼與陸軍部合辦中華無線電公司墊款、馬可尼公司西北三臺墊款、英國國外貿易部銀行墊付馬可尼庫券第五期息款、薛和洋行材料欠款得到整理。3三妙爾公司建筑漢口商場借款墊款公砝銀28.968萬兩、順發洋行酒精價款規元3 704.82兩、太古怡和輪船公司賠償運貨船只損失國庫券截止全面抗戰爆發前積欠本息洋例銀130 243.38元、英印政府代墊遣送中國民兵由西藏回國費用款積欠123 369盧比、三妙爾公司安徽省借款積欠規元3 740 148.62兩等借款未得整理。4

四、結 語

英國在近代中國經營多年，擁有投資、貿易等眾多利益。南京國民政府若想要繼續發展對英關系，就需處理好此前英國在華利益中的遺留問題，而積欠舊債的整理是其中的重點。

中英舊債的整理為國民政府與其他國家舊債的整理提供了模板，有助于中國的債信恢復。5雖然在關稅擔保等方面做出讓步，但舊債整理減輕了南京國民政府約2.263億元的債務負擔，也讓其債務結構更加合理。對于英國而言，整理舊債的進展有助于英國債權人盡可能多地收回積欠債款，維護英國在華經濟利益。中英舊債交涉取得進展的關鍵在于，雙方都愿意做出讓步，最終達成妥協方案。

同時，舊債整理也有助于中國向英國談判新債。李滋羅斯對中英舊債談判的結果評價較高，回國后即向英國政府建議加大對華鐵路投資與嘗試提供出口信貸。6此后，中英陸續談成1936年完成滬杭甬鐵路借款、1936年京贛鐵路借款、1937年廣梅、浦襄鐵路借款，其中廣梅與浦襄兩鐵路借款中英方同意在倫敦市場為南京國民政府發行債票，這都是英國更加相信中國債信的表現。

英國此時的對華政策雖是不干涉中國內政，順應中國的民族主義潮流，以最大化保護其利益，但仍對在華債務問題比較重視，多次提出交涉。在多次交涉未果的情況下，英國采取務實的政策，并不急于立刻解決。英國未與日本或美國就整理舊債采取一致行動，而是以自身對華舊債結構的特點為基礎單獨交涉，較為有針對性，最終也率先與國民政府達成了較為全面與徹底地整理方案。

舊債整理與新債談判不同，舊債因已在市場發行，對其的處理并不完全由中英兩國政府掌控，只能進行框架性的交涉，這需要建立在中方能夠完全按照舊合同執行的基礎之上。而在國民政府財力不足、難以提供還本付息的全部款項的情況下，英國也轉變交涉方法，組織債權人委員會與國民政府直接協商，提高了交涉的效率，最終達成整理辦法，也確定了整理原則，最為重視的鐵路借款基本得到解決，財政部經管外債也得到解決，只是無擔保外債情況不佳，但已避免了債權人遭受較大損失。不過，應當指出的是，債權人委員會的代表均在英國，對中國的實際情況并不完全了解，最初談判時所提方案并不完全符合南京國民政府的實際情況。身在中國的李滋羅斯與蓋士利從中協調，對中英雙方達成妥協發揮了重要作用。

從外交角度而言，1935年底后中國積極推動中英舊債整理也有在中日局勢日益緊張的情況下爭取英國更大支持的意圖，雖然英國提供了幾筆新借款，也積極推動解散新四國銀行團，以更大程度打破對華借款限制，但整體上仍未能達到國民政府的預期，尤其是全面抗戰爆發之初，英國對中國的多次求援反應冷淡，讓國民政府失望。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