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與反叛

日前已火遍全網的《黑神話：悟空》，除了直接地獲得巨大的經濟效益外，也已成為近年來我國弘揚優秀傳統文化、彰顯文化輸出軟實力的重要標志，它那富有特色的“黑神話”敘事值得研究。游戲繼承了原著《西游記》深厚且復雜的宗教背景，玩家扮演來自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天命人”，在探索劇情的同時，也不斷獲取法寶、精魄、技能，自身實力的增強使他得以在劇情后期與“反傳統”的對手二郎顯圣真君楊戩等對決并獲勝。從降服妖怪到對決正神，天命人的旅途與《西游記》里孫悟空“大鬧天宮，與諸神對戰—投身取經路，降妖除魔”的生涯似乎相反[1]，這一方面是線性游戲的角色培養體系所致，另一方面無疑也蘊含著主創團隊別具一格的文化意識。天命人從一只普通的猴子做起，逐漸獲得比肩神佛的力量，這可以看作他對“仙界體系”的接近。比如天命人出場時攜帶的用于恢復生命的老葫蘆（凡品），經過多次升級后，在第五回的火焰山中經過NPC袁守誠的點化，即可自藥師佛葫蘆升級為神珍級別的上清寶葫蘆。然而天命人在得到仙緣的同時，他的所作所為卻是不斷突破仙人、仙界的封鎖，在事實上形成了一種對仙界的結緣與反叛。

一、從塵緣到仙緣：天命與酒之關系

在天命人隨身攜帶的種種增益物中，酒無疑是玩家最常接觸、依賴性最強、使用次數最多的道具。隨著游戲推進，玩家可獲取的酒的品級漸高，其命名也越發具有“仙家”色彩。按照劇情順序，九種酒的命名及名稱溯源如表1：

不難看出，隨著天命人旅程的延伸，獲取的酒越發名貴，其神異色彩也愈強。在此以兩種可供升級的酒類最為典型：天命人登場之初自攜的椰子酒，在游戲中即可不斷升級，不僅能積累其陳釀的年份，而且還可從量變引起質變，先后轉變為猴兒釀、玉液。猴兒釀尚且是遠離人煙的猿猴出于自然天性，雜采山果釀造而成的“異品”，出自《楚辭》的玉液則屬貨真價實的神仙用品。同樣地，天命人在第二回得到的羔兒釀，其原型不過是平民百姓日常飲用的凡酒，經過升級后也可變為享譽一代的河東干和燒。如此升級酒品的過程，便是天命人積累資質、結絡仙緣的側面描寫。許多酒品還通過命名與配文的結合，展露出充分的仙家色彩：在深受道藏經典影響的傳統文化語境中被高度概念化的“瓊漿”“玉液”“龍膏”自不必說，猴兒釀和松醪通過“猿猴釀酒”“爛柯觀棋”透出的隱逸方外之情，無憂醑“絕學無憂”的太上忘情之觀，九霞清醑背后的蟠桃盛會之念，以及千日醉自身醉死復生的神異情節，也無不體現出天命人的“仙緣”非凡。換言之，經過重重難關、層層積累，天命人距離“成仙得道”越來越近，他被寄予的天命，亦隨著酒品的提升而愈發明顯。

二、“一粒金丹一因果”：

反仙丹主義與黑神話敘事

除開酒品，游戲中能內服以獲得增益的便屬各類靈丹妙藥。在該作品的語境下，天命人所服用的仙丹分作兩類：一類是提供永久增益的天上仙丹，一類是提供暫時增益的人間仙丹。這兩類仙丹的煉制，都與天命人在主線劇情中所偶遇的NPC戌狗有關。作為六丁六甲之一，戌狗在天命人的旅途中起到了如原著中“五方揭諦，六丁六甲、一十八位護教伽藍”[19]般的護持作用。據游戲中《影神圖》（背景故事文本）的設定，戌狗下凡后托庇于一個煉氣修道的道士。然而某次煉丹時，道士在爆炸中送了命，戌狗便現出本相離去了，臨走前留言道：“不想你們這世道，有大才，反是燒身之難喲！”此后天命人在游戲中遇到戌狗時，從戌狗臺詞中可以明顯讀出的“反仙丹主義”，便自此始。

煉丹是自道教起源以來廣為信徒沿用的修行之法，以煉丹為主要職責或追求的戌狗，在此處不難看出就是丹鼎派[20]的化身。孫亦平認為，“道教創立之后，從‘得道成仙’的基本信仰出發，以‘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積極主動精神始終在探索自然與人體的奧秘，煉丹術就成為道士們追求生命永存理想的一種重要技術”[21]。換言之，煉丹（此處指物理性質的“外丹”）是道士們主動探索外部世界并對所謂命運、天道積極干預的手段。而《影神圖》為戌狗作的“定場詩”（“不練神功不坐禪，手執蒲扇養金丹。赤心只記參同契，人間愁悶人間煩。”）所提到的《周易參同契》，正是早期丹鼎派重要的理論著作。那么按常理來看，擅長煉丹的戌狗原應像丹鼎派的道士一樣，兢兢業業地奉行煉丹以奪造化、得長生的道理。然而在與天命人交流的過程中，戌狗卻屢屢流露對仙丹的不以為然：

一粒金丹一因果，我命由天不由我。

吃藥，吃藥，若論出身，更不公道。

想走近道的人多了，才有了煉丹術。

金丹雖成，仍為外道，好漢謹慎處置。

金丹易煉，天命難改喲。

可見，戌狗熟知丹鼎派的修行主題（人為積極干預得道成仙的過程），但他對這種得道的方式并不看好，視為不公的外道，這種觀點在他將仙丹回爐時表達得更清晰：“丹乃色身至寶，終非長生之道。”細究戌狗職責與觀點相悖的成因，除了《影神圖》中那個被炸死的煉丹道士以外，便是他所說的“天地為爐鼎，你我皆丹藥”。唐末宋初，隨著“道教理論重心由宇宙論過渡到心性論”，出現了有別于外丹的“內丹道”[22]。這種追求自身內在修煉的道派，也在戌狗身上有所體現，當他煉制天上仙丹時，即有臺詞：“內煉成丹，外煉成法。”“一性稟一造化，一形立一乾坤。”這兩句便是從個體出發，強調內在結丹之重要。

不論內丹還是外丹，在丹鼎派的理論中，天地宇宙常常與煉丹的爐鼎互相比擬，修道者的根底資質、修煉方法不同，修得的結果也千差萬別。這個過程恰與煉丹十分相似，因而修煉的結果也像即將出爐的仙丹一樣，在修成正果和一敗涂地間呈現難以把握的狀態。換言之，天命人通過各種手段不斷積累自身獲得的仙緣，實則仍像一顆仙丹處于天命這個爐鼎的籠罩下，仙緣不僅將角色導向未知與混沌，而且更可能是有害的。[23]戌狗這種針對外服仙丹的質疑，服務于游戲本身“黑神話”的敘事。“天命人是被既定秩序壓制的底層，他所代表的是毅力與不屈精神……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的一切行動都在修正由于天庭的不公、天庭階層無窮的欲望和冷酷的秩序造成的妖、人兩界的水深火熱。”[24]在“黑神話”的背景下，天命人所走過的每處地界，都存在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階級對立，仙對妖自上而下的統治、奴役與剝削貫穿游戲劇情始終。[25]在這樣對仙丹和仙緣的高度質疑下，《黑神話：悟空》完成了六回劇情的層層推進，天命人的對手逐漸從地方上的妖魔頭目轉向天庭在妖界的“代言人”（如百目魔君、火焰山土地），最終重回花果山，在與天兵天將的纏斗中逐漸找回齊天大圣的遺物，繼承他的意志。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天命人從積累仙緣到反叛仙緣的轉變，其最終對戰大圣殘軀，也頗有些“自我革命”的意味。

三、說回“塵緣已斷、金海盡干”：

“得道”之暗諷與質疑

目前互聯網上有關《黑神話：悟空》的解讀浩如煙海，其中一句劇情文本極為“出圈”，頻頻引起討論，即第一回《火照黑云》章末動畫《看見》里觀音開示黑熊精的偈語：“若不披上這件衣裳，眾生又怎知我塵緣已斷、金海盡干。”一種較為熱門的討論意見是：觀音對黑熊精的這句開示，是同時對金池長老和黑熊精兩個角色所作所為的諷刺—金池長老貪戀錦斕袈裟而又自矜佛法淵深，以披上袈裟來展示自己的功德圓滿；黑熊精雖以金池長老困于貪欲和執念為嘆，自己卻也沒能脫離貪執的樊籠，重修觀音禪院五百年，以此為功德自夸，然而對禪院冤魂不散、妖孽縱橫的現狀視而不見。這句出現在第一回的經典臺詞，事實上是游戲對“得道”仙佛提出質疑的一面精神旗幟。

從原著《西游記》中不難找到這句臺詞的原型，第五十五回結尾，昴日星官驚死蝎子精后，唐三藏一行人繼續西行，便以兩句詩作結：

割斷塵緣離色相，推干金海悟禪心。[26]

詩句中的“離相”是佛教經籍中的專有術語，成書于唐代的《初學記》引釋如此：“《法華經》曰：如來生住于種種之地，所謂解脫相、離相、滅相，終歸于空。”[27]孫杰群解釋“離相”時指出：“經中說‘不可以以身見如來’……如果僅僅看到他外在的本身，那么就無法認識到他的真實法身，因為法是無相的。”他引《金剛經》“離一切諸相”的表述，指出這是“教人們不執著于任何法相”的道理。[28]由此來看，原著中的“塵緣”即是所離的“色相”，割斷塵緣直接指向解脫于色欲。“金海”本身在道藏中的概念較為單一[29]，在“推干金海”一句中，也應是性本能及色欲的隱喻。在游戲中，“塵緣”“金海”的概念進一步擴大，非但第一回的黑熊精、金池長老放不下心中的貪念，做不到真正割斷塵緣、推干金海，后續劇情中宣揚“我已無救，何必回頭”的黃風大圣、慈悲與惡毒兩位一體的靈吉菩薩、倒果為因地開展人性實驗的黃眉怪等關鍵人物，甚至位列正神而插手盤絲洞和紫云山的鶴仙人與王靈官等仙人，也都秉著一幅與世長絕、不染塵俗的面孔，卻均在“貪嗔癡”的主導下做出惡事，成為被批判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塵緣已斷、金海盡干”便成了這些得道之人自我標榜的矛盾之詞。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矛盾是普遍的，它不僅存在于妖魔和下凡的仙人心中，在游戲終章動畫《未竟》里，出現了原著中十分經典的“鳳仙郡求雨”橋段。作為天庭首腦的玉帝因惱怒地方長官不夠敬畏自己，而赫然降下全郡三年大旱的重罰。這個在道教傳說中歷經無數天劫才得道的主神，依然會因嗔怒而為禍人間。游戲將這一片段加入劇情敘事，無疑彰顯了“塵緣已斷、金海盡干”的諷刺性。

而天命人之所以會逐步走上質疑天命、反叛仙緣的道路，也正因為這一矛盾始終存在。“塵緣已斷、金海盡干”的臺詞不僅不能印證這些妖怪、神祇、仙人的道行，反而不斷強化對他們的暗諷和對天命的質疑，每一回劇情的主要人物都困于“著相”的樊籠當中，既沒有佛經里“離相”的解脫境界，也沒有《道德經》里“無憂”的超逸情致，反而因為不斷作惡而與人間、妖界相裹挾，在因果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在這種情況下，天命人在旅途中所積累的“仙緣”，實則是天命的陷阱。無論是戌狗對服用仙丹的直接質疑，還是從觀音臺詞中對得道的暗諷，都在加速天命人對自身命運與使命的覺醒。《黑神話：悟空》以花果山的一個猴子猴孫作為主角，讓他踏上重尋天命的道路；而主角最終找回的并非什么具體的天命，而是孫悟空遺留在世上的堅決質疑、始終反抗的不屈精神。

在游戲的真正結局中，天命人戰勝了二郎顯圣真君和他的梅山諸兄弟，獲悉當年斗戰勝佛孫悟空反叛天庭的真相，然后戰勝了大圣殘軀，不僅獲得了比肩大圣的法力，而且繼承了齊天大圣的意志，最終拒絕戴上象征妥協與控制的緊箍。這一覺醒的完成、這種對仙界的結緣與反叛，是我國自古以來反壓迫的斗爭精神的延續。作為我國古典小說中人氣最高的角色之一，西行路上孫悟空的形象自形成以來歷經增補、修改，逐漸形成了堅毅勇敢、清醒犀利、反抗強權、愛護民生的形象內核。這既是歷代讀者手不釋卷、贊譽有加的原因，又是我們在當下依然樹立并發揚孫悟空之精神的意義。

注釋：

[1]值得注意的是，《西游記》中，孫悟空在大鬧天宮戰前固然也曾擊敗過一些試圖占據花果山的妖王，然而這段經歷與取經之路關系不大，也不關乎其成佛果位的獲得。如來為孫悟空冊封正果時，提到“孫悟空，汝因大鬧天宮，吾以甚深法力，壓在五行山下，幸天災滿足，歸于釋教。且喜汝隱惡揚善，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升大職正果，汝為斗戰勝佛。”可見對其生涯的認定是從大鬧天宮開始。文見［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一百回《徑回東土，五圣成真》，中華書局，2014年，第1253頁。下文凡引《西游記》文本的，皆從此本。

[2]［清］游智開修，［清］史夢蘭纂：《光緒永平府志》，出自《秦皇島歷代志書校注》，中國審計出版社，2001年，第2274頁。

[3]［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319頁。

[4]［三國魏］嵇康：《嵇康集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第141頁。

[5]［宋］陳景沂：《全芳備祖》，明毛氏汲古閣抄本，第1857—1858頁。

[6]［唐］李肇：《唐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0頁。

[7]［宋］劉克莊輯著：《千家詩》，清康熙四十五年揚州詩局刻楝亭藏書十二種本，第75頁。

[8][宋]洪興祖：《楚辭補注》，第209頁。

[9]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八編第二冊，大象出版社，2017年，第87頁。

[10]［唐］白居易：《白居易集箋校》，朱金城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17頁。

[11]［宋］郭知達集注：《九家集注杜詩》，宋寶慶元年廣東漕司刻本，第2986頁。

[12]［三國魏］王弼注：《老子道德經》，清乾隆武英殿木活字印武英殿聚珍版書本，第42頁。

[13]如“三云、九霞，神仙之所御也。”出自［唐］梁丘子注《黃庭內經注》，明正統刻道藏本，第55頁。

[14]［劉宋］謝靈運撰，［明］沈啟原輯：《謝康樂集》，明末刻七十二家集本，第147頁。

[15]如“以龍膏澤及棗膏和之。”出自［漢］張道陵序，［漢］陰長生撰，［晉］葛洪序述《金液神丹經》，明正統刻道藏本，第22頁。

[16]［晉］葛洪：《抱樸子》，清嘉慶間蘭陵孫氏刻平津館叢書本，第207頁。［晉］王嘉撰《拾遺記》，明萬歷二十年新安程氏刻漢魏叢書本，第212頁。

[17]［明］馮夢龍：《警世通言》，明天啟四年王氏三桂堂刻本，第358頁。

[18]［晉］張華：《博物志》，［宋］周日用注，清道光二十一年金山錢氏據借月山房匯鈔殘版重編增刻指海本，第69頁。

[19][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838頁。

[20]道教中以煉丹為主要法門的派別之通稱。

[21]孫亦平：《東亞道教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72頁。

[22]孫亦平：《東亞道教研究》，第786頁。

[23]游戲第四回中“四姐”被鶴仙人和王靈官抓走，鶴仙人揚言要將其煉成金丹的情節，也從側面進一步強化了戌狗這一觀點的表達。

[24]曾勛：《〈黑神話：悟空〉：天庭權力游戲的攪局者》，《廉政瞭望》2024年第17期。

[25]關于這一情節，除上文提及的“朱家四姐”被抓走一節外，游戲中擊殺精英怪物掉落玲瓏內丹、紫云山“靡道人”相關劇情等元素均體現了這一點。可見，不但妖怪的剩余勞動力會以仙丹的形式被神仙剝削，連那些不再具有剝削價值的妖怪本身，也會變成仙丹“發揮余熱”。

[26][明]吳承恩著、李天飛校注：《西游記》，第729頁。

[27]［唐］徐堅輯：《初學記》，清同治光緒間南海孔氏三十有三萬卷堂重刻古香齋袖珍十種本，第1443頁。

[28]孫杰群：《〈金剛經〉離相無住思想研究》，西南大學2011年碩士論文。

[29]《初學記》釋：“《稱揚功德經》：火光界金海如來。”（第1443頁）《西游記》第一百回也有“南無金海光佛”（第1256頁）。除了作為佛陀的法號外，“金海”未見其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