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大山人繪畫怪誕的表現形式,在中國繪畫史上,幾乎沒有其他畫家可與之相比。[1]吳昌碩題畫詩說:“吾邑獨松關有此高曠,人謂昌碩擬雪個則失之矣。”[2]齊白石亦曾多次提到八大山人“冷逸如雪個,游燕不值錢”[3],“白石與雪個同肝膽”[4]。近現代的藝術大家無不推崇八大山人。但是清代前中期的社會人文環境并不具備廣泛接受八大山人及其藝術審美風格的土壤,且所謂的“八大名滿天下”更不符合藝術史發展規律。[5]因此,本文將對八大山人生前的書畫聲望作具體考察。
一、畫名初顯
八大山人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王朱權后裔,幼居王府,過著王孫生活,在詩、書、畫、印等方面皆有造詣。[6]本該享有平靜生活的八大山人,卻“弱冠遭變棄家,遁奉新山中,薙發為僧”[7],取法名傳綮。蕭鴻鳴指出八大山人最早于1659年在進賢介岡燈社為僧期間作《傳綮寫生冊》[8](圖1)。但是他在進賢介岡燈社所創作的書畫作品僅僅是在釋門的師友和好友之間流傳,抑或是共有書畫愛好者之間的相互切磋和贈送。[9]其作品流通方式相對單一,畫作流通的范圍并不算廣。
八大山人的畫上出現友人題詩,或在1666年左右。時任江西按察司副使分巡南瑞道的周體觀有奉新蘆田耕香院為“雪公畫梅”題詩。《雪公畫梅于吳云子扇頭曠如也殊有幽人之致為題短句》七言詩云:“一樹梅花斷續出,驚之細蕊照寒蕪,就中如許閑田地,或恐元來是兩株。”[10]周體觀的詩文內容主要是對梅花這一經典文人題材的吟誦,并未對八大山人本人的藝術水準或繪畫風格進行評論。
1671年,八大山人結識了自浙江慈溪來新昌(今宜豐縣)、途經奉新蘆田耕香院的裘璉。裘璉(1644—1729),字殷玉,號蔗村,浙江寧波慈溪人。[11]他是新昌縣令胡亦堂的長女婿。裘璉是在極為偶然的因素下,以一個“居士”的身份與八大山人初識。所以兩人相識僅是“云水偶逢”,并不具備“慕名”的成分。但這次契機卻為后來八大山人與胡亦堂交往,并形成長達數十年的友誼奠定了堅實的基礎。[12]
八大山人于1673年為裘璉作了一幅《花卉圖卷》(圖2)并題詩:
粉蕊何能數,盤英絕似球。好將冰雪意,寄語到東甌。聞道禁苑黃,姚家稱別品。何如新紫花,深黑如墨瀋。天下艷花王,圖中推貴客。不遇老花師,安得花頃刻。[13]
詩中的“圖中推貴客”“不遇老花師”似乎暗示八大山人希望成為一位“貴客”能夠得到“老花師”的“保護”與“賞識”。[14]這是八大山人自甲申國變以來,首次希望被別人賞識。[15]他主動提出與裘璉交往的意愿,裘璉也做了相應的回應。康熙十四年(1675年),裘璉在自江西返浙的途中作《春日懷個山上人》詩一首。詩云:
個也逃禪者,名高藝更尊。風流原國士,漂泊昔王孫。邀笛春帆遠,耕云野袖存。何時修白社,高詠共芳樽。[16]
詩中“名高藝更尊”即可作為八大山人成功獲得了裘璉賞識的直接體現。裘璉不但欣賞八大山人的為人,更是明確指出了其在書畫上的造詣。
裘璉還于1676年在慈溪家中作《寄個山綮公二首兼索畫》,其一云:
吾愛蘆田綮,逃禪不著經。詩名高白社,書價重黃庭。
林臥山云冷,江排闥樹青。吳綾如有寄,乞為畫秋屏。[17]
此詩前半部分特別指出八大山人詩文與書畫上的價值為“詩名高白社”和“書價重黃庭”,裘璉自己也要放低身段“乞為畫秋屏”。可見裘璉對八大山人詩書畫三絕的仰慕。據目前已有的資料可知,裘璉當為稱贊八大山人書畫的第一人。
八大山人與裘璉來往期間,也結識了由浙江慈溪來江西擔任新昌縣令的胡亦堂。裘璉以“投其所好”的手段,有意向喜愛董其昌書畫的胡亦堂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對八大山人的看法,最后促成胡亦堂、八大山人兩人的交往。[18]
八大山人與胡亦堂彼此之間的交往從胡亦堂的《夢川亭詩集》關于八大山人的幾首詩中可見。其中,胡亦堂于1680年所作的一首《題雪公所畫雞蟹紙燈》就有對八大山人所畫的雞蟹紙燈作出了高度評價和形象比喻。詩云:
羽水族各分,飛走殊情性。雪公傳其神,仿佛各所令。翅鼓象司晨,行橫靡直徑。想當落筆時,造物皆聽令。朱翁化不如,韓滉圖莫并。(注:韓滉善畫人物異獸而尤妙于螃蟹)張燈玩愈佳,居然此道圣。[19]
胡亦堂即將八大的作品稱為“傳神”,稱其“韓滉圖莫并”,可知八大山人在當時獲得了胡亦堂青睞。
綜上,八大山人通過與裘璉、胡亦堂的書畫互動,經歷了從希望被賞識到逐漸獲得認可的一個過程。這對于八大山人未來書畫的揚名來說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二、遺民畫家
關于八大山人生前較為詳細的記載,目前能見到被廣泛引用的材料是陳鼎和邵長蘅的《八大山人傳》。從這兩本傳記問世的時間來看,皆是在八大山人退僧還俗之后所作。陳、邵兩人所作傳記都在有意地構建八大山人的遺民畫家身份。
陳鼎《八大山人傳》開篇:
八大山人,明寧藩宗室。號人屋,人屋者,廣廈萬間之意也。性孤介,穎異絕倫。八歲即能詩,善書法,工篆刻,尤精繪事。[20]
八大山人的王孫身份暗示了其作為遺民的特殊意義,而“性孤介”是當時整個遺民的集體性格,八大山人的少年早慧,書法、篆刻與繪事皆善,則明確指出了其藝術天賦與書畫家身份。
嘗寫菡萏一枝,半開池中,敗葉離披,橫斜水面,生意勃然……又畫龍,丈幅間蜿蜒升降,欲飛欲動……娓娓不倦,嘗傾倒四座。[21]
陳鼎著力記錄了八大山人用寥寥幾筆便把生機勃勃的景象描繪得栩栩如生,突出其繪畫水平。
未幾病顛,初則伏地嗚咽,已而仰天大笑……山人既嗜酒,無他好,人愛其筆墨,多置酒招之。預設墨汁數升,紙若干幅于座右……或成丘壑,花鳥竹石,無不入妙。如愛書,則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灑灑,數十幅立就。[22]
文中對八大山人的瘋癲精神狀態、嗜酒的癖好,癲狂的作畫狀態的描寫,構建了一位性格異于常人、作畫不守禮法、直抒性情的遺民畫家形象。最后,陳鼎還通過“余嘗閱山人詩畫,大有唐宋人氣魄。至于書法,則胎骨于晉魏矣”肯定了八大山人的詩、書、畫成就。
邵長蘅在《八大山人傳》中也論及八大山人的書畫造詣與成就,但重在表現八大是一位被誤解的曠世奇才。開篇寫八大山人的家世、出家為僧及住山經歷后,又有對八大書法學有淵源、繪事的描述:
八大山人者,故前明宗室,為諸生,世居南昌。……山人工書法,行楷學大令、魯公,能自成家,狂草頗怪偉。亦喜畫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蘆雁汀鳧……人得之,爭藏弆以為重。[23]
至于八大山人突發狂疾、亦哭亦笑的經歷,邵長蘅在文中亦用生動的文墨將這一過程描述得十分精彩,如“一日,忽大書啞字署其門,自是對人不交一言……醉則往往欷歔泣下”。但是這并不影響其書畫備受世人的喜愛,求畫者紛至沓來:
飲酒不能盡二升,然喜飲……數往來城外僧舍,雛僧爭嬲之索畫,至牽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饋遺之,亦不辭。然貴顯人欲以數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綾絹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襪材。”以故貴顯人求山人書畫乃反從貧士、山僧、屠沽兒購之。[24]
這些求畫者或以數金或持綾絹來易之,但八大山人亦不推辭。可知,八大山人書畫含有“雅債”的意味。這與陳鼎所言“人愛其筆墨,多置酒招之”意思相去不遠。
邵長蘅還在末尾寫:“世多知山人,然竟無知山人者。”真正了解八大山人的人寥寥無幾,借此表達八大山人在書畫藝術上有如此高的才華卻往往不被世人所知。而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八大的書畫在當時即便備受追捧,求畫之人有不少,但卻還稱不上是書畫界的名流。
作為遺民畫家的八大山人在當時畫壇中的名氣并不顯著,還稱不上書畫名家。但這兩篇傳記作為記載八大山人的重要史料對八大山人書畫的傳播,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三、“市場好評”
八大山人生前與一些徽商往來密切,彼此之間又有詩畫酬贈。這些徽商將八大山人的詩書畫帶到徽州和揚州等地,吸引了不少書畫愛好者們。往來于南昌、揚州之間的李松庵曾在八大山人《花卉冊》中題:“涂來數頁不枯淡,隨意毫端墨潤新。生趣未須迎雨露,綠窗人對倍精神。丁丑夏日,江上叟偶題。”[25]四川詩人先著,先曾客居金陵,后來揚州。他在《露蘭風竹》提到八大與石濤:“雪個西江往上游,苦瓜連年客揚州。兩人蹤跡風顛甚,筆墨居然是勝流。是竹是蘭無會處,非竹非蘭轉不堪。我有藤條三十下,寄打文同鄭所南。庚辰九月五日染庵居士戲談此偈。”[26]徽州詩人方暄有《題八大山人墨菊一枝》:“摘向籬邊未許真,疏疏幾筆轉精神。山人不用胭脂點,仿佛淵明化外身。”[27]
徽商為八大開拓了江西以外的市場,同時也是八大山人通過賣畫獲取報酬的重要途徑。如徽商程京萼之子程廷祚在《先府君行狀》中指出:
八大山人,洪都隱君子也……府君客江右訪之,一見如舊相識,因為之謀,明日投箋索畫于山人……由是爭以重貲購其畫,造廬者踵相接,山人頓為饒裕,其德府君,山人名滿海內,自得交府君始。[28]
朱良志認為“山人名滿海內,自得交府君始”是程廷祚過于夸張化地凸顯其父親對于八大山人畫名傳播的重要作用。因為事實并非如程廷祚所述那樣八大山人因與程京萼相交名滿海內,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八大山人晚年的生活依舊十分貧苦,這可從八大的友人葉丹寫的一首詩“遺世逃名老,殘山剩水身。青門舊業在,零落種瓜人”中得到證實。[29]但八大山人可能確實是在程京萼的幫助下,求畫之人絡繹不絕,其經濟狀況略微有所改善。程京萼是幫助八大山人出售字畫的友人之一。黃硯旅就是通過程京萼向八大山人求畫,他得到八大山人為其所作《山水冊》后,對八大山人的藝術水準和創作態度上給予了高度評價:
八大墨妙,古今絕倫,余求之久矣,而無其介。……不識天壤間更有何樂能勝此也。因念祓齋文人,書既誠懇,八公固不以草草之作付我……戊寅首夏硯旅記于雙清館之梅花樹北,時小雨未霽。[30]
同為徽商的吳之直,他與八大山人亦有著密切的關系。他于1702年在八大山人《雜畫冊》上的題跋論及詩、畫出自同一家法:
嚴滄浪論詩以禪悟為宗,詩與畫同一家法……余與山人交幾二十年,見其畫甚夥,山人畫凡數變,獨其用墨之妙是始終一致……壬午春仲,南昌吳之直。[31]
吳之直在與八大相交幾十年中,曾見過不少八大山人的作品。但是他認為八大山人在作品上的用墨始終如一,而這也是其作品中的獨特之處。
與八大同時期,且同被稱為“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濤,兩人身處兩地,素未謀面,但是他們之間卻有著極深的友情。他們之間相互題詩作畫,書信往來頗為密切。石濤曾在1694年評論當時畫壇上的藝術大家們,說八大山人:
此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高古之如白禿、青溪、道山諸君輩;青逸之如梅壑、漸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翟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吾獨不解此意……具眼者得不絕倒乎。甲戌秋八月清湘石濤濟。[32]
以上所述畫壇上的藝術大家們的藝術風格各有不同。但石濤卻以“淋漓奇古”評論八大山人,可見他對于八大書畫造詣的仰慕和高度贊揚。
不僅如此,石濤于1697年在八大山人的《水仙圖》(圖3)上題詩二首,其一云:
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硯精良迥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八大山人即是當年之雪個也。淋漓仙去,余觀偶題。清湘瞎尊者濟大滌堂下。[33]
另外,石濤還于1698年在八大山人的《大滌草堂圖》上題:
西江山人稱八大,往往游戲筆墨外……眼高百代古無比,傍人贊美公不喜……八大無家還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鬢……洗空世界聽霹靂。戊寅夏日題。清湘遺人若極。[34]
從以上兩則題跋,可以看出石濤對和他同樣作為遺民畫家的八大山人評價,認為其筆墨淋漓奇古。石濤還是十分佩服其在書畫上的成就。石濤一生未見過八大山人,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對八大山人的推崇,如“眼高百代古無比”即是明證。
綜上可知,八大山人的書畫在進入繪畫市場后所產生的影響頗大。即使是應酬畫也依舊獲得了其徽州、揚州友人的好評和極高的稱贊。
五、結論
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友人對八大山人的評價及繪畫作品上的相關題跋材料,能反映出八大山人當時書畫名聲的變化過程。清初社會主流審美觀是以董其昌、“四王”繪畫風格為主流,并不具備廣泛接受八大山人極富個性繪畫風格的環境。八大山人生前繪畫作品,只在地方官吏、商賈、文人之間交易流傳,其書畫名聲遠非名滿天下,而八大山人真正名滿天下的時間要至清代中后期。
注釋:
[1]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第二版)》,中華書局,2023年,引言,第1頁。
[2]蘇佳蕊:《從八大山人交游視角探討其晚年藝術思想的傳播與影響》,南昌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1年,第35頁。
[3]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十一卷,比較影響研究》,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79頁。
[4]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十一卷,比較影響研究》,第80頁。
[5]劉大偉:《“八大名滿天下”問題考辨》,《中國書畫》2023年第11期。
[6]蕭鴻鳴:《八大山人生平及作品系年》,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第57頁。
[7][清]邵長蘅:《青門旅稿》卷五,清康熙刻本,第9冊。
[8]蕭鴻鳴:《八大山人生平及作品系年》,第95頁。
[9]蕭鴻鳴:《八大山人在介岡》,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第159頁。
[10]蕭鴻鳴:《八大山人在奉新耕香院》,江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79頁。
[11]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6頁。
[12]蕭鴻鳴:《八大山人在奉新耕香院》,第182—186頁。
[13]蕭鴻鳴:《八大山人在奉新耕香院》,第242—243頁。
[14]蕭鴻鳴:《八大山人在奉新耕香院》,第244頁。
[15]蕭鴻鳴:《八大山人研究論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第34頁。
[16][清]裘璉:《橫山初集·倚江稿》卷十一,清康熙刻本。
[17][清]裘璉:《橫山初集·臥南稿》卷十三,清康熙刻本。
[18]蕭鴻鳴:《八大山人在奉新耕香院》,第240頁。
[19]蕭鴻鳴:《八大山人研究論文集》,第47—48頁。
[20][清]陳鼎:《留溪外傳》卷五,清康熙三十七年自刻本,第2冊。
[21][清]陳鼎:《留溪外傳》卷五,清康熙三十七年自刻本,第2冊。
[22][清]陳鼎:《留溪外傳》卷五,清康熙三十七年自刻本,第2冊。
[23][清]邵長蘅:《青門旅稿》卷五,清康熙刻本,第9冊。
[24][清]邵長蘅:《青門旅稿》卷五,清康熙刻本,第9冊。
[25]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156頁。
[26]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342頁。
[27]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342頁。
[28]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344頁。
[29]劉大偉:《“八大名滿天下”問題考辨》,《中國書畫》2023年第11期。
[30]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334頁。
[31]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330—331頁。
[32]汪鋆《清湘老人題記》,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8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第595頁。
[33]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26頁。
[34]饒宗頤主編:《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二卷,交游與活動》,第1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