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媽正拄著拐棍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這有點像潑婦罵街。有人說《紅樓夢》是貴族文學,可我覺得《紅樓夢》對普通平民、對社會邊緣人物也寫得極好,語言非常活潑。黛玉、寶釵的語言是貴族的語言,可是當寫到李奶媽的時候,語言就潑辣起來了。
作者是從李奶媽的角度寫這場戲的。從別人的角度看,覺得李奶媽是老糊涂、老背晦,可是從她自己的角度來看,一個人到了這把年紀,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是非常痛苦的。她唯一能夠證明自己的,就是常常罵別人“忘本”。襲人年紀小,被賈家買來的時候,調(diào)教她的一定是李奶媽這些人,所以她說你這個“忘了本的小娼婦”。這已經(jīng)完全是謾罵了。
當一個人生氣的時候,語言特別能體現(xiàn)出他的教養(yǎng)。襲人怎么會跟娼婦掛起鉤來?可是在李奶媽的意識里面,最壞的人就是娼婦,她就用這個詞罵她,為出一口狠氣,口不擇言了。“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襲人生病了,很重,剛服了藥,正蓋著被子焐汗,她是委屈的。現(xiàn)實中人與人沖突起來時,態(tài)度常常是不理性的。李奶媽擺明就是來罵襲人的,即使襲人沒有生病躺在床上,熱情地歡迎她,相信還是會被大罵一頓的,只是她會找另外一個理由。所謂“老背晦”,就是你對她怎么樣都不行。當她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信心的時候,其實是非常令人哀傷的——她要不斷在生活里尋找證明,從而造成這種困境。其實,《紅樓夢》的好看就在這里,它讓你對自己的行為有所反省,想想自己有沒有在氣頭上的時候口不擇言,把無辜的人牽連進去;或者有沒有預設一個敵人,對人產(chǎn)生誤解。
李奶媽的孤獨、哀傷,以及失去自信之后的痛苦,全部展露出來了:“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她要窮根究本,說你出身低微,不過是賈家隨便花幾個銀子買來的。當然李奶媽自己也是這類人,不過是賈家花幾兩銀子雇來給寶玉喂奶的。有時候人很有趣,在侮辱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也侮辱了自己,最后自己也認同了被侮辱的角色。“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賈家大部分犯了錯誤的丫頭,會被拉出去配一個小廝或是農(nóng)民,或是拉車的人,潦潦草草了此一生。這么重的話就已經(jīng)是惡毒的攻擊了。
襲人以為李奶媽不過為她躺著生氣,就起來分辯。襲人是最懂事的丫頭,她不會隨便跟人吵架,也不會因為別人講了很難聽的話立刻跟人吵架。她解釋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
可是,襲人一分辯,李奶媽更加生氣,就繼續(xù)罵。襲人“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這是襲人不常有的表現(xiàn)。襲人從來不利用寶玉愛她這個特權,她很謹慎,可是她這個時候也忍不住哭了。
寶玉“少不得替襲人分辯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剛才寶釵叮嚀寶玉不要罵李奶媽,寶玉也只好耐心跟她解釋。
這一下李奶媽更氣了,說:“你只護著那起狐貍,那里認得我了。”十四歲的寶玉,當然不會懂得李奶媽這個時候需要的不是講道理,而是關心與支持。李奶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寶玉站在丫頭一邊,忽略了她。如果寶玉隨便說襲人兩句,事情也就平息了,可他偏還要去保護襲人,這令李奶媽更加痛苦。
“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意思是說你們都是一伙的。李奶媽的痛苦在于她自己覺得跟這一群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們沒辦法溝通了。
下面的話不知道她每天要講多少次,“我把你奶了這么大”永遠是她的一個把柄。如果你曾對他人有恩,最好忘掉,不然這“恩”最后會變成你自己的痛苦,覺得別人忘恩負義。其實沒什么“忘”與“負”的問題,是你自己覺得你有恩有義;也沒有什么恩與義,不過是在那個時候,你剛好可以給人一個方便。
這一場戲繼續(xù)演下去。李奶媽說:“把你奶了這么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哭起來了,她的確有被遺忘、被冷落的痛苦。
黛玉、寶釵也過來了,勸她:“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可是越勸李奶媽越會鬧,因為這樣她越有機會訴苦。因為她寂寞。
這時一定要出來一個人了,那就是王熙鳳。王熙鳳有明快地處理事情的能力,遇上這種事情,只有她能辦得漂漂亮亮的。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賬,聽到后面聲嚷動,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fā)了,排揎寶玉的人。”李奶媽常常到寶玉那里鬧,王熙鳳完全了解。王熙鳳還知道,這個李奶媽不止因為昨天酥酪的事情生氣,還為今天賭博輸了錢生氣,她一定要找人罵一罵,排揎排揎。讀到這里我們多半會會心一笑,作者太了解人了——很郁悶的事情堆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要爆發(fā)。“不遷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
王熙鳳“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古代過年的時候不能發(fā)脾氣,不能罵人,不能講不吉利的話,否則認為后面一年都會不順。她先講規(guī)矩,然后又說:“大節(jié)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把賈母搬了出來,說賈母今天高高興興的,你如果鬧出去,讓賈母知道了,又惹她不高興。她講出的兩句話,都是可以壓住李奶媽的。“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guī)矩,在這里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這是在捧她,可也是在警告她。然后她又給李奶媽一個臺階:“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這么一說,李奶媽多么有面子。“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她如此細心,讓李奶媽覺得好舒服。“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guī)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雖然有了面子,要離開了,這些話她當然還是要說的。大家都覺得好高興,說鳳姐真厲害,終于把這老婆子給弄走了。
我希望大家讀這一段的時候能體會到作者的細心,他不僅是客觀描述,還讓你覺得她那種哀傷無法排解。如果是在其他的小說里,李奶媽這樣的角色可能會讓人討厭到了極點,不會對她有一點點的同情與諒解。可是《紅樓夢》讓我們體會到這類角色的痛苦,作者在客觀的描述里隱含著對人的同情。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蔣勛說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