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查理,古渡上的橋
十多年前,第一次到果洛州,就聽說一句話:“瑪多縣不過夜,花石峽不吃飯。”
那是在花石峽鎮吃午飯時聽說的。
這句在當地流傳頗廣的話是說,為避免劇烈的高原反應,要盡量在這兩處減少停留時間。
那一回,我們在花石峽匆忙吃了頓午飯,沒有停留,便往海拔較低處去了。
這一回卻是為上溯黃河源而來。
昨天過花石峽,到瑪多縣,已在瑪多縣城瑪查理鎮過了一夜,沒有太過強烈的反應。這一天回到縣城,吃過晚飯,想翻閱專門討要來的《瑪多縣志》。看不過兩頁,因為白天奔波了太長的路途,床頭燈都沒關,就沉沉地睡去了。
睡得早醒得也早。天剛亮,我就走出縣城,去往黃河邊。
歷史上,這里的黃河上沒有橋,縣城所在是一個渡口,叫瑪查理。這是一個藏語和蒙古語復合的地名詞。我們已知道“瑪”是藏語,本義是孔雀,喻指黃河。據說“查理”卻是蒙古語,意思是河沿。兩種語言疊加,意思就是黃河沿。蒙古人從元代開始進入這一地區,也許這名字是十三世紀時就已經有了。那時的瑪查理沒有眼下這個鎮,只是一個渡口。夏天水漲,要用牛皮筏過渡。水小時,騎在馬上就過去了。冬天,冰封的河面就更容易過去了。
走在河灘上,草上與沙礫上,都凝著薄霜。想起昨晚看過縣志上的一句話:“全縣全年無絕對無霜期。”
渡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河邊沒有牛皮筏,也不見一點古渡的痕跡。
黃河上早就架上了寬闊的公路橋。過去,是一座橋,橋上是214國道。過去十多年里,我分別走過這條路上的不同段落,只是沒有到瑪多來過。今天河上又有了一座更寬闊的高速公路橋,是西麗高速上的黃河橋。西麗高速公路,與214國道相伴而行,從西寧經瑪多經玉樹通往云南麗江。
黃河自西向東,公路從北往南,構成的這個“十”字,把地理廣闊的瑪多一縣的地理變得直觀。
昨天,到鄂陵湖和扎陵湖,去的是黃河北岸,縣城西邊。今天,我們要去的是縣城東南,黃河的南岸。
受到縣里優待,被請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去用早餐。
這樣特別的地方,幾天前剛從四川若爾蓋縣進到果洛州時,在達日縣已經去過一回了。
這是近年來,才在高海拔縣城出現的。
玻璃為天頂、玻璃為墻的大鋼架房子中套著小房子。小房子圍出一個小院,設了茶座,鋪了綠色的化纖地毯。沒有風,天頂的玻璃透進溫暖的陽光。草原上沒有樹,院子里來了些低海拔地區的樹,長在盆里,葉片碧綠寬大,吸收陽光的同時,呼出氧氣。
我們被請到那里去,吃早餐的同時,可以多吸到幾口氧氣。
縣長來陪同早餐。他說,這種建筑是當地干部群眾的一項小小福利,在無樹的地方看見綠樹,特別是在漫長的冬天,那真是一份不小的心理撫慰。更何況,這里面,氧氣總比外面的荒野多一點點。
餐食也有不止一種選擇。
有內地一樣的稀粥、咸菜、饅頭、雞蛋,也有當地傳統早餐。
我取當地的:酥油埋在糌粑下面,干酪撒在糌粑上面,用奶茶沖調。這些本地百姓的食品,經餓,熱量充足。喝第三碗奶茶時,身上就沁出了微汗,使人精神飽滿。
縣長問行程,我說想把全縣的兩鄉兩鎮都走一遍。
他說,瑪多不過夜,老師是要在這里過三夜了。
我說,瑪多不過夜,那你們在這里一年就是多少個夜。
他說,你們今天去黃河鄉,去巴顏喀拉山。明天去花石峽,我建議繞點路,多去一個地方。
我問,是什么地方?
他說,明天一起早飯時再說吧。
黃河南岸黃河鄉
出發,去黃河鄉。上高速,先在服務區加滿了油箱。
前行不久,路牌上閃現一個地名:星星海。
那里,南北橫向的公路折而往東,為了避開右邊盆地中那群大小不一的湖泊,避開那些曲折縈回溪流,那些沼澤草灘。
星星海,每一面湖都在早晨的太陽輝映下閃閃發光。湖上的鳥群和湖中倒映的云彩都在車窗外飛速掠過。
又一面藍色路牌上閃現出一個新地名:野馬灘。
野馬灘不是個小地方,方圓三四百平方公里。灘,指的是地勢低下的河谷,水量充沛。河水搬運來的土層厚積,植被比那些高曠的山原豐富許多,自然也就成為野生動物棲息的天堂。這片黃河寬谷,曾以野馬眾多而聞名。有資料說,幾十年前,在此地遇見野馬,不是三匹兩匹,而是幾十乃至幾百匹,成群覓食奔跑。二十世紀物資匱乏時期,野馬肉就是稀缺的蛋白質,為保障生活,各地組織的捕獵隊接踵而至,野生動物數量急劇下降,野馬灘變成了無馬灘。
當然,這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以后國家相繼制定有關野生動物資源保護條例,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制定施行,濫捕濫獵之風才被制止,野生動物數量恢復性增長,在野馬灘區,野馬、黃羊和石羊數量增長最快。也許野馬們還有當年幾乎被趕盡殺絕的驚恐記憶,至今也遠避人類,藏在沼地深處,不肯到接近人類的公路邊來,反正過野馬灘,一匹野馬也沒有看見。
野馬灘連著我們的目的地,黃河南岸的黃河鄉。
黃河出鄂陵湖后,一路蜿蜒向東,入野馬灘,又接納了熱曲和江曲兩條河流。三河匯集處,就是黃河鄉所在地,名叫熱江坎多。
數公里幅面的寬谷中,三條河交錯蜿蜒,有些時候歸束為幾條流水,更多的地方,縱橫交錯的河流間,是看不出流向的湖星羅棋布。
稍高出河岸的階地上的黃河鄉,也就是幾排不規則分布的紅瓦白墻的平房,也有幾座兩層樓房。周圍還有些牧民們過冬的土坯房。院墻也是本色的土坯壘成。墻頭有草,針茅一類,在風中搖晃。
這樣的地方,真是遠在天邊。
鄉長讀過我的兩本書,是個身材瘦長戴眼鏡的中年。
副鄉長遞給我三頁剛打印出來的A4紙,是該鄉的基本情況介紹。
黃河鄉位于瑪多縣東南部,總面積707.23萬畝,可利用草場面積508.83萬畝。平均海拔4500米,年平均氣溫零下4℃,全年無絕對無霜期。全鄉行政區劃為阿映、熱曲、江旁、唐格瑪、白瑪納、斗江、果洛新村,共7個行政村。985戶3006人。牧民兼任的生態管護員879名。鄉政府干部職工46名,其中正式在編制干部26名。其余是臨聘、對口支援、見習和借調人員。據我目測,該鄉政府所在地,加上當地百姓,人口數恐怕不會超過五百人。
這個鄉的歸屬也多次變遷,初建時屬下游的達日縣。一九五八年劃歸剛建立的瑪多縣。一九六三年設黃河公社,一九八四年改設黃河鄉。全鄉原為6個行政村。第7個村,果洛新村,為安置黃河源區退牧還草的生態移民而新建。
黃河由西北向東南穿越全境,徑流200公里,流域內湖泊眾多。
全鄉以畜牧為主業,畜種有藏系綿羊、牦牛等。野生動物資源豐富:野牛、藏野驢、羚羊、黃羊、石羊、盤羊、白唇鹿、棕熊、狼、紅狐、猞猁、雪豹、獾豬、野貓、旱獺等。
候鳥也眾多,每年五月歸來,產蛋育雛,十月飛去。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編成的《青海省果洛地區天然草場考察報告》中記載,黃河鄉植物種類140種,其中牧草類30—40種。藥用植物約120種,主要有:馬先蒿、茵陳草、麻黃草、雪蓮、馬勃、莨菪、秦艽、大黃、車前草、黃芪、龍膽草、委陵菜、馬尿脬等。
我隨手拍下幾種稀疏分布的開花植物:紫菀、蒲公英、黃蓍。分別是紫花、黃花和淺黃花。
我們去往一座新建的兩層建筑。草原寬廣,不需要為節約用地而建筑樓房。風大,也是不蓋樓房的另一個原因。
這是三江源保護區剛落成的保護站。走廊中陳列的許多照片,是要保護的走獸與飛禽,比如天鵝與雪豹。還有兩種美麗的開花植物:總狀綠絨蒿和大花紅景天。
進入一個房間,陳列著各種觀測設備,主要是野外自動觀測的紅外相機。外面走廊上照片里的動物,有些就是這些相機拍攝到的。還有各種手寫的觀測記錄。每一頁都預先制成表格,經過培訓的管護員,只需照單填寫。隔壁是一間教室,幻燈機、投影儀,定期集中培訓生態管護員時用的。
生態保護,不只是保護一方山水,保護中國母親河的源頭,也是改造人的工作。幾十年前,這片土地上的族群,還分散成若干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幾無有效的治理結構。現在,這些牧民卻要兼任如此具有科學內容的工作,執行網格化的嚴格管理。可見生態保護的同時,也是造成新人,養成社會意識的工作。
又一個房間,我看見一摞空白的生態管護員培訓證書。拿到這個證書,管護員才能正式上崗。還有勛章式樣的生態管護紀念章,這該是用于那些合格或優秀的生態管護員的表彰了。
從保護站出來,我們登上鄉政府背靠的那座山丘。
對看慣大山的我來說,這確實只能算是一個小山丘。但此地的高原人,卻鄭重其事地把這種高出寬谷一兩百米、兩三百米的,沒有尖頂的丘,都鄭重其事地叫作山。
向西指,十來公里外,是江日尕瑪山。
向東望,數十公里遠,隱約高出谷地的,是斗格同寶山。
再往東,視線盡頭,地勢微微起伏,隱約一線處,是白美熱贊山。
我們順著植被稀疏的緩坡攀去的,叫阿依地。
這片緩坡,是一片經過治理的退化草甸。豆科的黃花決明,葉片泛著灰白,比其他牧草顯得肥嫩許多,一叢叢密集生長,正在努力蔓延成片,不知哪一天,哪一年,才能完全覆蓋地面。
土層裸露處,露出許多互相串聯的小洞,那是鼠兔的功勞。鼠兔,是草原治理的一個難題。草勢興旺時,它們在地下打洞,有疏松板結的土壤之功。草甸退化了,它們這般打洞,從地下嚙食已經很稀疏的草根,卻又加速草原的荒漠化。生物鏈比較平衡時,控制鼠兔數量是靠兇猛的猛禽,比如鷹,比如隼,也靠食肉的走獸,狐貍和狼等。
從古到今,人類基因中就潛伏著狩獵的原始沖動,也是生存需要。
獵殺狐貍,可以得到美觀而又保暖的毛皮。
狩獵狼,可以保護自家的牛羊。
獵殺飛鷹,更顯示出一個男子漢的英武之氣。
但如此一來,鼠兔天敵減少,數量便失去了控制。人又發明了毒藥。于是,牧民們便有了一項新工作,在鼠兔和其他鼠類,甚至是其他動物的洞穴前散布含藥的毒餌。鼠兔有毒的尸體再殺死沒有獵殺殆盡的食肉的飛禽與走獸,而鼠兔們借上天賜予的進化功能,很快產生抗藥性,人類并不能將其毒殺殆盡。如此形成一種惡性循環的生態災難。草場光禿,變成一片片黑土灘。這種局面,要用近十年才隨著對生態災難成因的認識的提升,開始得到扭轉。
交出了昂貴學費,付出沉重代價,人才認識到,任何鳥獸,任何植物,都是完整生態鏈上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保護鳥獸,不再濫捕濫獵野生動物。
早在二十世紀初葉,眼見工業化時代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力進一步增強,美國人奧爾多·利奧波德在他的《沙鄉年鑒》一書中首次呼吁,人類需要一種“新的倫理”:“一種處理人與土地,以及人與在土地上生長的動物和植物之間的倫理觀。”
這種倫理觀把已有的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倫理關系擴展到土壤、水、植物和動物。也就是說,曾作為萬物之靈君臨世界的人,必須無條件退回到與眾生平等的位置,有意識地擔當起生命共同體中的公民角色,進而在彼此競爭與合作中獲得可持續發展。
這種倫理觀,充分體現了一種生態良知,要求人類必須始終為土地的健康與活力承擔責任。在復雜而龐大的生物群落中,唯有人類才能自覺地擔當起保護自然資源的角色和維持完整食物鏈的重任,并由此實現人與土地持久的共存與和諧。
這種倫理觀,當然得到廣泛響應,同時也得到豐富與發展。
保護植被,不再超出草原的載畜量追求過度的產出。野生動物開始歸來。消失的綠草,用人工播種的方式促使其歸來。
我看到,植被正在恢復的黑土灘上,好多鼠洞已經空了,不再有數量眾多的嚙齒動物頻繁出入,而是被云雀占據,作為巢穴。
看到人,云雀并不直接鉆進洞中躲藏,而是直直飛上天空,猛烈扇動翅膀,發出尖厲的鳴叫。這是在抗議我們這些不速之客闖入了它們的世界。
巴顏喀拉山
離開黃河鄉,出野馬灘,再上到高速公路,沒有向北回瑪多縣。
繼續一路向南,去巴顏喀拉山。這一路行來,這座青黛色的綿長山脈,若隱若現,始終浮動在南方天際,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吸引。我不想等待,看地圖只有幾十公里行程,便馬上驅車前往。
心情急切,但這段高速公路卻限速每小時80公里。與始終相傍的214國道上行駛的車輛,差不多是同樣的速度。
其實,這路想快也快不了。因為一段段路面呈波浪狀不斷起伏,上升,又下降,下降,又上升。車行高原,加上缺氧導致的恍惚之感,如小船行在波浪之上。同車有人因此暈車,并發出疑問,為什么不把路面弄平?我說,這路面弄不平,因為我們進入了凍土地帶。
這一片高原,雄踞中國西部。
由于地處大陸腹地,海拔高,氣溫低,地表和地表下數米,水、泥土、破碎的巖石,混合在一起,形成凍土地帶。
地表及地表下的物質,和水一起,冬季凍結,夏季融解。也就是說,這里的土地,在冬天堅硬,夏天卻變得柔軟。當氣溫降低時,冰凍使得部分地表隆起。當氣溫升高,特別是地表下冰凍融化,地面又會向下塌陷。這樣的地質條件,對于需要長程穿越,且需要始終保持平坦的道路來講,幾乎是災難性的。這起伏的路面,就是凍土不斷凍結,又不斷融解,不斷作用的結果。今天的公路能夠保持這種樣貌,雖有起伏,但還能保持路面的完整,已經是工程學上取得巨大進展后的情形了。
地質學上說,凍土是一種對溫度極為敏感的土體介質,含有豐富的地下冰,因此具有很強的流變性,其長期強度遠低于瞬時強度。由于凍土的這些特性,在凍土地帶修筑道路就面臨兩大難題,就是凍脹和融沉。我們穿行這條公路時正是高原上短暫的夏天。此時,路面下凍土中的冰變成了水,和著融解的泥土,坐在車上,似乎也能感到看不見的下面,瞬間的鼓涌與沉陷。高速路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筑成不含水的砂石路基,正是為了抵抗這種凍脹與融沉。
如此這般,如此富于彈性的柏油路面直向天邊。
就這樣來到了巴顏喀拉山。我卻不覺得已經登上了巴顏喀拉山。
面前是一座渾圓的山。那只是這平曠高原上的又一處比高原平面高不了多少的隆起。車停下,抬頭一塊藍色路牌,上面清楚寫著:巴顏喀拉山,海拔4824米。
東西向,把黃河上游與長江上游分開在南北兩側的巴顏喀拉山。
歐亞大陸與南亞次大陸六千多萬年前發生碰撞時開始隆起的巴顏喀拉山。
印度板塊與歐亞大陸板塊的碰撞,使原先處于古特提斯洋底的巖層破碎、錯動、上升,形成了今天的高原與群山。那時,年輕的山峭拔聳峙,地面也太過崎嶇。太高太崎嶇了,大概也不是造物的本意。于是,在漫長的地質史上,又受到自然之力的摧折。在以百萬年為單位的漫長冰期中,厚達數公里的冰川壓頂,使高峣者崩解。厚厚的冰帽把太聳峙的巖石碾成碎屑,由消退后的洪水從高往低搬運,使山變得低矮一些,把太深的裂谷填得平整一些。此后還有冬春交替,雨雪冰霜,融化又凍結,凍結又融化,再加上強風無休無止地打磨,石變成砂,砂變成泥。夷平作用,削高填低。高原終于變成了眼下這淺緩起伏的形態。
眼下,我就身處這正被夷平的高原面上,景象與此前想象中的高峻雄偉大為不同。
山口兩邊,相對的兩座山頭最多高出路面200米,因為嚴重的風化剝蝕,看不見懸崖斷壁,只是頂上有幾簇巖石尖峰。風化的礫石變成流石灘布滿平緩的山坡。迎面吹來的風卻很大。地上四散著濕漉漉的難以起飛的風馬紙片。坡上斜掛著被風撕扯的經幡。
我走下路基,一道淺淺的溝谷,也是一處溪水的發源地。
黑色花的薹草和白色花的燈芯草籠罩著一個個隆起的凍土墩。環繞這些土墩,是一連串大小不一的水洼。這是一片狹長的沼澤,向著山腳的寬谷傾斜而下。水洼里的水匯聚起來,成為一道淺淺的溪流。
橫切過這條溪流,爬到對面的流石灘上。每向上一步,腳下堆積的風化的礫石都要讓人下滑半步。好在我不是要去攀登那座看起來可能有五千多米海拔,裸露著青色巖石的山頂。我只是想看看流石灘上那些頑強美麗的草本植物。
第一種,最美麗的,是被英國植物獵手威爾遜稱為喜馬拉雅藍罌粟的綠絨蒿。威爾遜發現這些植物是在往東幾百上千公里遠的橫斷山脈中,在四川省的西北部。我在這里,也發現了這種美麗植物,種名叫作多刺綠絨蒿。在那些一直向下滑落的因風化而破碎的礫石間,它們稀疏分布,扎根在薄薄的砂土中,狹長的葉子上有刺,抽出的花莖上包裹著茸毛,其間也凸出一枚枚尖刺。莖端是一朵碩大的藍如夢幻的花朵。比頭頂的天空藍,比遠處的湖水更藍。我用相機拍攝的這一叢,一共升起五枝花莖,舉著五朵花。每一朵花都是五片藍色花瓣捧出一簇金黃的雄蕊,一絲一絲的雄蕊有幾百根之多,每一根雄蕊,都頭頂著一個花粉包,也就是眾多的雄性精子,在風中震顫著,圍繞著中央那枚圓柱狀的,頂端凸起,具有鮮明十字紋路的子房,漫柔舞蹈。風在吹,植株在搖晃,花瓣在搖晃,雄蕊們在震顫。風很凜冽,停留稍久一點,就迅速帶走身上的熱量。為了不被凍僵,也必須不停攀爬。走到另一叢同樣的花前。這一叢藍色精靈,花朵的中心卻依然進行熱烈的生殖活動。熱烈不是形容,有生物學家測量過,盛花期的綠絨蒿,花蕊簇擁的中心,溫度確實要比周圍氣溫高出一些。金色的雄蕊們熱烈簇擁,雌性的子房卻端坐不動,它的任務更重。短暫交歡,接受眾多雄蕊精子的轟炸后,它受孕,身體膨脹,吸取光熱,汲取營養,子房演變成飽滿的蒴果。等種子成熟,果皮干枯,在冬天來到前炸裂,把眾多的種子撒布到石縫中,積雪下,等待下一個姍姍來遲的春天。
還有用貼地的姿態,把纖細的植株緊挨成團來抗拒低溫的山地虎耳草,在正午的陽光下,它們開出了那么多那么明亮的黃色小花。
某種紅景天,某種風毛菊。因為過了花期,難以分辨具體的種。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石頭,破碎的石頭,腳踩上去就向下流動的石頭。這是生命的上限。我轉身下山。
回到山口的公路上,拿出地圖。這里不僅是長江與黃河的上源的分水嶺,也是行政區域的分界處。往南下山,玉樹州。眼下,我們站在山口偏北這邊,還是在果洛州瑪多縣。視線往東,順著一道山梁漸行漸遠,卻是四川省石渠縣,我想起那里最靠近巴顏喀拉山的那個鄉,叫長沙貢瑪。
其實,巴顏喀拉山也有高峻雄偉處,在往東幾百公里處的橫斷山前。
巴顏喀拉,不是一座或幾座山峰,而是一個龐大山系,一道西北—東南走向山脈。西與可可西里山相接,東抵松潘高原和邛崍山。整條山脈長約七百八十公里。
這道山脈的名字,也包含著歷史上高原上不同民族遷移流動的信息。
巴顏喀拉,是蒙古語,意思是富饒的青黛色山。那應該是在元朝建立前,蒙古族人初入青藏高原的十三世紀初葉了。
比蒙古族人更早占據這片雄荒大野的是藏族人,是在吐蕃強盛崛起的公元七世紀與八世紀之間。再之前,古羌人、蘇毗人、白蘭人、多彌人、吐谷渾人,把這山叫作什么,已經不得而知了。這山也有藏語名字。職權瑪尼木占木松,即祖山之意。古代中國的漢語典籍里稱此山為昆山,又稱昆侖丘,或小昆侖。《山海經》就記載:“昆侖丘在西北,河水出其東北隅。”古人的理解沒有錯,巴顏喀拉確實就是昆侖山向南的分支。
從山上下來,已經是下午2點了。
還有時間多走一些地方。
于是,我們離開高速公路,從一條寬谷口進去,沿著砂石路面的鄉道往西。
巴顏喀拉,深色的巖石骨架的山體一直在左邊蜿蜒。溝谷深陷時,山體消失不見。我們穿行在溪流迂曲、小湖眾多的沼澤濕地。不一會兒,公路又爬到盆地中隆起高曠處,山脈再次浮現。一路緩緩起伏,向西邊蜿蜒。
向導說,他這段時間都在南邊山上扎營,觀察野生動物。是縣里通知他下山來為我導游。他的帳篷都還留在那邊山里。
我問他觀察些什么。他說,棕熊、野牦牛和雪豹。這些動物喜歡待在離人遠一點的地方。我問他管護員的微信群里有什么新消息。他說,這個地方,沒有手機信號。
又下到一處寬廣的沼澤地帶,卻還望得見左邊的山脈。一片有幾公里寬的草甸,微微傾斜在沼澤和山脈之間。幾頂黑色帳篷,周圍有牛群游弋。導游興奮起來,他指著一頂帳篷,說是村主任家的。
汽車離開砂土公路,沿著牧民們留在草甸上的隱約車印,一直開到那頂帳篷跟前。
帳篷里聞聲迎出來兩個十來歲的男孩和他們發辮盤在頭頂的母親。
草原上的人習慣了遙遠,所以,隔我們還有三四十步遠便拉著長音說話。這也是為了克服空間上的距離。
客人從哪里來?
從縣上來!
客人辛苦了!
不辛苦!
請客人進帳用茶!
走到帳篷前,才被告知,帳篷的男主人,也就是這個村的村主任不在,去鄉里辦事去了。
看慣了定居農業景象的人,在這里會感到驚訝。有村主任,說明這里有一個村。但在這里,視線所及,幾十上百平方公里的范圍內,并沒有哪怕一座固定的土木或磚石建筑。只在距這一頂帳篷一兩公里、三四公里遠的范圍內,有幾頂同樣的黑色帳篷。帳篷前停著一輛皮卡,或者摩托,四周的草原上散布著各家的牦牛群。
我們被迎進帳篷。
帳篷里,淺草地面,和泥土混同,已經壓緊變干,成了臨時居所的堅實地面。上面鋪開鞣制過的羊皮或小牛皮,毛面朝上。有了這個,不管是家人,還是客人,就都可以席地而坐了。我們圍著帳篷中間那一架鐵爐子坐下來。按照規矩,客人坐在爐子的上首,或者右邊,左邊是主人的位置。爐中牛糞火散發著暖意,面前的碗中斟上了熱騰騰的奶茶。帳篷的左右兩邊,整齊地碼放著被褥、糧食和新提煉的酥油。上首雕花的矮柜上,安置一座佛龕,佛前的燈盞里,長明燈火苗靜靜燃燒。
我們喝茶,與女主人談話。無非是牛羊、收成,還有野生動物出沒的情況。特別是雪豹、狼、熊,這些會對牧民牛羊造成殺傷的兇猛的肉食動物出沒的情況。這些年,生態保護的觀念越來越深入人心,野生動物的數量不斷增加。牧民們飼養的牛羊便無時不處于它們的威脅之中。女主人說,就在昨晚,附近一家人的羊,就被兩只棕熊襲擊了。村主任就是去鄉里報告這家牧民的損失。政府會對受損的牧民有所補償。
有人問,野生動物在哪里?我們怎么沒有看見?
兩個羞怯的男孩動作起來,掀開帳篷門,指向左邊青黛色的喀顏巴拉山,說,吃飽了,它們就回山上。餓了,就又下來了。還說,狼在下面,雪豹在最高的上面。還說,狼和熊出山多,雪豹很少下來,因為巖石山上有很多野羊、盤羊、巖羊和羚羊。
女主人一邊拉著長聲和我們說話,一邊動作麻利地架鍋燒水,在盆中和面,鍋中水開了,便往沸水里揪面片,再切些新鮮牛肉,也投入鍋里,加油、鹽、辣椒和從草原上采來的野蔥花。蔥花是淡黃色和紫色的。我認出來,紫色花的是甘青韭,淡黃色花的是鐮葉韭。
一人一碗熱騰騰的揪面片下肚子,身上便出了微汗。
我鉆出帳篷,旁邊低矮犬舍中鉆出一只藏獒,對我露出警惕的表情。跟著我的兩個孩子,對藏獒大聲說話,告訴它我是家里的來客。這猛犬嘴里便發出咿咿嗚嗚的一串聲音,重新伏下身子,趴在了犬舍前。
兩匹馬腳上套著絆繩,為的是它們不會走得離帳篷太遠。一匹馬舉頭遠望,若有所思的樣子。一匹馬掀動著鼻翼,呼呼有聲,低頭啃食貼地的茸茸青草,聽得見它扯起青草根莖和錯動牙齒嚼食這些根莖的聲音。這聲音聽上去有些驚心。牧民們養殖的牲畜中,羊與馬已經減少很多。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馬與羊啃食青草時,除了草葉,還會把草連根拔起啃食。而牦牛,則只是啃食草葉。牛是更利于草的重生,利于環保的家畜。
一團團牛糞攤晾在草地上,這是從四周的草原上收集來的,曬干后就成了燃料。帳篷迎風的那一面,曬干的牛糞餅已經壘成了一道矮墻。
就是這樣,在特殊的自然環境,這里的人們把消耗降到最低,絕大部分消耗,都參與到自然的循環。因此我們才能如此持久地擁有這樣一片高闊曠遠的綠水青山。
(選自2025年第1期《十月》)
原刊責編 "陳東捷 "蔣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