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瑣記

兩本書的由來

《不踐約書》《文學八個關鍵詞》這兩本書體裁不同，前者是一部長詩，后者是一部文學授課錄。長詩是以前寫成的，而授課錄是后來在武漢完成的。當時在華中科技大學講課，用了一個月，共八節課。

長詩是醞釀已久的，只是一直覺得準備不足，它還需要一個相對集中的時間，特別是精神上，要有一種足夠沉靜和深入的狀態。如果早一年或拖后一年，可能也就寫不出了。那八節課對我來說是比較沉重的任務，因為這不是一次演講，整個課程下來，既要系統又要免除老生常談。對自己和聽者都有一些新意，恐怕絕非易事。我在大學里講過多次寫作課，不能重復。前些年我在香港的浸會大學，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講了小說寫作，最后根據錄音出版了《小說坊八講》。這次授課就需要避開以前的內容，從頭思考和架構，不能讓聽者失望。

聽課的有碩博生、老師和作家班學員，還有從各處趕來的文學人士，可見若是泛泛而談，熱鬧一下是不行的。這種交流需要“干貨”。

傾盡一時所有

我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寫詩，有時寫得多一點，有時少一點，但沒有停下來。一共出版了十本詩集，內容有些交叉，但不算少了。今天不過是繼續這個重要的工作而已。這就像有人問我近年為什么改寫兒童文學一樣，是并不存在的問題。我一直寫所謂的“兒童文學”，也一直寫詩。我從來不是一個專門的小說寫作者，而是從事文學工作的人。詩是文學的核心。當代自由詩之難，在于沒有現成的形式上的繼承，它既不可能來自中國古詩，又不能照搬西方翻譯詩。事實上中國當代詩的寫作大致是照搬了西方翻譯詩。無根之樹，失土之樹，也令人擔心。

長期苦悶于找不到詩的出路，并在這苦悶中寫了四十多年。這部新作不能說免除了此種苦悶，只是說它算是最新探索的產物。這不是一首敘事長詩，而應該屬于“純詩”的范疇，雖然也有敘事的元素。

評論者說它是“一部當代懺悔錄”，這只是一種簡單概括而已。它除了面向自己，還有其他，有控訴，有自嘲和揭示等等。它有四五個聲部。不僅痛徹，還有冷峻，還有深愛和絕望。它肯定是復雜的。對自己來說，這部長詩幾乎傾盡了所有。除去詩的形式，也就無法表達這樣復雜的內容，它要完成的任務，遠遠不是散文之類敘述文字所能承擔的。真正的詩只能接近音樂，基本上等同于音樂。

莊敬的心情

這部長詩不是直接表達那段特殊時期的，它涉及的內容遠比這個煩瑣深長得多。那段特殊時期也許不足以寫一千五百行，頂多是幾首短詩或稍長一點的，比如二三百行就足夠了。如果由此牽出更多的東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個特殊的時段讓人的思想情感沉入下去，卻不一定適宜寫眼前的內容。詩用來報道自己和他人、社會，都不是強項，整個文學從來都不是這樣的強項。

有人認為現代詩的唯一特長，就是隨意言說，縱情使性或皇帝的新衣，可以唬老趕，那就犯了人生大錯。現代詩必須樸素和老實，它的這個品質才是立身的基礎。真摯樸素的詩人走入了晦澀，這晦澀才有意義。

文字游戲會讓人厭惡。比起當代小說和散文等其他體裁，現代詩更不能是一筆糊涂賬。太扯了不行。為文學的一生，最玩不起的大概就是詩，因為它居于文學的核心。我對詩一直有一種莊敬的心情，從少年時代起就是這樣。

使用長焦鏡頭

要講文學，其實也等同于講生活和其他，完全可以從許多方面進入。這八個詞既可看成八個方面，又可以看成一切。因為生命感受是綜合一體的，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八個方面只是相對獨立地抽出來而已。將文學表達放在較大的背景下考察，情況也就不同了。我們講文學，長期以來習慣于從局部技法分析，來來去去，很容易講成貌似正確和深奧之物，實際上卻是表層的東西。文學的方法是多種多樣的，同一種方法，有的作家運用會很成功，另一個作家用了就會失敗，還會顯得笨拙和可笑。看來技法是難以獨立出來分析的。生命的動作是無窮無盡的，生命展開的大背景要研究，并在這研究中對應一些具體的寫作，這才能談到方法。

這八節課，比作攝影，就是盡可能使用長焦鏡頭，再不斷地搖回局部，讓局部與全局的關系、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及生命的關系，變得清晰一些。

絕大多數的文學問題并不是什么專業問題，而是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和生命本身的問題。文學與一般專業的不同，即它的生命屬性、心靈屬性特別突出。擇取這八個方面來談文學，就是為了將文學的本質屬性表達出來，要在所謂的“專業”內外自由進出。

表達和抒發的基礎

“童年”和“故鄉”這兩個點，不僅對我，對所有的寫作者、整個的文學來說，都如支點一樣重要。有人可能問，那些沒有“童年”和“故鄉”的人怎么辦，就沒法從事文學了嗎？當然是這樣的，因為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人。那些從一開始就到處游走居無定所的人，他們的“故鄉”就是游走本身。

這樣說，就會知道它們對寫作有多重要了。把這個表達和抒發的基礎抽掉了，寫作者也就兩腳騰空，無法站立，更無從發力了。一切觀察和經驗都從“童年”和“故鄉”開始，因為沒有“開始”，就不會“上路”。“上路”不過是開始的繼續和延續。

另外，“童年”和“故鄉”有著后來所不能比擬的強大塑造力和規定力。它們簡直可以回答關于一個作家或一個人的絕大多數問題：為什么如此，為什么能夠如此？

與生活對峙和并列

經典的重要性對于寫作似乎不必強調，對于生活，則要稍稍復雜一些。無論怎樣重要的經典，都不可能搬到生活中應用，不能用來指導生活，因為它不是使用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與生活對峙的、并列的，是另一種“現實”和“生活”，是由作家創造出來的一個世界。它來自生活，可是原路實在太曲折太久遠，不如說它直接來自心靈。心靈與生活的關系復雜極了，尤其不會是現實生活的堆積。心靈甚至有獨立于生活的成分，超越于生活的成分。心靈被生活所塑造和影響，但心靈卻絕不能等同于生活。

經典表現的是杰出和特異的心靈，它往往有不可思議的方向和可能，所以經典使我們看現實世界的方法多出許多，并產生了改造和重塑這個世界的沖動和嘗試。很多怎么也無法和現實生活印證的奇幻與想象，正好顯示了生命的奇跡，這奇跡才是人類最值得驕傲的部分。猶太諺語中有一句“人一思索，上帝就發笑”的話，這里說的是人的理性推導力和尋求力是多么有限。我們由此可以假設一個問題，即人一旦走入超越理性的不可思議的詩境之中，上帝還能夠發笑嗎？經典恰恰就具有這種強大的詩性。

既然講的是文學課，那么還是要談這些經典對寫作的作用。這里不言自明的，首先是它們的示范作用。八節課中涉及了一個很長的書單，盡管當時列舉有所節制，但不知不覺中還是有了這么多。可見要稍稍講清這八大問題，談經典太少還是不行。

溯美韻而行

最早的《楚辭筆記》是二十年前出版的。二十年后修訂和重寫，即現在的新版，篇幅多出了三分之一。屈原在《文學的八個關鍵詞》中談了很多，他是一個流放者，一個浪漫主義者，一個具有不可思議的詩境創造力的人，對中國文學的大方向及重要品質，一直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談文學，在許多時候就必須談他，要溯《楚辭》美韻而行。

我在二十年前去過屈子故里，當時興沖沖的。在那個地方流連會想象很多。屈原是中國詩學源流中，最顯著、最粗壯的根脈之一。

最終不會改變

我的印象中，現在許多讀書人越來越討厭混亂的網上垃圾文字。深入的文學閱讀必然是持久的，因為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種生命需要，即生命現象。如果一個人沒有閱讀能力，膚淺和浮躁，在一時倡導和影響之下也會讀一點詩、一點杰出的文學，但終究不能堅持下去。因為生命品質是不同的，區別很大。現在看來，一方面是智能手機等電子閱讀方式很有沖擊性，但另一方面，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自網絡誕生以來，紙質印刷文學作品的數量成幾十倍上百倍地增加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這么多書印出后都被當成垃圾處理掉了？顯然不是。可見巨大的讀者群仍然存在，這個不必懷疑。對于人類文明薪火的傳遞，要有信心和定力。文明的力量是強大的，而文明的主要載體，從古至今都是文學，這個也不必懷疑。說到“網絡文學”，這個概念是虛假不實的，隨便說說倒也無妨；究其實際，網絡只是一個發表的園地而已，就像報紙刊物也是不同的發表園地一樣。文學作品的優劣與否，是否為垃圾，主要還是看品質，而不要看發表在哪里。有人在網絡上發表了幾百萬字，它們的品質并未因為園地的改變而改變。網絡，不過是多了一些發表的渠道，是傳遞快捷而已。文學閱讀，當然主要還是通過紙質印刷品，這個最終不會改變。

（選自2025年第1期《紅巖》）

原刊責編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