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數字身份的民法定位及權利保障

摘要：數字身份是指在虛擬空間中以數字化方式呈現的身份，具有靜態數字身份與動態數字身份兩組存在樣態。數字身份有客體說、主體說、準人格說等學術界觀點。其中準人格說無疑更契合當下的數字身份發展現狀。數字身份的保護存在如下困境：網絡的匿名特征導致數字身份名譽權損害事實證明困難、侵權人難以查明，數字身份的隱私保護需求難以被隱私權與個人信息保護相關規定所囊括。因此，應當結合數字身份的不同樣態進行區分規范。通過以人格權規范路徑保障數字身份名譽權、以個人信息權益規范作為補充路徑的方式，為數字身份配置民事權利。

關鍵詞：數字身份；民法定位；名譽權；隱私權；個人信息

一、引言

信息革命的推動，使得與現實世界對應的網絡虛擬空間逐步形成。在虛擬空間中，自然人呈現出數字身份的新形態。數字身份使人際交往的時空得以拓展，也給人類帶來了虛擬世界中的“身份危機”。數字身份的民法定位確認及權利保障亟待提上議程。

二、數字身份的解讀與樣態

在數字時代，數字身份是用戶參加網絡活動必備的主體資格。其本質是以數字形式存儲和傳輸的信息組合而成的身份。在廣義理解上，數字身份是主體在網絡活動中生成的全部信息。根據存在樣態的不同，數字身份可以分為靜態數字身份和動態數字身份。靜態數字身份是指用戶在互聯網上所使用的賬號密碼或區塊鏈身份。靜態數字身份是生物人在網絡空間中的投映，是個人信息在數據庫中累計疊加形成的“信息人”。靜態數字身份的核心功能在于對現實主體的身份識別。

動態數字身份是指現實主體通過信息技術手段，操控其靜態數字身份執行一系列行為，并通過網頁瀏覽歷史記錄對用戶構建出的畫像[1]。其功能不同于靜態數字身份，不再僅限于將生物信息映射到數字社會，而是要在數字社會中實現溝通交流、買賣交易、生活生產等一系列社會活動。在此視角下，動態數字身份是一個動態的建構過程，強調個體自我的呈現與認同[2]。

三、數字身份的民法定位流變及選擇

（一）早期——客體說

客體說將數字身份認定為知識產權。對于該知識產權的歸屬問題，有的人認為互聯網平臺上的數字身份是網站運營者的智力成果，其知識產權應屬于平臺所有者、經營者或設計者。另有觀點認為，網站運營者只是向用戶提供了創造數字身份的平臺，創建成功的數字身份所蘊含的價值來自網絡用戶的時間和精力，凝結著網絡用戶的智力勞動。因此，數字身份應當是網絡用戶的智力成果。

（二）晚近——準人格說

隨后，數字身份的準人格說應運而生。國內準人格概念創設的最初目的是保護胎兒利益，之后學術界吸納楊立新教授“人格權延伸保護理論”的觀點，將人格權的保護范圍在時間及空間兩個方面進行了擴展。前者體現為對胎兒和死者的人格權保護，后者則體現為團體化和虛擬化法律人格的延伸保護，學術界將其統稱為“準人格”[3]。準人格的權利能力雖然近乎完整，但是需關聯主體代為行使，例如胎兒與法人的行為需要依賴其近親屬和法定代表人，數字身份則需要現實中的主體代為進行民事活動。

（三）趨勢——主體說

同時，學術界正逐漸傾向于將數字身份視為具有完全法律人格的實體。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意大利法律開始逐漸將“個人身份權”作為一種具體人格權，指的是個人在身份建構過程中所形成的“社會鏡像”不被他人無端歪曲的權利。意大利最高法院認為，“個人在特定的、明確的情境下表露于外部社會下的自我特征，不應受到改變、歪曲、侵犯、抵制”[4]。在此基礎上，也可以將網絡語境下數字身份的保護納入個人身份權益的范疇，并類推適用其規范邏輯。

（四）將數字身份視為準人格的選擇及詮釋

首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三條已對法律認定的知識產權種類作出了窮盡式規定，其中并不包括數字身份。其次，數字身份欠缺知識產權所要求的獨創性。再次，即使將數字身份認定為知識產權，其歸屬權亦是難題。而成為民事法律領域中的法律人格，必須具備兩大要素：民事主體和權利能力。民事主體是指具有獨立法律地位的個人和組織；權利能力則是指民事主體必備的民事權利能力，即成為民事主體所必須具備的資格。現實主體在網絡中傳輸的二進制數據形成的數字身份，既無法自主表達意愿，也不能進行意思表示，無法成為法律關系的主體。另外，若賦予虛擬主體法律主體資格，不僅意味著數字身份完全脫離現實主體，而且其易刪除、易更改的特性與法律主體的法定性和穩定性相悖。賦予數字身份準法律人格與將數字身份視為獨立的法律人格不同，其在保留現實世界主體身份與數字身份之間必要聯系的前提下，又將二者進行了適度分離。

四、數字身份保護困境檢視

在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一十條人格權的主要內容與數字身份進行配置的過程中，毋庸置疑的是，數字身份不具備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肖像權以及婚姻自主權；另外，依學理觀點，保護姓名權旨在確保權利人使用其姓名的權利不受他人爭執、否認，并防止因被冒用而導致同一性及歸屬上的混淆[5]。因此，姓名權保護的是“身份一致性利益”。對于以干涉、盜用、假冒等方式損害受害人該利益的行為是否均應納入姓名權的規制范圍，學理界和實務界的爭議依然存在。本文從名譽權所體現的動態數字身份的身份認同與隱私權所體現的靜態數字身份的身份識別兩方面來探討數字身份作為準人格的權利困境與保護。

（一）動態數字身份名譽權保護困境

網絡環境具有區別于現實環境的言論自由，因此調和網絡環境中的權利沖突必須關注其空間特點。數字身份的名譽侵權體現出其有別于現實侵權行為的如下特征。

第一，數字身份名譽侵權損害事實證明存在障礙。名譽權受到損害在于被侵權人的社會評價降低，以及被侵權人遭受的精神損害。首先，要證明社會評價降低，需確保侵權人的侮辱或誹謗行為已被第三人知悉或公開。在普通名譽侵權案件中，這通常可通過證人制度進行舉證。然而，在數字身份名譽侵權案件中，由于侵害行為發生在網絡環境中，“第三人知悉”缺乏客觀的認定標準，導致舉證變得異常困難。其次，精神損害的證明也存在困難。精神損害是一種個人主觀感受，他人無法知悉，立法和鑒定技術亦難以對其實現準確量化認定，致使被侵權人陷入舉證不能的境地。

第二，網絡的虛擬性導致侵權人難以查明。首先，侵權人的侮辱和誹謗行為同樣借助數字身份進行，這種匿名權帶來的結果是真實身份被網絡賬號等載體所隱匿。例如，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曾在再審裁定中寫道：“一審法院向江西吉安網、江西省吉安市公安局吉州分局網絡安全監察科進行了調查，但未能確定該網絡用戶的真實身份信息”[6]。其次，根據最高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的“通知刪除規則”，網絡平臺只需要聲明已履行刪除義務，就能免除責任[7]，而不會被強制要求履行披露義務。因此盡管平臺擁有“技術權力”，卻不能轉化為“執法權力”。

（二）靜態數字身份隱私權保護困境

基于數字代碼的靜態數字身份存在著隱私泄露和身份盜用等巨大風險，隨后的商業利用也有可能背離信息主體的真實意愿。《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在相關規定上仍待補缺，數字身份在維護自身信息權益方面的需求尚無法得到滿足。

第一，法律對網絡平臺安全保障義務規定存在缺陷。如申瑾訴支付寶網絡技術有限公司等侵權責任糾紛案的判決書引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對網絡平臺的安全保障義務進行了論述：在對用戶個人信息進行挖掘、處理的過程中，網絡平臺是利益的獲得者，有義務保護用戶個人信息安全。并且網絡平臺具有足夠的技術能力與平臺規模，應當有能力應對網絡攻擊或信息竊取等風險。與此相矛盾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所規定的安全保障義務責任主體為“公共場所”，且未明示將網絡空間納入其中。另外，該條款所規定的責任承擔規則，并不適用于信息泄露事件的責任判定。如果信息處理者因重大過失導致安全漏洞，進而被第三方攻擊者利用而泄露用戶信息，卻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向第三人追償并免除自身責任，這顯然有失公允。《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五十一條、第五十七條雖然也規定了信息處理者事前事后的安全保障義務，但對補救措施的規定過于籠統。

第二，法律對數字身份隱私信息界定有待補足。《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四條第2款的規范重點在于個人信息的特性是能夠識別到特定自然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八條認為，經過加工無法識別特定個人，且不能復原的信息不屬于個人信息，無需在禁止非法提供的范圍內加以保護。與之相呼應，《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四條第1款亦將個人信息界定為已識別或可識別的自然人信息，并將匿名化處理后的信息排除在外。由此可見，雖然不同法律規定對個人信息的界定略有差異，但它們均表明個人信息得到保護的前提在于體現自然人的“可識別性”。“可識別性”究竟僅僅指真實身份，還是將真實身份和數字身份均涵蓋在內？這一問題尚無定論。

五、構建數字身份二元民事規范路徑

（一）以人格權規范路徑保障數字身份名譽權

第一，將名譽感納入名譽侵權的客體范圍內。當數字身份的社會評價受損，其現實主體的名譽感必然受損，將名譽感納入損害后果中加以考量，則會降低證明其損害事實存在的難度。不僅如此，學術界觀點認為，名譽感恰恰體現了一般人格權的保護目的[8]。首先名譽感直接關涉人格尊嚴，人格尊嚴貫穿于各項人格權之中。其次，名譽感與名譽利益往往相伴存在，名譽感與社會評價的下降相互聯系并呈現出正相關的趨勢。正因為被侵權人的名譽感受到傷害，才產生名譽利益的保護必要。保護被侵權人的名譽權，使其獲得恰當的社會評價，就是為了維護其作為社會主體的名譽感及人格尊嚴。因此在判斷虛擬主體名譽損害存在困難時，更應當允許法官將二者結合評判。

第二，對“共同危險行為責任”適用的構想。在數字身份個人信息被多主體控制的案件中，可以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二十二條的轉介規定，類推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條的共同危險行為責任。在該歸責原則下，舉證責任由被告承擔。被告需證明存在其他個人信息控制者，且該控制者對原告個人信息進行了實際處理，該個人信息控制者極有可能泄露原告個人信息。其證明力度應達到讓法官形成臨時心證的程度，對自身侵權行為的否認才能成立。抑或由原告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條，選擇向多個信息處理者之一主張責任。該信息處理者則需證明自身不存在泄露原告個人信息的可能，才能免責。

（二） 以個人信息權益規范作為補充路徑

第一，細化個人信息的安全保障義務規定。首先，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的“公共場所”進行擴張性解釋或補充規定。原因在于，網絡空間是人與人交流、互動、交際的平臺與媒介，完全具備公共場所要求的社會的、公共的、不特定行為人可自由進入的特性。《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3〕21號）認為，利用信息網絡誹謗他人的嚴重情節，與在“公共場所”引發公共秩序混亂具有同等結果，應當認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四十條的公然侮辱行為。因此，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的“公共場所”進行擴張性解釋或補充規定，是網絡時代的發展趨勢，也是法律的動向所在。另外，信息處理者的責任承擔應當得到細化規范。信息處理者故意泄露或篡改其收集、存儲的個人信息，應當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三十八條，由信息處理者直接承擔侵權責任。在信息處理者知曉自身平臺存在安全漏洞且已發現第三方存在竊取用戶個人信息，卻未采取必要措施的情況下，則應當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七條，與第三方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而當信息處理者與直接侵害人責任懸殊，比如前者僅僅是疏于注意，而后者為故意侵權時，應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條所規定的補充責任。如此，基本可窮盡信息處理者在不同侵權程度下的責任承擔。

第二，排除《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對數字身份“識別性”的限制。既有的個人信息保護規則以“可識別”作為個人信息的認定標準與保障重心，忽略了以數字形式創設的自我呈現。《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第一條“個人信息權益”的核心內容在于維持社會主體身份建構的自主性和完整性。忽略了數字身份所帶來的最大風險在于，數據輸入與生成的堆疊過程不僅難以被當事人預先察覺，而且可能導致個人隱私和身份的自主建構遭受侵害。因此，個人信息保護的規范模式應當對身份的生成過程和結果進行同等保護。在此觀點下，一方面，影響個人身份建構的任何信息均應被納入個人信息的保護范疇，而不應因其存在直接與間接、可識別與匿名的不同而區別對待；另一方面，應當對不同語境下的個人身份進行針對性保護，而非簡單機械地判斷某個信息是否屬于法律定義中的個人信息。在多元價值與互聯網所拓展的交流空間交織的時代中，決不能片面地將個人信息保護范疇局限在法定身份。數字身份作為數字時代不容忽視的身份形態，應當得到重視。

六、結束語

如今，個人的數字化生存已成為常態。虛擬空間中的數字身份不僅是民事主體人格特征的投射，更是民事主體人格尊嚴的載體。為了順應數字社會發展現狀，有必要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為依托，對傳統的民事私利救濟機制進行完善、對個人信息保護相關規定進行細化，加大對數字身份的保護力度。

作者單位：張占鋒 祝愿 河北地質大學法政學院

參考文獻

[1]肖瀟.論數字身份的民事權利配置[J].蘭州學刊，2023，（02）：1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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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莉.人格權法中的“特殊主體”及其權益的特殊保護[J].清華法學，2013，7（02）：61-72.

[4]陸青.數字時代的身份構建及其法律保障：以個人信息保護為中心的思考[J].法學研究，2021，43（05）：3-23.

[5]王澤鑒.人格權法： 法釋義學、比較法、案例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3 .

[6]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贛民申 167 號裁定書。

[7]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EB/OL].（2020-12-23）[2024-12-15].http：//gongbao.court.gov.cn/Details/87b471350704bf50ce1f5e0f9a0e21.html.

[8]張紅.民法典人格權編立法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