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古城發現的“龜頭屋”初步研究

摘要：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是晉陽古城近年發掘的最為完整的寺廟建筑基址，時代為五代至宋初。建筑基址中發現的龜頭屋建筑遺址，是目前發現的最早的龜頭屋建筑遺址。通過對龜頭屋建筑的圖像文獻資料分析，確定了其主要功用和建筑史發展歷程，并根據考古發掘情況，結合《營造法式》做法，參考同形制建筑圖像和文獻，初步復原了二號建筑基址的龜頭屋。研究為晉陽古城龜頭屋建筑的價值認知和綜合利用提供了重要參考。

關鍵詞：晉陽古城" " 二號建筑基址" " 五代至宋初" " 龜頭屋" " 復原

Abstract： The No. 2 Architectural Foundation Site of Jinyang Ancient City represents the most intact temple architectural complex excavated in recent years at Jinyang Ancient City， dating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period to the early Song Dynasty（907-979）. The gui-tou structure （tortoise-head style building） discovered at this site constitutes the earliest known example of such architectural form identified to date in archaeological records. Through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iconographic materials and historical documentation related to gui-tou architecture， this study has ascertained its principal functions and evolutionary trajectory within architectural history. Utilizing archaeological excavation data in conjunction with construction specifications from Yingzao Fashi， while referencing contemporaneous architectural depictions and textual sources of analogous structural configurations， a preliminary reconstruction of the gui-tou structure at the No. 2 site has been achieved. This research provides critical academic references for understanding the historical value and facilitating comprehensive utilization of gui-tou architecture within the Jinyang Ancient City complex.

Keywords： Jinyang Ancient City" " The No. 2 Architectural Foundation Site" "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to the early Song Dynasty" " The gui-tou structure （tortoise-head style building）" " Preliminary reconstruction

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是晉陽古城遺址近年發掘的最大規模的建筑基址，該建筑基址位于晉陽古城遺址西北，西距古城西城墻960～1100米，南距明太原縣城北城墻350米，屬于晉陽城歷代城市活動的核心區。2013年至2018年完成調查發掘，發掘面積近6000平方米。二號建筑基址南北長84米、東西寬39.7米，方向為北偏東18度。主要由四處殿址、五處廊廡、三處庭院、一處碑廊、一處龜頭屋和一處門址等組成（圖一）。整個建筑基址布局規整，周圍廊廡環繞，內部各主要殿址間以露道連接，設計緊湊精巧。從基址中出土的遺物判斷，二號建筑應為一處佛教寺院。結合地層疊壓關系，推測其建造年代不早于后唐，不晚于北漢被北宋滅國的979年[1]。

一、龜頭屋建筑的復原

在二號建筑基址東側廊廡北端有一個特殊柱網結構的建筑遺跡，該建筑遺跡與二號建筑基址廊廡建筑結構大致相同，但當心間與次間的尺寸不同，平面柱網結構也不同，其在當心間后部還凸出一間（圖二；圖三）。這種形制的建筑，文獻中有記載，名“龜頭屋”或“龜頭殿”。現有早期木構建筑與此類形制相似的僅見始建于北宋皇佑四年（1053）的河北正定隆興寺摩尼殿。與正定隆興寺摩尼殿不同的是，該建筑位置不在建筑群的中軸線，而在東側。凸出的部位（也稱“抱廈”）僅在建筑的后部，而不在建筑四面。

（一）臺基基礎

從臺基表面及局部斷面殘留的遺跡現象分析，龜頭屋臺基用黃褐色土與灰褐色土交錯夯筑而成，夯層厚5～8厘米[2]（圖四）。磉墩系臺基營建完成后，再次挖方形基坑逐層夯筑。參照周邊二號殿址磉墩解剖情況，龜頭屋的磉墩復原同樣使用紅褐色土分層夯筑的建造方式，夯層厚10厘米。

（二）臺基平面

龜頭屋平面呈“凸”字形，南北殘寬14.7、東西殘長14.2米。東西兩側殘存局部包邊磚及散水痕跡。包邊磚用散水方磚鋪底，長條磚或殘方磚順向壘砌。從龜頭屋東南轉角處保留的相關跡象看，臺基東部包邊外側散水寬度約為1.3塊方磚（包磚下壓三分之一塊方磚）。散水外用一排勒邊磚和菱角牙子磚封邊。散水磚邊長34厘米，包邊磚長34、寬15～17、厚6厘米（圖五；圖六）。臺基西側可見二號殿址東踏道（與龜頭屋共用）望柱下柱礎石及踏道下排水渠，并據此確定臺基西邊緣的大體位置。

經過測量，龜頭屋西側廊柱柱心到對應臺基邊緣的距離約為1.55米，合5尺。這個距離基本與一號廊廡相同。龜頭屋廡后檐柱心到臺基東側邊緣的距離約為0.97米，也近似于3尺。故而，廊廡龜頭屋臺基東西最長復原為45尺，南北寬度36尺。

（三）臺基立面

龜頭屋保留了柱礎石、臺基鋪磚、勒邊磚、散水等諸多遺跡、遺物。通過對這些殘存信息高差的測量，能夠復原龜頭屋的臺基立面高度。

龜頭屋前廊當心間右側柱礎石C4與前廊南次間左側柱礎石C12水平高度相近，略高于柱礎石C4東側殘留的臺基鋪磚。而該處鋪磚又與一號廊廡北部的鋪磚高度相同。說明兩個單體建筑的臺基面基本是水平的，為我們確定龜頭屋的臺基高度建立了相對可靠的參照標尺。以此為基準，與龜頭屋東南角幾處勒邊磚高差進行比較，龜頭屋柱礎石較龜頭屋臺基東側散水高出25厘米左右。將之與二號庭院和三號庭院的露道、散水勒邊磚相比，則分別高出約40厘米和20厘米。

（四）柱礎石

龜頭屋共發現柱礎石3個，均位于磉墩之上，沒有發生大的位移（圖二；圖三），尺寸見表一。

三個柱礎石均呈正方形，C4和C12屬于廊柱，C11為廡后柱。其中，C4位于廊檐自北向南第二個磉墩之上，砂巖制，表面刻鑿粗斜紋，中部有圓形凸起，邊長67、柱徑37厘米（圖七）。C12位于廊檐自北向南第四個磉墩之上，材質、樣式與C4相近，邊長63、柱徑36厘米（圖八）。C11位于廡后檐自北向南第二個磉墩上，砂巖制，表面有斜向紋飾，邊長62厘米，柱徑尺寸未知（圖九）。

由上知，龜頭屋的廊與廡部使用了兩種形制的柱礎石。廊檐柱為覆盆形，廡后柱為素平。比較二號建筑西側二號廊廡清理出的三塊柱礎石，廊檐柱C17和廡檐柱C16等為覆盆形；三號廊廡的廊檐柱C10為覆盆形，廡柱C3、C8、C9均為素平。所以在復原龜頭屋的柱礎石樣式時，將廊檐柱和廡檐柱所在的幾塊柱礎石復原為覆盆形，廡后柱等處柱礎石復原為素平。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龜頭屋柱礎石C4柱徑南側（朝向當心間）、C12柱徑南側（背向當心間）與三號廊廡柱礎石C10柱徑南側（背向當心間），礎頂有二次加工痕跡，柱徑南側平面均略低于北側平面，其中緣由尚不清楚。

在復原時，暫將龜頭屋廊柱和廡前柱統一復原為覆盆狀的柱礎石樣式，其余廡柱礎石柱頂面素平，僅施斜向線刻紋樣。柱礎石尺寸忽略個體間的差異，暫與廊廡等相同，確定為邊長65厘米（2.1尺），柱徑37厘米（1.2尺）。柱徑1.2尺，折算為六等材，1分等于0.4寸，則柱徑為30份。

（五）龜頭屋面闊與進深

從考古發掘可知，龜頭屋面闊三間，前接廊廡，進深二間。總面闊9.18、總進深11.45米[3]。其中，當心間面闊4.24、左（北）次間面闊2.47、右（南）次間面闊2.47米；廊深2.47、廡進深5.6米，廡后龜頭屋向外凸起深3.38米。磉墩南北4排、東西4列（最東列僅中間有2個），共14個（表二）。

由上表數據可知，廊廡加龜頭屋總面闊30尺，總進深37尺。前廊廡進深26，后龜頭屋面闊14尺，后龜頭屋進深11尺。

（六）用材

《營造法式》卷四“材”于“第一等材”注：若副階并殿挾屋材分減殿深一等，廊廡減挾屋一等，余準此[4]。按照這個制度，廊廡建筑用材應該減一、二號殿二等，用七等材。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的廊廡，與一般唐宋寺院院落兩側廊廡不同，龜頭屋南側的三號殿后廡進深較大。若三號殿使用同一、二號殿一致的五等材，則三號殿前的廊（副階）就復原為“減殿身一等”用六等材，以與一號廊廡、二號廊廡這樣級別的建筑前廊相匹配。因此，綜合考慮整個寺院布局與結構，在復原用材情況時，所有的殿址都使用五等材，而帶廊（副階）的三、四號殿需要特別考慮，其前廊應選用六等材，后廡選用五等材。另外，在不同材等下的各個建筑柱徑，通過研究，基本符合“兩材一栔”的規定[5]（表三）。但是三、四號殿的廊部用材“減殿身二等”，差距比較大，不宜選用。因此，六等材已經是二號建筑最小的材等選擇了，復原不能夠遵循《營造法式》規定的“廊廡減挾屋一等”進行復原。

依此，二號建筑基址龜頭屋前接的廊廡與北側四號廊廡、南側三號殿址、一號廊廡等廊深一致。龜頭屋臺基中發現的三個柱礎石，樣式、尺寸又與其他廊廡中的相當，所以我們推測龜頭屋的用材與二號建筑基址廊廡建筑用材相同，復原時統一采用六等材[6]。

龜頭屋的建造多以殿址等建筑為依托，宋陵發掘的龜頭殿與前享殿相接，復原者認為享殿用七等材，龜頭殿也是七等材。建筑實例中，河北正定隆興寺摩尼殿四個龜頭屋式建筑，與主殿用材亦相等。由此看，二號建筑基址的龜頭屋應該與前面其相接的廊廡用材一致。

北漢天會七年（963）建筑實例平遙鎮國寺萬佛殿，與晉陽古城同處晉中盆地，用材三至四等，依次推斷，規模小于鎮國寺萬佛殿的晉陽古城二號建筑一號殿用五等材，龜頭屋用六等材則是較為合適的。

（七）柱徑與柱高

一、二號殿柱徑復原為五等材32份，合1.4尺；山門柱徑復原為六等材33份，合1.3尺；廊廡柱徑復原為六等材30份，合1.2尺。《營造法式》“用柱之制”中云：“若廳堂柱即徑兩材一栔，余屋即徑一材一栔至兩材。若廳堂等屋內柱，皆隨舉勢定其短長”[7]。龜頭屋柱徑30分恰為兩材。一、二號殿柱柱徑為32份，略大于兩材，但不足兩材一栔，合1.4尺，而柱高復原為12尺，以五等材計算為270份；廊廡檐柱徑1.2尺，以六等材270份計算，復原柱高為10.8尺，取整為11尺[8]。龜頭屋前廊廡的當心間廣14尺，柱高11尺，沒有超過間廣。

（八）梁架結構與椽架平長

龜頭屋前接廊廡前后柱之間的距離為26尺，若復原為四架椽屋，則平均每架椽平長為6.5尺。《營造法式》卷五對“用椽制度”有記載：椽每架平不過六尺，若殿閣，或加五寸至一尺五寸，徑九分°至十分°[9]。6.5尺的椽架平長，還略小于永壽寺雨花宮檐柱至下平槫椽架進深7尺[10]。若復原為六架椽屋，進深較小，梁架非常擁擠。因此梁架結構選擇四架椽屋復原。根據椽架平長的尺度、用三柱以及廊后廡的實用性，參考《營造法式》文津閣本原圖“廳堂內用等間縫內用梁柱第十五之一”圖復原（圖一〇）。

（九）屋頂形制

龜頭屋的臺基樣式為“凸”字形，與南北兩側建筑的距離都為14尺，復原為歇山頂的樣式也可以容下岀檐的距離，但要考慮龜頭屋歇山頂屋面與南北兩側懸山頂屋面的相交、銜接問題。廊廡建筑不適合使用歇山頂，多使用懸山頂。同樣龜頭屋接在廊廡后，廊廡使用懸山頂，則龜頭屋不必要使用歇山頂（郭黛姮依據《思陵錄》復原的龜頭殿為單檐懸山頂）。龜頭屋東側臺基寬度為3尺，懸山頂出際以3.5尺計算，另加上瓦件，能夠覆蓋臺基邊緣。所以，龜頭屋復原為懸山頂。

需要指出的是，隆興寺摩尼殿四面龜頭屋均為歇山頂，這也和位于中軸線上的摩尼殿的等級與規模相吻合。但二號建筑基址的龜頭屋等級和規模都較小，屋頂也應不同，復原采用懸山頂形制。

從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圖一一）[11]、馬和之的《唐風圖》（圖一二）[12]等畫作中繪制的懸山建筑可知在正脊兩端一般置吻獸，戧脊向檐部延伸，角處用“望瓦”替代走獸。

（十）舉高、鋪作高

房屋舉高的尺度，可通過前后撩檐枋之間的尺度進行計算[13]。龜頭屋前廊廡的前后撩風槫距離等于廊深8尺+廡深18尺+前廊五鋪作鋪作深2.4尺（60份），共28.4尺，按四分之一舉計算，舉高為7.1尺。后龜頭屋前后槫距離為14尺，以四分之一舉計算，舉高為3.5尺。

鋪作高由鋪作形制和數量決定，也與柱高之間有一定規律。廊柱距臺明邊線5尺，若將撩檐枋心位置置于中間值2.5左右，選擇每跳30分（1.2尺），兩跳共2.4尺，比較適宜。這樣五鋪作的鋪作高度就是四材五栔，計算為90份，合3.6尺。這樣廊前檐鋪作高就復原為3.6尺。從考古發掘的后檐及后龜頭屋散水和臺明距離看，兩者距離都太短，無法出跳。根據后檐及后龜頭屋的屋檐要連接的實際情況，后檐櫨斗底部至撩檐枋心的高度復原為3.3尺。

（十一）檐出

《營造法式》規定以椽徑來定檐出。《營造法式》記載余屋椽徑為6～7份[14]，用材六等，則為2.4～2.8寸，取7份，椽徑2.8寸[15]，按《營造法式》卷五“檐造檐之制：皆從椽檐心出，如椽徑三寸，即檐出三尺五寸；椽徑五寸，即檐出四尺至四尺五寸。檐外別加飛檐。每檐一尺，出飛子六寸。”[16]椽徑3寸，檐出3.5尺，那么龜頭屋椽徑取7份，2.8寸，檐出應略小于3.5尺。龜頭屋東側散水寬度為一方磚加三分之一方磚，即45厘米，約1.5尺。以1尺作為滴水線，則臺基階頭線到滴水線的距離為1尺。前檐臺明的寬度前檐為5尺，減去2.4尺的撩檐槫與檐柱距離剩2.6尺，檐出則為3.6尺。參考陳明達研究成果，不廈兩頭出際長，六椽屋為70～80份[17]，即2.8～3.2尺。龜頭屋外檐柱至臺基邊緣3尺，復原為80份，3.2尺。考慮到后檐臺明較低，適當增長后檐檐出，加大排水距離，復原為3.5尺。

檐出與檐柱高有一定比例關系：鎮國寺萬佛殿（比值0.28）、永壽寺雨花宮（比值0.27）、晉祠圣母殿（0.25）、佛光寺（0.33）。從相關研究看，日本十二世紀之前的木構建筑實例中，比值基本都在0.3以上，甚至有些更大。公元1053年的平等院鳳凰堂（翼廊二層）達到了0.66[18]。高平崇明寺大殿[19]這個比值也較大，后檐也達到了0.66。龜頭屋前廊廡檐出3.6尺，柱高10尺，比值為0.36；而后檐3.5尺，與檐高的比值為0.32。兩個比值說明，本項復原的檐出較大，符合時代特征。

（十二）門窗

門窗的復原參考敦煌同時期壁畫建筑圖像。在一些反映寺院布局的壁畫中，廊廡后墻依據開間有連續排列直欞窗者，有隔間裝飾直欞窗者，亦有后墻不開窗者。復原時，考慮到二號建筑一號廊廡、二號廊廡的實際布局情況，擬在兩處踏道對應的廡開間位置，設置雙板門，以適應十四尺的面闊；在廡朝向院落的其他開間位置飾直欞窗，窗額之上及腰串之下中線位置立心柱一根，以與闌額和地栿聯系。廡背墻體則不開窗，即“前明窗，后圍墻”。龜頭屋廡后向東凸出的部分，其南、東、北三面包邊線、散水寬度相同，特別是在龜頭屋東側不見踏道或踩踏面痕跡，因而推測龜頭屋山面是封閉的，直接砌墻，作為院落的院墻。

總體來看，龜頭屋復原后，整體形制是前廊廡三間六椽，入深三丈，心間闊一丈四尺，兩次間各闊八尺，廊深八尺、廡深一丈八尺。用六分材，前檐柱與內柱高一丈。前明窗，左右與后部土坯墻圍實，廈兩頭造屋頂，破子欞窗，雙板門。板瓦合瓦行壟，安鳥首形鴟吻。后龜頭面闊一間，入深一丈一尺，柱高一丈一尺（圖一三）。

二、龜頭屋建筑的功能及其它

龜頭屋建筑在圖像中最早見于晚唐四川大足北山第245龕，其龜頭屋位于樓閣建筑的前部，單開間歇山頂[20]。榆林窟西夏第三窟（西夏晚期）北壁西方凈土變的佛寺，南壁樓閣下四面各接一個歇山面向前、面闊一間的“龜頭屋”。前大殿主體為三開間的重檐九脊殿，當心間前建龜頭屋；后主體建筑為“天宮樓閣”造型，重檐九脊殿頂，四出龜頭屋[21]，與北宋正定隆興寺摩尼殿非常相似。北宋之末王希孟《千里江山圖》以及河南登封保存的“金承安五年重修中岳廟圖碑”也有“龜頭屋”圖像（詳見后文）。

山西金代繁峙巖山寺壁畫也有龜頭屋建筑，如巖山寺南殿東壁南側“圣母之殿”，正殿前有龜頭屋，東壁中央佛像的樓閣前有左右配殿，左面重檐歇山頂，右面單檐歇山頂，并向后出龜頭屋，平面呈丁字形[22]。

除圖像外，北宋李誡《營造法式》一書中多次提及“龜頭”或“龜頭殿”的建筑樣式，如第九卷“佛道帳”中即有“殿挾長一瓣，龜頭長二瓣”的記載；第十一卷“壁藏”中有“天宮樓閣高五尺……角樓、龜頭殿、挾屋、行廊等造”的描述；而在第二十三卷中，更對龜頭（殿）的功限進行了清晰的表述：“龜頭，每一坐，并行廊屋，各三層，共三十功。”

成書晚于《營造法式》的南宋《思陵錄》，亦記載有龜頭殿：

（上宮）殿一座，三門六椽，入深三丈。心間闊一丈六尺，兩次間各闊一丈二尺。并龜頭一座三間，入深二丈四尺，心間闊一丈六尺，兩次間各闊五尺。并四下昂柱頭、骨朵子、月梁栿絞、單栱幈風柱，五寸二分五厘材，徹脊明圓椽順板。內龜頭、連檐、四椽、月梁栿，五寸二分五厘材，圓椽廈板。兩轉出角，四入角扇子，白板下檐。平柱高一丈二尺，柱置在內，頭頂并系丹粉赤白裝造法，紅油造柱木。周回檘風?共一百二十扇，并構欄子一十七間，并系礬紅刷油造。及腔內出線小絞子共三十八扇，系朱紅漆造黃紗糊飾，安釘石葉段事件，頭頂鋪釘竹笆、筒板瓦結瓦行壟，并安鴟吻。周回山斜額道壁子，并紅灰泥飾。方磚鋪砌地面，中城磚壘砌，階頭高三尺。并周回散水，面南墁地，白石壓欄，石碇踏道，角石、角柱并引手構欄子，望柱覆蓮柱頭獅子龜頭。[23]

由上文獻可以知悉，該龜頭殿前主殿面闊三間，進深三丈，六椽栿，每架椽長六尺。龜頭殿側面闊進深均減小，四椽栿。筒板瓦結瓦行壟，上安鴟吻。郭黛姮《南宋建筑史》復原了龜頭殿的基本形制（圖一四）[24]。

2018年，浙江省考古發掘了宋六陵一號陵園遺址，考古揭示了一座宋陵龜頭殿建筑，建筑坐北朝南，享殿龜頭殿平面為“凸”字形，龜頭殿位于北側。共發現四排12個磉墩，但龜頭殿無磉墩，殿址四周有磚鋪散水遺跡[25]。李松陽等將宋六陵的龜頭殿建筑復原為廳堂結構：徹上明造，月梁柎；七等材，柱頭四鋪作插昂造；與享殿為插昂屋頂，以享殿面闊方向為進深，通檐四椽，平柱高一丈二尺（圖一五）[26]。

據以上，龜頭屋建筑的基本結構比較清晰了，但其功能還需要再探討。宋代以前文獻中并沒有明確此類房屋的名稱為龜頭屋，也沒有對此類形制的建筑功能做更加詳細的記載。但宋代的文獻有記。

《續資治通鑒長編》宋神宗元豐三年記：

國子監言：“太學八十齋后乞置龜頭屋一間，及國子生未有齋舍，監北有居民地，乞給錢收買，展造監生齋舍。”從之[27]。

龜頭屋的位置在“太學八十齋后”，用做監生齋舍，規模也僅一間，龜頭屋原來沒有，為增加國子生的齋舍而增建。舊建筑與新建筑屋頂相接施工復雜，比較簡捷的設計是將龜頭屋屋頂接在“太學十八齋”檐口下。

宋鮑士恭《五國故事》記：

景在位，嘗構一小殿，謂之龜頭，居常處之以視事。人有偵其所在，必問曰：“大家何在？”“在龜頭里。”及后有內附之事，人始悟焉。景即位，改元保大[28]。

這里的龜頭屋，稱其為龜頭殿，但是規模較小。主要用來“居常處之以視事”，“視事”是指處理政事，這里的“龜頭殿”用作辦公之所，可能因為比較隱秘，商量一些私密之事，以致“有內附之事，人始悟焉”。

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

隆福宮西御苑在隆福宮西。先后妃多居焉。香殿在石假山上。三間。兩夾二間。柱廊三間。龜頭屋三間[29]。

這里的龜頭屋在隆福宮西御苑，為后妃居住生活之處，三間殿、左右兩挾屋、三間廊廡和三間龜頭屋，形成比較完整的院落布局，功能也較為齊全。按照對稱的布局看，三間廊廡與三間龜頭屋左右對稱，龜頭屋亦可能是與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龜頭屋的前廊屋后龜頭屋完全相同的建筑結構。

明代山西臨汾霍州州學有石刻記：

猗歟！休哉！端先正霍州學，乃與諸生即講堂后龜頭作重屋貯之，逮再正是學，與州之守相，庠之英彥，郡之諸先生，計新大成門作講堂抱廈。經始間，黃門李公賜繡衣、羅公信僉憲、高公英以軍政按是州，爰例謁廟勸學，知之，僉曰：與其堂前作抱廈，弗若堂后為重屋，以貯頒賜書籍[30]。

山西臨汾霍州州學石刻所言龜頭屋，位置在講堂后。講堂前作抱廈，形制如同正定隆興寺摩尼殿，后言“與其堂前作抱廈，弗若堂后為重屋，以貯頒賜書籍”，由此見，“堂前抱廈”與“堂后龜頭”，盡管建筑結構類似，但因位置不同，在定名、功能上有區別，相較前者，后者更好貯存書籍，也擴充了講堂利用空間。

上述龜頭屋均為官式建筑，但普通民居中也是常見，南宋詩人方岳有詩：

老去筋骸轉覺衰，間忙猶復費支持。傍山新接龜頭屋，為菊重編麂眼籬。仕宦已忘如隔世，力田斷不似逢時。北窗高臥美無價，山鳥竟知吾是誰[31]。

詩人傍山在舊屋上新接了一間龜頭屋，可能因為舊屋沒有后窗，龜頭屋建成后，開北窗，聽鳥語，觀山景，更加豐富了詩人樂享隱居生活的感受。新接的龜頭屋位置在舊屋之后，與舊屋的連接方式如同上文太學監生宅舍。

蘇軾文中記有“龜頭”建筑，《與鄭靖老四首之一》：

近買地起屋五間一龜頭，在南污池之側，茂木之下，亦蕭然可以杜門面壁少休也[32]。

《書贈古氏》：

古氏南坡修竹數千竿，大者皆七寸圍，盛夏不見日，蟬鳴鳥呼，有山谷氣象。竹林之西，又有隙地數畝，種桃李雜花。今年秋冬，當作三間一龜頭，取雪堂規模，東蔭修竹，西眺江山。若果成此，遂為一郡之嘉觀也[33]。

從蘇軾文可以看出，龜頭屋建筑對于“風景”的塑造有極大幫助。在建筑結構上，出現“五間一龜頭”，說明“龜頭”前接五間，但屋后“龜頭”還應是一間。

宋代一些墓志銘中也有記載龜頭屋建筑：

歲次庚午，鳩木瓦，庀工徒，盡撒而新之。為一廳一堂一龜頭，兩廡庖湢之屬二十余間，三倍于舊，堅壯深穩，可支十世；又即旁近買田百五十余畝，歲入可得米八十余石，具齋粥，輸稅賦，有贏矣。后二年壬申，亡弟遇疾不起，不忍負其言，舉以葬祖母之次，即叔祖所留穴也[34]。

這里的龜頭屋是完整的建筑群組成部分，與“廳”“堂”同列，是重要的功能性建筑。列于“廳”“堂”之后的“兩廡庖湢”，是倉庫、廚堂、浴室。顯然龜頭屋不一定是單獨存在，可能是在“堂”之后的“龜頭”，功用附屬于“堂”。

由上可見，龜頭屋的建筑形制出現在宮署，也出現在普通民宅。屬于功能性建筑，有很大的隱秘功能，也有一般建筑不具備的透光、透景[35]功能。

《思陵錄》還記載：

上宮者，為獻殿三間六椽，中間闊十丈六尺，兩間各一丈二尺，其深三丈。后為龜頭三間，中間亦闊一丈六尺，兩間各五尺，其深二丈四尺，皇堂在焉[36]。

正殿前后廊屋共九十四間，各深二丈七尺，闊一丈二尺，柱高一丈五尺，真色金線，鮮綠裝造，頭頂筒板瓦結瓦，方磚地面。內殿前廊屋系朱紅柱木、窗隔。殿后綠油金漆窗隔、板壁。前后明窗、裝折、閣子、庫務等，并素白楞木。側堂二座，各三間，龜頭一間，黑漆窗隔并明窗等。殿廚及內人屋六十六間，官廳、直舍、外庫等屋六十五間[37]。

除此以外，龜頭屋也出現在祠廟建筑的布局中，如山西石樓“東岱岳行宮廟石刻記”記載了元代東岱岳廟的建筑布局：

于是糾首維那劉智、賈琬等，鳩工集財，創建東岱岳廟正殿三間，四楹連龜頭一座，右建府君廟三間，四椽一座，左建華池廟三間，四椽一座[38]。

寺廟建筑也有龜頭屋建筑，元代至元年間慈云寺碑記：

丁酉載，來自洪福，駐錫慈云。四顧荒蕪，荊榛觸目，然終不以此退釋菩提，乃勇猛精進，一力營修。歲月積漸，凡增建補完，構成僧堂五間三十椽，小僧堂，后龜頭轉角，東客位，西挾房，前東廳，西經閣，纏腰各三間十二椽。伽藍土地，廚傳筦庫畢備。其間妝塑金像，壁畫真容，自舊來堂殿遺跡以外、龜頭內塑妝彌陁、觀音、勢至，法堂諸佛、星曜、背坐觀音，皆自我公而一新之。其經閣，諸大部經寶笈瑯函，充斥左右。既又環以垣墻，樹之竹栢[39]。

“伽藍土地，廚傳筦庫畢備”說明寺院內各建筑功能齊全，其中“龜頭內塑妝彌托、觀音、勢至”，說明龜頭屋塑像西方三圣，承擔禮佛功能。龜頭建筑內塑有佛像，其用途比較清晰。

值得注意的是，河南登封保存的“金承安五年重修中岳廟圖碑”（圖一六），此碑是保存至今極為少數的關于寺廟布局的圖像碑，對研究古代寺廟建筑的布局和功能有重要的價值[40]。張家泰認為該圖像碑反映了金承安五年以前的中岳廟廟貌，從廟貌的規模形制看，更多表現出的是北宋時期的特點，為研究北宋建筑提供了寶貴資料[41]。該碑上刻有龜頭屋建筑，名曰“監廚廳”，位置在廟圖右側、建筑群的東部中間位置。這和二號建筑基址“龜頭屋”相對于整組建筑來說，大體位置相同。“中岳廟圖碑”龜頭屋南北向，面闊三間，后部正中出抱廈。圖碑比較明確地標注了此類建筑和庖廚功能相關。圖上內庭東廊獨開一門，為過門，題名“進食門”。過門向東，“監廚廳”以南是坐東向西的“神廚”五間，這也說明這個區域是庖廚區域。

此外，“中岳廟圖碑”圖中還有一座前有“抱廈”的建筑，位于正殿前廣庭內。“上三門”之后不遠，是一座前有“抱廈”的“降神小殿”。“抱廈”為九脊頂，面闊一間，小殿為單檐四阿頂。[42]“降神小殿”與“監廚廳”最大的區別是前者“抱廈”在前，后者“抱廈”在后。前者稱作“抱廈”，后者應稱“龜頭屋”。

綜上，雖然龜頭屋功用多元，但龜頭屋形制特殊，位置處于主體建筑之后，較為隱蔽，存儲的功能常見。從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中看到，龜頭屋位置與尺度也能夠說明這個問題。值得思考的是，龜頭屋的位置在東側，寺院廚堂也在寺廟建筑的東側（廚堂位于建筑群東側考慮到了風向的原因）。金代中岳廟圖碑中龜頭屋建筑（名曰“監廚廳”），位置在廟圖右側，建筑群的東部中間位置。這和二號建筑基址“龜頭屋”相對于整組建筑的位置相同。“監廚廳”以南是坐東向西的“神廚”五間，這也說明這個區域是庖廚區域。另外，從二號建筑基址的考古發現看，龜頭屋內地面較硬，有火烤痕跡，判斷作為廚房的可能性最大。前面廊廡用來備廚和烹飪，后接的龜頭屋可以儲藏一些食材。

明清以后，有龜頭屋的建筑在北方較少出現，但在南方城鄉傳統住宅甚至衙署中還是很常見的，至今還可以看到，做法是或在前面加一個入口雨篷，或在后面加一個廚房或儲藏室。為了避免出現水平天溝漏水，一般把接建部分的屋脊垂直于主體部分的屋脊[43]。因此，龜頭屋作為古代建筑的一種特殊形制，構造與功能不僅有重要的建筑史研究意義，也有重要的文化史的意義。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山西太原晉陽古城二號建筑基址發掘報告》，《考古學報》2022年第3期，第420頁。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晉源區文物旅游局：《晉陽古城晉源苗圃考古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369頁，圖版一一三，TG4003、TG4004內建筑基址。

總進深與《考古學報》發表時數值略有差異，系后期整理時對部分數據進行了調整所致。

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89頁。

《營造法式》規定的柱徑為“兩材一栔”，即36份。詳見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153頁。

六等材的選擇是在一、二號殿用五等材的基礎上。《營造法式》“總例”中記載：諸營繕計料，并于式內指定一等，隨法算計。若非泛拋降，或制度有異，應與式不同，及該載不盡名色等第者，并比類增減。詳見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37頁。

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153頁。

檐柱檐部復原高度，選擇前檐柱高10尺，后檐柱高11尺。

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178頁。

劉暢、徐揚：《也談榆次永壽寺雨花宮大木結構尺度設計》，《建筑史（第30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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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265頁。

《營造法式》卷五“椽”：若殿閣……徑九分至十分，若廳堂椽徑七分至八分，余屋徑六分至七分。詳見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178頁。

二號建筑基址龜頭屋遺址附近出土的蓮花紋為B型，直徑12.6厘米，厚1.1～1.3厘米。以此瓦當最可能復原的椽最大直徑為10厘米。

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卷上》，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3年，第1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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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西萬榮廟前村后土廟獻殿前發現的廟貌碑，碑正面刻廟貌全圖，碑陰刻宋大中祥符四年以前“歷代立廟致祠實跡”（王世仁：《記后土祠廟貌碑》，《考古》1963年第5期）。盡管上述兩個廟貌圖表現的是祠廟建筑的布局，但對于五代佛教寺院建筑的布局研究也有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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