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中國文學史、美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并從思想、精神、性情、文風上都對魯迅有著重大影響的紹興人,是嵇康與徐渭,尤其是嵇康。
徐渭(字文長)與魯迅,是兩個南腔北調人。
紹興市越城區坐落著徐與魯的故居,一個在前觀巷大乘弄十號,一個在東昌坊新臺門(現在的魯迅中路)。兩個特立獨行的巨人,為我們留下了說不盡的故事與豐富的精神與文化遺產。有兩首詩,曾讓我有過他們一直同行的錯覺:“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徐渭《葡萄》)“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魯迅《自嘲》)
關于徐渭,在魯迅日記中多有出現,涉及《徐青藤水墨畫卷》《徐青藤水墨花卉卷》《徐文長故事》等。1933年3月7日這一天,魯迅寫下兩篇雜文:《從幽默到正經》與《從諷刺到幽默》。前一篇直接提到了徐文長,“‘幽默’一傾于諷刺,失了它的本領且不說,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來‘諷刺’,來陷害了,倘若墮于‘說笑話’,則壽命是可以較為長遠,流年也大致順利的,但愈墮愈近于國貨,終將成為洋式徐文長”。這段話一直被誤解,以為是在輕視徐文長,其實正好相反,是在為徐文長打抱不平。那時,戴季陶等人以正人君子的面孔出現,反對“魯迅們”的批判性雜文,甚至連“林語堂們”的“幽默”也不放過。魯迅當然是揭露他們“裝正經臉孔,以補‘不抵抗主義’之不足”,捎帶著也為徐文長長期被世俗化的“墮于‘說笑話’”而鳴不平。《從諷刺到幽默》更深化了這些觀點,直言想不要諷刺,先要改變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并再次對幽默的現狀與未來語中肯綮,且暗喻著徐文長被庸俗化成“說笑話”和“討便宜”的悲哀:“‘幽默’既非國產,中國人也不是長于‘幽默’的人民,而現在又實在是難以幽默的時候。于是雖幽默也就免不了改變樣子了,非傾于對社會的諷刺,即墮入傳統的‘說笑話’和‘討便宜’。”
魯迅當然知道徐渭的價值是在“說笑話”“討便宜”之外的地方。徐渭的“青藤書屋”當是少年魯迅常去的地方,那方小小的天井、天井中徐渭親手植下的青藤,尤其是《青藤書屋圖》兩旁、徐渭手書的那副楹聯“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更會讓魯迅凝望覃思的吧?魯迅的《南腔北調集》雜文集之名,怎會與“一個南腔北調人”不無關系呢?他在《〈南腔北調〉·題記》里說到一個上海女作家說他“極喜歡演說,但講話的時候是口吃的,至于用語,則是南腔北調”,“前兩點我很驚奇,后一點可是十分佩服了。真的,我不會說綿軟的蘇白,不會打響亮的京腔,不入調,不入流,實在是南腔北調。而且近幾年來,這缺點還有開拓到文字上去的趨勢”。這是中國兩個南腔北調人的相遇與相知。
與對待徐渭不同,魯迅對嵇康有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喜愛與疼惜,在靈魂的天空里,他們是一對雙子星。
在《魯迅全集》的眾多版本里,我最先擁有與通讀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的《魯迅全集》。這套書其實是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再版,它的第九卷由兩部作品組成,一部是《中國小說史略》,另一部是魯迅輯校編謄的《嵇康集》。
這部《嵇康集》,在魯迅搜集整理的諸多古籍中有著特殊的意義,不僅陸續校勘的時間最長——自1913年至1935年,長達二十三年,幾乎跨越了他整個的文學創作生涯;而且所耗精力最巨,前后校勘十余次,包括親筆校勘本五種,抄本三種,以及《〈嵇康集〉考》《嵇中散集考》《嵇康集逸文考》《嵇康集著錄考》和為《嵇康集》所作的序跋等堪稱浩繁的手稿。我從先生的日記中擇出幾條,以記其大多在夜間進行的耗費心力的勞作:開始于1913年9月23日,“下午往留黎廠搜《嵇中散集》不得,遂以托本立堂”;主要工程竣工時的1924年6月8日,“夜校《嵇康集》了”,10日“夜撰校正《嵇康集》序”,《序》的結尾是“恨學識荒陋,疏失蓋多,亦第欲存留舊文,得稍流布焉爾”,讓其流傳之意拳拳;1926年11月14日,寫出四千字長文《〈嵇康集〉考》,“嘗寫得明吳匏庵叢書堂本《嵇康集》,頗勝眾本,深懼湮昧,因稍加校讎,并考其歷來卷數名稱之異同及逸文然否,以備省覽云”,深恐嵇康人與文湮沒之心讓人動容;1931年11月13日,“校嵇康集以涵芬樓景印宋文本《六臣注文選》”;直至1935年11月20日給臺靜農的信,又見校對《嵇康集》的信息,“校嵇康集亦收到。此書佳處,在舊鈔;舊校卻劣,往往據刻本抹殺舊鈔,而不知刻本實誤。戴君今校,亦常為舊校所蔽,棄原鈔佳字不錄,然則我的校本,固仍當校印耳”。魯迅的《〈嵇康集〉跋》,讓我們看到他的自信與欣慰:“中散遺文,世間已無更善于此者矣。癸丑十月二十日,周樹人燈下記。”又是“燈下記”,二十三年間,他與嵇康有過無數“相會”的深夜。尤其是《〈嵇康集〉考》,信息量大,容納著魯迅對嵇康的綜合而具體的評價,如“康美詞氣,有豐儀,不事藻飾。學不師受,博覽該通;長好老莊,屬文玄遠。以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景元初,鐘會譖于晉文帝,遇害”;如“本姓奚,自會稽徙譙之铚縣稽山,家其側,遂氏焉;取稽字之上,志其本也”,講嵇康姓之來源;論其詩文“其致玄遠,悉根于理;讀之可想見當時之風致”;“康文長于言理,藻艷蓋非所措意;唐宋類書,因亦尠予征引”,述康文的特點與寂寥。
兩個會稽人相隔一千六百多年,卻通過《嵇康集》,讓我們感受到了他們相互溫暖的體溫。到底是什么讓一千六百多年之后的魯迅,對其產生了如此濃厚的興趣與喜愛?細細地體會就能知道,是嵇康身上體現出的會稽或者說越人的一種精神,在魯迅的心上產生了深深的共鳴。
魯迅當會反復回味嵇康“《廣陵散》于今絕矣”這句刑場上的臨終遺言吧?他不愿意嵇康的文字也如這曲《廣陵散》一樣成為絕響,所以在二十三年間,孜孜矻矻,一直在裒集校勘,同時也讓這樣一個特別稀罕又極其寶貴的有著“浩然之氣”的大丈夫形象,屹立于中國的大地上。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這種閃耀著獨立精神的“師心”與“使氣”,不正是以會稽(紹興)為中心的越人尤其是越之士人的精神所在嗎?“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后,敢于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說到這段話的時候,心上是鋪滿著悲涼的。
《嵇康集》之外,魯迅還有許多文章談及嵇康,他將這個悲劇而又寂然的人,請到自己的身邊,一起喝酒聊天。1933年11月24日,魯迅寫下《選本》一文,這樣提到嵇康的另一面:“讀者的讀選本,自以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筆的精華的,殊不知卻被選者縮小了眼界,即以《文選》為例罷,沒有嵇康《家誡》,使讀者只覺得他是一個憤世嫉俗,好像無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而在《〈嵇康集〉考》中,魯迅考證這段話也來自嵇康的《家誡》,正好與《選本》一文相互印證:“若會酒坐,見人爭語,其形勢似欲轉盛,便當舍去之,此將斗之兆也。”關于嵇康的“另一面”,《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里講得更為詳細明晰:“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長官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后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愿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一個如此高傲的人,為什么會這樣?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因為他們生于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并非他們的本態。”社會是黑暗的,所以“嵇康們”要點著自己的文字,照亮自己與周圍;社會是污濁的,所以要讓自己的思想與精神獨立成為一道清流,安妥自己與周圍。他們當然深知這樣做的危殆險惡,也就期盼著家人后輩不要重蹈這樣的危殆險惡之地。想想魯迅寫在最后一篇文章《死》中的七條遺囑,其中一條便是“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也是與“嵇康們”同樣的心情。
對于《詩經·鄭風》,這兩個紹興人,又在惺惺相惜著。在《中國漢文學史綱要·〈書〉與〈詩〉》中,魯迅與嵇康都對孔子與“后儒”們表達了相反的意見:“孔子則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后儒因孔子告顏淵為邦,曰‘放鄭聲’。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遂亦疑及《鄭風》,以為淫逸,失其旨矣。自心不凈,則外物隨之,嵇康曰:‘若夫鄭聲,是音聲之至妙,妙音感人,猶美色惑志,耽槃荒酒,易以喪業,自非至人,孰能御之。’”魯迅說“自心不凈,則外物隨之”,嵇康云“自非至人,孰能御之”。還有《“題未定”草》《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別——答文學社問》與1929年1月6日致章廷謙的信,都論述或涉及嵇康。
還有收在《且介亭雜文二集》的《再論‘文人相輕’》,從文人相輕說到文壇小人的告密、恐嚇,當然舉了鐘會誣陷嵇康、“于是得罪了鐘文人,后來被他在司馬懿(應是司馬昭)面前搬是非,送命了”的例子。如此,就要妥協,就要圓滑,就要和那些宵小同流合污以自保嗎?魯迅當然又會想到嵇康從容撫琴赴死的場面,于是他那冷對的橫眉里便蓄滿了蔑視與不屑:“所以你無論遇見誰,應該趕緊打拱作揖,讓坐獻茶,連稱‘久仰久仰’才是。這自然也許未必全無好處,但做文人做到這地步,不是很有些近乎婊子了么?!”嵇康的琴弦,穿越一千六百多年的時空,又錚錚然奏響在魯迅的筆下:“他得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只是魯迅猜想著嵇康的另一種死因:“嵇康的送命,并非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鐘會不去搬是非,也總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曹家的女婿也許并非嵇康最主要的死因,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長文中,魯迅更深刻與透徹地論述了嵇康的人與文以及他的死因。
關于魯迅與嵇康,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中有這樣的話:“魯迅對于漢魏文章,素所愛誦,尤其稱許孔融和嵇康的文章,我們讀《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便可得其梗概。為什么這樣稱許呢?就因為魯迅的性質,嚴氣正性,寧愿覆折,憎惡權勢,視若蔑如,皓皓焉堅貞如白玉,懔懔焉勁烈如秋霜,很有一部分和孔嵇二人相類似的緣故。”九千字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竟有三千多字是在說嵇康,論及孔融批評并獨立于曹操而被曹操所殺,也是在引出嵇康的不滿并獨立于司馬集團而被司馬集團所殺——說歷史上的殺戮又無不印證與影射著魯迅發表這篇文章時的1927年的事實:國民黨反動派對于共產黨人的屠殺。
發了一輩子議論的魯迅一句話歸結了嵇康的死因:“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嵇康發了哪些議論讓他成了司馬集團的眼中釘?在那樣溽暑的廣州,于夏期學術演講會的講壇上,魯迅站得穩穩的,用他那獨有的南腔北調,再現著歷史真實的場景:“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卻道,人是并不好學的……還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歷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于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非薄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系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么,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么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對于殺人者,魯迅從來不客氣:“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于是,這些前仆后繼、死了方可的行列便蜿蜒而來,沒有盡頭。
嵇康與山濤其實是真正的朋友,臨刑的嵇康并沒有多少后顧之憂,他知道山濤會將他的后代照顧妥帖。許壽裳贊魯迅的“皓皓”“懔懔”,也許是受到山濤夸嵇康之語的啟發:“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