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輕的時候,無論是在臺北或是新竹街頭,常會看到有一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可能斷手,也可能瘸腿的乞丐,他們或坐或站,伸手向來往的行人乞討。我是心存憐憫的,但通常不太會施舍;尤其是后來看到一些正常人假扮成殘疾人,每天開著奔馳上下班,一個月可以乞討到高達幾十萬元的新聞后,更是夷然不顧,慳吝不予了。
近幾年來,臺北街頭已很少看到乞丐了,雖曾遇到過一些無業游民,他們也不會伸手跟人要錢。倒是常看到一些坐在輪椅上的殘疾朋友,會在街角販售刮刮樂、口香糖、紙巾之類的,在物傷其類的心態下,我有時候就會掏錢購買。也許,這十幾年來,由于查核甚嚴,假冒不易,而且偽冒頻傳,人們已有戒心,“生意”也不怎么好做,所以漸漸銷聲匿跡了;也或許人們已經頗為富裕,不必再做這行營生了。的確,過去經常可見的乞丐,如今已經明顯減少了。
如果人民生活富裕的話,想來一般人也不愿意沿街行乞、惹人嫌厭,畢竟乞丐一流總是讓人瞧不起的。但我曾看過北宋人鄭俠所畫的《流民圖》,時難年荒,衣食無著,再加上家園破碎,不沿路乞討,又何以為生?看著那一個個衣不蔽體、瘦弱不成人形的乞丐,一面是憐惜,一面也慶幸自己生于現代。否則的話,以我的條件,恐怕不想當乞丐都很難了。
乞丐通常是身體有缺陷的,在古代,這樣的人不太可能出頭。武俠小說里常出現的“丐幫”,是由全天下的乞丐會聚而成的,金庸給他們冠上“忠義”的名號,儼然具有左右江湖大勢的威望。這當然是小說家的虛構,宋代雖有個別小區域的乞丐組織,更有類似首腦的“團頭”,但社會地位的卑下,讓他們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更遑論社會影響力。古典話本小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不正是因為嫌棄金玉奴出身乞丐之家,所以才狠下心將她推入江中的嗎?我沒當過乞丐,雖然可以差相仿佛地體會到乞丐看人臉色、逢人低首的窘狀,畢竟未有實際經驗,很難憑空揣想;但我卻真的有被人當成乞丐施舍的經驗。
一次跟團到山東參加《水滸傳》學術討論會,會議開完,照例是要旅游一番的,既是與《水滸傳》有關,著名的梁山泊,我自是非去不可的了。
梁山如今已是無泊了,卻成了重要的觀光景點,入山口還特地砌造了象征一百零八條好漢的一百零八個階梯,得先爬過這層層階梯,方能當得成好漢。這當然非我體力所能及,所以我雖不是被“逼上梁山”的,卻是被身強力壯的同行伙伴“背上梁山”的。過完階梯,還要走很長的一段崎嶇山路,才能抵達“忠義堂”。這時我是騎馬,應該說是被馬夫牽上山的。一路當然是顛簸難行的,到達終點時,我已滿頭大汗,不得不在路旁的一塊大石上稍作歇息。
這時候,有幾個登山客從身旁走過,一個慈眉善目的婦人看到我,竟然就從兜里掏出了兩張一元的人民幣,硬是要塞給我。我當然是連忙婉拒了。就在相持不下的時候,那個促狹的陳廖安,竟拿起相機,拼命地“咔嚓咔嚓”起來。好不容易請走了這位大姐,陳廖安居然脫下帽子,放在我面前,里面還放了一張十元的鈔票,閃在一旁準備拍照為證。回到臺灣,他在課堂上可是極盡戲謔地講給同學聽。我攬鏡自照,左看右看,竟也發覺我真的是生著一張乞丐臉的,而且天生殘疾,連假裝都不必。心里在想,如果那位大姐塞的是兩張百元鈔票,我是收還不收?
這個疑惑盤繞在我心里很久,卻又意外地獲得了解答。一次去澳門,也照例去小試手氣。當時我已玩得毫無興味了,可同伴還在拼搏。我閑來沒事,便拄著拐杖四處游觀。不料有個婦人呼叫我,招手要我過去。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免就走過去相詢。沒料到,她居然翻開皮包,里面是一大沓黃色的千元港幣,隨手抽了一張就塞給我。我是既受寵又受驚,既疑惑又羞愧,莫非我真的就這么像乞丐?我沒有猶豫,也不敢猶豫,連忙拒絕,快步離開。我跟友伴說起這事,他們先是嘲笑我一番,接著就罵我笨,不拿白不拿,這可是千元港幣呢!說得我都有點后悔了。后來我再度回到那個位置,卻已不見她的人影了,心下既是竊喜,又有點悵惘。
我常懷疑金庸小說里的洪七公,他是個乞丐,卻如此偏好美食,不知是哪來的那么多錢財,可以讓他變成美食專家?吃得不夠飽,那威力無邊的“降龍十八掌”,又怎么能施展得出來?想著想著,就不免會想岔了路,其實不偷又不搶,“拿來主義”也正派得上用場吧?
其實我是有充分的理據來支持我這想法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論爭,通俗武俠作家被詆罵得很慘,說他們不是“文娼”,就是“文丐”。我是研究武俠小說的,“娼妓”自問是當不了的,可當“乞丐”卻還行有余力,足可與他們“沆瀣一氣”。何況,每次申請一些研究補助,不也是成天跟當局乞討嗎?而且,時有時無,像極了乞丐。
于是,我就有了個索性真的當一次乞丐的念頭。
我的設想是,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城市,穿上破爛的衣服,頭發不梳,胡子十天不刮,臉上再涂點油污,坐在人多的地上,面前擺一個缺了一角的破碗,再放上幾許錢鈔、硬幣,連偽冒都不必偽冒,倒想看看,一天下來,憑我這副乞丐臉,到底能夠賺到多少錢?
我跟大陸的一些朋友提了這主意,請他們為我設法圓成這一“夢想”,并預設了幾個難題,要他們幫忙解決。一是要先跟警察報備,以免他們前來驅趕;二是要先跟地方乞丐頭頭打好招呼,免得被誤認為是來搶地盤的;三是他們必要隱藏在附近,一出問題,立即出面“救駕”。
這一構想,至今都還沒有實踐,當然困難是非常多的。朋友打趣我,現在大陸已經不時興帶零錢了,都是用手機掃二維碼的,我的構想早就落伍了。這讓我有徒呼負負的失落感。
我突然想到,要不就在臺灣吧?反正我不要臉慣了,就是被人認出,也就臉皮撐得厚厚的,更何況我也不是什么知名人士,有何不可為?
我不知道我最后有沒有膽量履踐這一首“乞丐狂想曲”。不過,假如有那么一天,你真的有緣遇上了一臉乞丐相的我在街邊行乞,無須訝異,也不必驚喜,更不要揭穿,就慷慨一點解囊吧?但是,丑話說在前頭,我這乞丐就像武俠小說里的丐幫子弟,還是有原則、有骨氣的,我是非千元紙鈔不收的。
各位好朋友,你們會不會大發善心,施舍施舍呢?
二
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我沒有罹患小兒麻痹癥,我的一生和現在會有多大的差異?
我是四歲時染病的,對四歲以前還算正常的日子已經忘卻得差不多了,唯一的印象,就是母親攜著飯筐,牽著我的小手,從光明新村走到四號橋邊,為父親送飯的情景。記得我當時還是能跑能跳、行走如常的,但也是模糊不清了。
父親算是自學成才的中醫師,在醫術上是頗有自信的,在鄉里間也頗有聲譽。但當時臺灣醫療界對小兒麻痹癥還非常陌生,父親對我的發熱、痙攣等癥狀,都以為不過是重感冒而已,并沒有太大的擔憂。直到高熱退去,人亦精神十足之后,我才發現下肢早已完全萎縮、變形,無法穩定站立了。父親對此相當自責,每當我有所詢問,他都只是三言兩語打發過去,所以我對當時發病的情形也是茫茫然。幸運的是,一條小命終究還是保存了下來。
說起來,我的個性是野放的。一雙小眼,看所處的周遭世界,無一不是處處新奇,在在有趣,恨不得就如同不羈的野馬,縱橫馳騁于其間。但因為身體的關系,往往只能用羨慕不已的眼光,看著那些放肆無檢、恣意追趕跑跳碰的同齡儕伴,在陽光下,在風雨中,盡情奔跑于田野之間。
其實我也是不甘于寂寞的,常是“奮不顧身”,勉力參與他們的行列。當時很少有水泥地,我喜歡那草香,喜歡那土味,常放任自己在地上翻滾屈爬,就是渾身臟兮兮回家挨頓罵,也是無所顧慮。但是,登高行遠、上山下海,終是有所不便,只能淺嘗而止,一顆躍動的心,卻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
但是,我總難免會想到,“假如”我不是目前的這個樣子,我又怎會臨淵羨魚,豈不是早就踴躍加入他們的行列,盡情奔放自己的身骨、縱任自己的豪情?
我常沉湎于幻想之中,看人觀事,總是先注意到他們那雙修長挺直的雙腿,是如何自在行動的,他們跳高跑遠、打球嬉玩,“別人能而我卻偏偏不能”的沮喪,頓時就布滿胸腔之中。
我生性外向,對外在繽紛多彩的世界充滿著向往與好奇。鄭愁予詩有“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之句,我是非常喜歡的,我的個性也屬于這種“忍不住”的類型。每聽聞別人說起山川秀色、古跡勝景,就不禁為之神往,恨不得能親履其地,以雙腳踏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以雙眼飽覽那里的每一片景色,但舟車勞頓、山行水涉之艱難,卻硬生生阻隔我飛越的心思。有時發憤一游,登臨斯土,卻往往只能夠點到為止,眼巴巴看著別人興盡而返。年輕時候,愛看世界各地的風景介紹,但后來是既愛又恨,索性眼不見為凈。人家都說神游、臥游,但身心未能合一,其實正是痛苦的根源。
假如,假如我擁有強健的身軀,我沒有其他太多的想望,就是兩條腿、一雙鞋,踏遍江湖水、嶺頭云,身體力行,心神與山水契合,魂靈粘附于每一粒沙、每一寸土,眼界為之寬廣,胸臆隨之壯闊,幽居于陋室讀千卷書,又怎比得上邁開腳步行萬里路?只是,“假如”只是個遙遠的夢,總是縹縹緲緲,云遮霧掩,不真不切,讓我唏噓難已,空留憾恨。
我情竇開得較早,小學四年級時就曾偷偷喜歡上同班的一個女孩,一直到初中畢業,都還對她念念不忘,但是,由于身體上的缺憾,我從來不敢向她表白,只能像做賊似的,偷偷在習字簿上間隔幾字地寫著“我愛某某某”,算是對自己情感的交代。在后來成長的過程中,不止一次有女孩打開我的心扉,讓我神魂顛倒、朝思暮想,而類似“愛在心里口難開”的窘境,也不止一次地重演。我常聽聞到許多同學的“戀愛”經驗,卿卿我我、山盟海誓,花前月下、攜手偎肩,說不盡的風光旖旎,而我只能遙遙癡望,山重水遠,金風玉露,卻是從未滋潤過我的身心。
有時候,我不免發個狠,豁出臉皮,遞簡傳箋,想用優美的辭藻挑動伊人的芳心。轟轟烈烈的夢想,不時在我小腦袋瓜子中浮現,可到頭來,青衫白馬,皆成空想,闃闃寂寂,夢想中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我算是勇敢的,敢于屢敗屢戰,但敗軍之將當久了,“出師未捷身先死”,竟流下了不少的英雄淚。
我常會想,假如我不是這樣的我,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觀?大學時,我有個“寶二爺”的昵稱,可“大觀園”中風姿綽約的女子雖多,我這“寶二爺”卻是從來不曾怡紅快綠過。我是很想自命風流,瀟灑一番的,此時就難免會憎怨造化不公:上天賜予了我敏感多情的心靈,女媧摶土時,卻粗制濫造了我的外形。青埂峰下,頑石終究還只是塊頑石。世間假如能真的有“假如”,那該多好!
我的一生,雖不能說是坷坷坎坎,但意想不到的波波折折,卻也從未少過,尤其是面臨出社會時的難關,磕磕碰碰,總是碰撞到頭破血流、遍體鱗傷。我算是頗有自信的,學問雖不豐富,但相較于同儕,也不遑多讓,出口能自然成章,落筆可行云流水,翻開成績記錄,更可以說得上是出類拔萃。可是,閉門羹嘗多了,再有多少恢宏的志氣與自信,九里山連戰連敗,我竟有如烏江畔的霸王,忍不住都會有“橫刀向天笑”的念頭。
原因應該是不說自明的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在前頭一直虛假的夸贊,而一轉過身子,厚重的鐵門就砰然關上,敲門都無人應答。那種蒼涼孤寂、斷雁西風的被遺棄感,既深沉,又如萬針攢刺一般。不是過來人,恐怕是很難體會的。
眼睜睜地看著許多未必比我高明的人,搶占去我其實足以勝任的職缺,再回視自己的確“有礙觀瞻”的形軀,世態如此,氣怒的火只能用淚水澆熄,難言的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吞下。我不禁就會想到,如果我一如正常人,會不會有較公平的競爭機會?常聽人家說,“給他一條魚,不如給他一根釣竿”,我是有釣竿的,而且擁有相當高明的釣技,但是,卻苦于遍尋不著可以供我垂釣的一方魚塘。我的魚呀,我的夢,深潛于茫茫的人海之下,該如何才能鉤沉而出?
假如,我只能“假如”一下。假如我沒有罹患小兒麻痹癥,假如我能擁有和別人一樣的身軀,我可以腳踏實地,追趕跑跳,登山臨水;我可以偎紅倚翠,左擁右抱,縱意瀟灑,盡得風流;我可以固守陣營,運籌帷幄,學以致用,聲蜚士林……這該有多好?
可惜,“假如”一詞是充滿濃厚遺憾意味的,常令人“悔不當初”。但是,運命如此,非我自造,很多事非一己之力可挽回,又能如何?我只能面對現實,現實是真金不換,容不得“假如”的,當初已成事實,無須咎悔,就是咎悔,也無濟于事。“一枝草一點露”,再荏弱卑微的小草,上蒼總還是不會吝惜分一些雨露給它的。仔細想來,我身上的雨露,或許還沾潤得更濃、更多,而也正是有這些雨露的滋潤,我才能在烈日暴雨、狂風怒海中持續茁長,至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