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亞替兒子打虎不成,反而丟了兒子。”
倘若讓一位心智健全的讀者總結全篇,他八成會這么說。
總結就是總結,無須復述。復述是傳播學的事兒,比如AI,它絕對是知性主義的標兵,凡是它的追隨者,無一例外都會成為“知”的奴仆。但現在,當“知”面對它模仿并意圖超越的人的時候,必是感受到一種潰敗。因為它無從解釋一個字,那便是“替”。
這樣一來,問題就簡單了,我只需替讀者復盤小說全程,掘出深藏于“替”底部的內在動機,便可以替我們人類說兩句“非AI”人話。
作家陳鵬在替:替同行施耐庵寫了一個現代先鋒版的“武松打虎”。
兒子小薩在替:替父親揭了榜文,也替官家承擔了職責。
其父老亞在替:替兒子打虎,也替兒子打出后半截兒人生。
連老虎自個兒都在替:一只異域幼虎,替土生土長的吊睛白額大蟲打了頭陣。
好嘛,箭在弦上,是該擊發的時候了。這四種基本的替代關系,馬上就要拉滿弓弦,將怒火噴瀉而出。誰讓你咬斷牢籠?誰讓你悖逆了指定的育種婚配,奔向正統之外的“野地”?誰讓你突入物種裁判所的視線,傷了兩條人命?誰讓你正好闖進了自古出獵戶的碧雞鎮?這都是命啊,我們不禁為這只不懂事的老虎捏了把汗。事實證明,這只20世紀末(小說的物理時間是1993年)的孟加拉虎替得很不成熟,根本就沒有替出虎的古老性能;或者說它水土不服,還不能辨別出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要領??傊?,它一點也不像一頭正兒八經的“大蟲”——等待與人類為敵,進而以身飼人,成就英雄的美名;倒是像無家可歸的野孩子,頂著“虎”的威名四處逃竄。
各位看官,瞧出點意思沒?正是這蹩腳的毫無章法的“替”,讓咱們的“武松”——老亞愣是沒反應過來,他以為老虎仍是景陽岡上的那只,即便不是,也和他先前打死的豺狼沒什么兩樣。比狼大點兇點,有什么關系,咱有獵槍啊,子彈不多,四十五發,壓箱底兒的存貨都搬來了,還不三下五除二,結果了它?
事態發展至此,其實已經沒什么可寫。誰都知道一只僅有三歲的半大小虎,又誤入人地兩生的地界兒,甭說好酒伺候了,還不被神槍手打成篩子?當年武松打老虎之所以赤手空拳,那是被逼無奈;現在身體技術跟不上,還有機械狠活兒呢,簡直是碾壓式降維打擊。一言以蔽之,毫無懸念。
而小說,要的就是懸念。且這個懸念,拒絕作者的一廂情愿。換句話說就是:作者你得聽人物的,得順著當事人的意思走。否則,要我老亞何用,干脆把我寫成“武松第二”得了。作家陳鵬聽沒聽進去老亞的訴求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老亞栽了跟頭,就栽在那個晃晃悠悠的“替”字上。碧雞鎮的老亞不是沒有效仿過武松;再往前追溯,小薩的爺爺,即老亞的父親,就曾用火銃替下拳頭,打死過豹子。到了他這一輩,雖然手里的武器從火銃換成了“56式”國產半自動步槍,但經典模式不變,而且他還與時俱進,發展了這種模式:經由打死狼的英雄通道,不僅賺得美人歸,還撿了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家業——民兵連長。相比之下,尚未焐熱“都頭”官帽就解甲入獄的打虎英雄,準得酸好一陣子。
這便是老亞的起家哲學,他只是稍稍改動了“武松打虎”的少許部件,就演繹了一場“老亞打狼”的歷史正劇。如今,他決定將正劇形象繼續扮演下去,但這回不是替武松演,而是替他的寶貝兒子小薩演。
然而,正是這一選擇出了岔子:作為武松的“替身”,他有參照系,有樣學樣,再加上權變發揮,總可以撐住場面;一旦替了兒子,就沒那么簡單了,英雄基因立馬被拾掇得七零八落。原因是什么呢?是過往替了未來,是已知替了未知,是理想替了現實……這些我都承認,但關鍵還不在此,關鍵是:典型一旦建立了權威,便要鞏固并行使這種權威,而當該權威浸入社會意識結構,成為人們的共識和唯一信條時,“武松打虎”乃至“老亞打狼”就會無比正確,誰質疑它,就是要毀壞那只精鋼打造的籠子。經典當然不容冒犯,但你總不能說經典不容“超越”吧?若不是老亞偷換了“武松殺嫂”的情節,又怎能創造出屬于他自己的新經典!
很明顯,這個新經典的“新”,既不在“武松打虎”,也不在“老亞打狼”,它是巨大的象征,指涉著從成本效益學中清理出來的全部人生方案。
刮開這套方案的歷史涂層,我們會發現,在小說背靠的時間點1993年深處,已然涌動著一場有關生存,有關父權,有關高尚與平庸的價值之爭。中華大地上到處都是老亞和小薩,到處上演著一幕幕據守與出走的生動情景劇。是啊是啊,都是為了“活著”嘛,活著就是最大的真理。但“怎么活”卻成為一道天然的屏障擺在人們面前。錢重要,孩子重要,愛情重要,房子、土地,這些都重要,但當我們把視點從具象中抽離出來,疑云便迅疾升起:究竟是什么隆起了這一切,又是什么主宰了這場人心的博弈和變奏?
答案得去“武松打虎”中尋找。為什么?因為自“武松打虎”奠定其英雄意象的模范以來,就無意中貫通了中國人的“英雄夢”:唯有被認定為“英雄”,方能收割附著于英雄身上的種種欲望酬報,而那些處于灰色地帶的“屬民”,則只能在英雄威望的長臂下茍存。1993年不過是恰好踩準了鼓點,欲把這一英雄夢推進至每個人,但在它并不算久遠的時間“下文”中,還是顯出了后遺癥。英雄本身成了把越來越多的人裝進去的“故事”:對強者的崇拜,對威望的寄附,對復雜世界的單向度想象,由“多”到“一”的集權主義神話。
可能性!我說的就是這個,老亞和老亞們的經驗里流淌著“英雄”的血液,可他們卻選擇性地遺忘了他們曾經是,現在也僅僅是社會圓桌上的一名成員,在“類”的肉身上,眾聲無有高下,更不可取替,這樣一切才皆有可能。
這話激動了點,一不小心就冒犯了老亞。但我以為,真正冒犯老亞的既不是兒子小薩,也不是那頭咬斷籠子出逃的獸,更不是在下或武松。
是自詡為武松附體的老亞們,被“武松”這個形象蒙蔽了。在為“武松”叫好的同時,刪改了武松本人。真實的武松只是思鄉心切,想回家尋哥哥,達成一個凡人的愿望,不承想,陰差陽錯做了打虎英雄。公允地說,是作為人的被動防御本能締造了英雄神話,而非“前英雄”武松主動為之。一被動,一主動,就劃出了兩種認知、兩個武松。前者把“都頭”權當一份飯后甜點,不以為意,心心念念的還是他的哥哥,否則也不會因武大而殺嫂,甘愿棄守這份美差于不顧;后者就不同了,最可能的走向便是:虎死了,英雄出世,美人在懷,封官賜爵,風光無限。再往遠點兒推,說不定還能生個大胖小子,繼承家業。
嗯,老亞就是這么想的,并且出色地執行了這一實用策略。武松也由此走出了古典的困境,突變為無須再上梁山的人生贏家。所謂學而優則仕,落實到當代“武松”老亞身上,那就是“武而優”則名利雙收。那位冒犯老亞的鐵血好漢早已在他心中枯萎、老去,或者說被他劫出《水滸傳》,逼上了馴順的“梁山”。
武松到手的,可不止兩萬。你看這個都頭當的,威風八面。再然后——老亞說不下去了。隱約記得再然后就是武松殺嫂了。這一段沒法跟半截兒子講,也沒必要講。
沒法講是少兒不宜,沒必要講可就大有文章。因為這后半截兒已經讓老亞給“續”上了,續得舒適,續得安心,續得周正圓滿,很有教育意義。那么,誰是正典誰是歪典,誰是真典誰是假典,小薩你小子還不開竅?
我敢說,正是從這個思維地標出發,活成正典的老亞,才與想活出經典自我的小薩開始漸行漸遠,以致分道揚鑣。
說來說去,還得回到“替”。站在施耐庵和陳鵬之間凝視,該詞敦厚、溫良,飽含成全對方的美意善意,卻也彌漫著巨大的可疑和不確定性。當陳鵬懷著絕對的敬意,高擎“武松打虎”的戲碼,寫“上山打虎”時,他一定沒有意識到,這一替,會拆掉“打虎英雄”的精神內核。而作為始作俑者的小薩,更沒想到,他替心目中的“武松”——父親揭榜,替的其實是一個給定觀念的武松裝置。這個裝置的運轉,則有賴于兩萬塊賞金預設的目標程序。一旦偏離程序,裝置便即行中止。老亞獲知兒子無可救藥地愛上“小爛屎”小竹子時的表現,無疑證明了這一點。直到兒子戳穿他原罪的時刻——“豆腐坊咋個起來的,咋個紅火的,不都是你們這些老家伙暗地里搞的?跟我們有哪樣關系?”——老亞精心排演的發家樣板戲終于遭到重創,非但沒有打到老虎,反而把自己打回了原形。
你沒看錯,是原形,不是原型。如前所述,原型是武松,老亞們“這幫老家伙”只是徒具其形而已,所以你不能拎著一具身形矯健的軀殼去對陣一頭破出施耐庵紙面的真老虎,更不能寄望于他替后人指定生命的遠方。
這么說,老虎替得對,除此之外的那三“替”都替錯了,包括陳作家。可話還是得圓回來,如果都替錯了,還需要《上山打虎》嗎?
所以就有了其二,其二是小說《上山打虎》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盛大的聯動景觀,而其發端則源于社會與個體在“交換”的無意識中所形成的恩典體系。對此,施耐庵的底本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作為“打虎”事件的唯一當事人,武松正當地行使了他的人身自衛權,這本身無可厚非。但樹欲靜而風不止,個體的防御行動很快被裝進群體道德的敘事容器,來了一番賞錢賞官的英雄追認。個中之意很明確,就是要把武松拉入“給予—接受—回報”的義務性秩序循環中。要知道,在這個秩序循環的頂端只盤繞著一個主體,那就是給予者,除非回報能按照給予者的標準予以滿足,不然你就得受著,忍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在《水滸傳》“武松打虎”一節,這個給予者的代表是知縣,出資人則是“上戶”。上戶,上等之戶也,他們處于交換體系的上游,是當然的給予者。
但施老的偉大之處也正在于此,武松屁股底下的板凳還沒坐熱,他的個人意志便占了上風,“殺嫂”事故讓他迅速從交換體系的暗流中脫身,重獲主體身份。反觀《上山打虎》,老亞的悲劇在于,他一直以為自己掌控著故事的全局,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早已淪為拴在整個聯動體系上的“物”。凡物必有介質,老亞的介質就是那兩萬元現金。自此,陳鵬預設在老亞內心的那張聯動關系網也呼之欲出。
介質:兩萬元現金
給予:懸賞告示(群體)
接受:贊同兒子揭榜(父親)
回報:打死老虎(父親)
給予:用獎勵做本錢開店,給兒子攢討媳婦錢(父親)
接受:安心讀書(兒子)
回報:遵父命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兒子)
給予:……(父親)
接受:……(兒子)
回報:……(兒子)
循環往復
你發現沒有,本來這個復制體系是超穩定的,老亞也毫不掩飾他的樂觀主義信念:“一個年近五十歲的家伙,似乎還沒有丁點衰老疲憊的跡象,女人去世四年非但沒把他撂趴下,反倒讓他越活越精神,越活越攢勁啦?!钡?,懸賞的按鈕剛剛摁下,“替”這枚鋼釘就揳入了傳動系統的第一處骨節:兒子替父親揭了榜?!@里,我不是要重彈“替”的老調,我是想說,因為這一至關重要的“替”,《上山打虎》打開了古典和現代、寫實和先鋒的邊界,創造了一個嶄新的文本陷阱,深陷其中的老亞,當然也包括我們,不經意間接受了另一套聯動系統的開發,那便是:
介質:兩萬元現金
給予:懸賞告示(群體)
接受:替父親揭榜(兒子)
回報:找虎路上,讓父親現了“虎”形(兒子)
給予:逃離父親的陰影,獨自追虎而去(兒子)
接受:丟了兒子(父親)
回報:找兒子(父親)
小說完
緊盯這兩套系統,我相信所有的讀者都會驚訝于括號之內觀念及行為主體的變化,也會理解老虎作為一個龐然之“物”,已然通過重重象征之路,進入了群體表達的中心區域。若想讓那只被時空彎曲的老虎退回它的來處,自己就必得成為一只拔離現實地面的真虎,如小薩,如咬斷精鋼的“歸山”之獸。
于是,施耐庵說,武松不想成為英雄。我信。
同時我也相信,上山打虎路上那些對話、爭執和不厭其煩的敘述,也檢驗著現實主義羽翼下,陳鵬的耐性和我們的耐性。他精準地呈現了人物對自身處境的觀察,并借助這種觀察改變自身的方式來表現變化。隱約記得此話直面的對象是莎士比亞,那就讓我們想象一下莎翁,再讀陳鵬。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