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賢妹就像雙腿套著紗線的草蜢,大學畢業第二年,就被父親陳宗河揚手拎回了家。憑借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日漸開闊的人脈,陳宗河給盧厝小學校長提六條中華煙和兩斤鳳凰單樅后,賢妹的名字順利進入盧厝小學教師名單,下學期任三年級數學老師。
賢妹對父親說,我是學醫的。她的哀求在舌頭下、眼睛里、臉頰上,在背脊上變成個鼓槌,把全身捶得轟隆隆作響。但陳宗河什么也沒有聽見。她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說服父親讓自己留在廣州工作,一個女孩子啊。更何況她當時在廣州工作的那一年過得并不順。畢業前夕,男朋友未雨綢繆,畢業后成功進到了一家不錯的醫院。而她,簡歷把廣州所有醫院都投遍了,卻只找到一個二甲醫院的院聘崗,最終還敗在面試上。她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次,依然很不適應向他人推銷自己。面對這個結果,她賭氣地想,難道是用嘴當醫生的?更諷刺的是,賢妹被一家制藥公司錄取了,做醫藥銷售代表。少得可憐的一點底薪,靠嘴皮去賺提成,多勞多得。賢妹的母親說,讓賢妹去賣藥,換不到一碗淖糜落嘴。事實確是如此,賢妹靠著那點底薪,飯幾乎都吃不飽,要不是公司提供了宿舍,那情形實在比流浪漢強不了多少。工作上的窘迫加上思想觀念的差別,轉過年來,她和男朋友也分了手。
宗河嫂總說,孩子是我生的,有多大本事我能不知道?說到底,她想女兒回家。宗河嫂這個年紀的母親都覺得,天大地大,哪里都沒有潮汕好,潮汕不止全中國最好,還是全世界最好,走出地球,也是潮汕最好。潮汕人的走子,放飛一會兒,都得回潮汕,這樣才萬事如意。
陳宗河是盧厝鎮一家大絲花廠的老板,有五個女兒和一對雙生子,賢妹排行第三。老三順老二曉賢起名叫“賢妹”,老四叫“細妹”,用意是不再生女兒,可惜之后宗河嫂又生了個女兒,起名叫“細細”。安名一點都不鄭重,不過名字不重要,不管在盧厝鎮,還是在老家陳厝鎮,從來沒有人問她們姐妹的名字,她們現在被叫做宗河女兒,將來是某某新婦,或者某某嫂,再將來,萬一丈夫先走了,還可以用兒子的名字,叫某某母。所以,沒有兒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在陳宗河家,還沒人敢反抗一家之主的決定。賢妹坐在蚊帳里,翻來覆去地看證書,學位的、榮譽的、技能認定的,這些東西是她拿出別人跳舞、戀愛、旅游、喝酒等全部時間換來的,現在毫無意義了。回家教書,賢妹沒有一個證書是為了教書考的。畢業典禮上,老師祝福全體畢業生前程似錦、海闊天空,賢妹的天空就像坐在上鋪摸天花板,胳膊都不必伸直。她不是怕父親的暴跳如雷、恩斷義絕,她沒那么大的膽子,只是怕父親皺眉頭,孝順孝順,孝就是順,父親的眉頭不順,賢妹就是個不孝女。從小到大,母親把父親的表情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都纖毫畢現地描述給兒女們聽,父親的表情就是一張蓋在家上的白鐵皮,一口氣吹不對發生點響動,母親就會把它描述成地動、山崩、海嘯、火警,要孩子們好自為之。
回到家后的賢妹賭著氣,除了她自己誰都不知道。她回家的第二天就去家里的絲花廠做工。陳宗河家的人沒有假期,從來沒有過。他要求每個人不管做什么,反正不能閑坐著。七月半的天,太陽就像是騎到肩頭上一樣,讓人直想往下坐,坐到椅子還不夠,還想往地上坐。賢妹和細細跟著女工,從早上七點做到傍晚六點坐在電烤板邊扎花枝。做一根最簡單的三叉花枝,先用鐵絲穿長中短三種型號細管做枝頭,把最長的那根排中間,插入一根長鐵簽做下層主干,再用膠帶把三根塑料管和四根鐵簽捏緊了纏死,給底下露出來的長鐵簽套上套管,在主干和枝頭的接縫處用膠水插入四片葉子,最后還要在套管底部加一個塑料托。穿管、扎枝、插葉、封底,一枝、兩枝、三枝……六百枝,六百枝一打包,二十四塊錢工錢,賢妹得做兩天。麻利的女工一天可以做兩包,一千二百枝。賢妹較上勁,拿白膠布纏緊了兩手上的七個水泡,硬是加速到一天六百枝。
細細不較這個勁,她對這種沒有任何人生意義的勤奮提不起絲毫興趣。她每天心事重重,直到有一天,忍不住開口問正在奮斗的賢妹:“三姐,你說爸爸會同意我改名字嗎?”
賢妹嘆了口氣。
細細抱怨道:“他們老是吸……吸地叫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牙疼。”細細剛到廣州,讀大一。賢妹知道,細細說的“他們”指的肯定是班上的男同學,里頭可能還有細細喜歡的人。賢妹和細細在家里排行不前不后,又是女兒,沒有被突出地疼愛也不用承擔家庭責任,她們倆都肯讀書且好命趕上陳宗河不缺錢的時代,所以上了大學。大姐二姐沒空,老四不肯用功,都沒讀完初中,現在已經嫁了。
“讀自己的書。”賢妹又嘆了口氣。
“三姐,你真要去當小學老師啊?”細細看賢妹沒反應,著急了說:“你別聽媽的呀!她懂什么?你聽她的,以后你得后悔死!”
“那你要努力,要自己獨立不容易。”賢妹說。
“我現在是知道什么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細細煩躁地瞪著賢妹,又問:“你說我能不能問下爸爸,我可以改個名字嗎?”
“專心讀書,別想太多。你以后真想留在外地,自己要很有本事,不是爭一下就能站得住腳的。”賢妹說,“約束,反過來說就是保護,除非你能夠不需要保護,自己要想清楚這個道理。”這些話都沒有回答改名的事,賢妹擺出姐姐的架子,教育細細體諒父母的良苦用心。細細也不想再說了。
2
賢妹要到盧厝小學報到了,她極不情愿,還不只是因為自己從醫學生變成小學數學老師,更因為盧厝小學本身。
說起來,盧厝小學是賢妹的母校,從學堂時代算起,已經存在超過百年。但賢妹知道,這個百年老校沒什么可驕傲的資本。一百年來,盧厝小學就沒有幾個認真教課的老師,男老師從前要作田、挑柴、擔水,現在幾乎都開了廠,每天給學生上兩節課,課后就搞副業。更多的老師已經辭職專心經商,騰出的位子被塞進了一堆盧厝初中的女畢業生。她們中間甚至有初中還沒畢業的。初中沒畢業,就當了小學老師,賢妹即將和她們成為同事。這些女老師被父母塞進來代課,教幾年書到二十來歲,就辭職嫁人。盧厝小學的家長也不在意,重視教育又有條件的把孩子送去私立學校了,剩下的也不指望這條出路。在視知識為可有可無的學校里,老師的負責和知識同樣無關緊要。
賢妹備課、打磨、講課、改作業,對調皮的學生還用盡心思教誨甚至處罰,但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整個學校只有她用力過猛,有點像胡鬧。這樣教書實在沒有意義,但賢妹是大學生,她必須要參加工作,自從上了大學,她就沒有懷疑過,她要一輩子都有工作。
陳宗河夫婦對賢妹這份工作極為滿意,緊接著就安排起賢妹最大的人生大事。老話說,十七十八正當時,廿三廿四倒貼錢,再后面的話就不好聽了。賢妹虛歲二十三歲,即便有讀大學做理由,也要抓緊了。賢妹沒那么恨嫁。宗河嫂說,理由是講給鬼聽的,你把自己拖成老姑婆了,想講人生道理,對面沒人,理由得講給鬼聽。
放聲給媒姨后,賢妹和宗河嫂在選擇結婚對象上又產生了矛盾。說到底,賢妹更看重的是生活品質,她不敢跟父母說希望找個大學生,但她連看都不用看,就斷定自己沒法和媒姨介紹的那些人過日子。陳宗河夫婦的眼光卻更加長遠,生活情趣是最不需要考慮的,他們更看重女兒老有所歸,得找一個好人家,這取決于對方有沒有好家風。賢妹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相親,看了的也沒再聯系。宗河嫂說這是對自己人生的極度不負責任,她總是氣惱地責罵,罵完又唉聲嘆氣。宗河嫂總說沒讀書的幾個女兒容易調教得多。
媒姨寶忠老姆是盧厝祖傳的媒人,她的母親、母親的母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都給人做了一輩子媒。在她們世代相襲的不懈努力下,盧厝鎮還沒有出現過離婚的人。當然也不是感情都好,沒到中年開始分居且一輩子在相互詛咒中度過的夫妻零零星星,但將就過完的就不算少數了。恨到咬牙切齒的夫妻,就對兒孫命令道:“我以后死了,不準把我和那個人埋在一起!”這并不是氣話。只是把死后不埋一起當畢生志愿的人,終究是要失望的。死后,兩個人的婚姻更成了家族顏面問題。自古墳墓全是并穴合葬的,且要延續到千秋萬代,真要是分葬,豈不成世代的笑柄?所以,再不情愿的兩個人,到下面也只好繼續做冤家。寶忠老姆今年八十三歲,四十歲開始給人說媒。到如今,在她嘴皮子底下誕生的姻緣她自己也記不清楚了。盧厝及周邊鄉鎮的后生男女,早在她心里全部登記歸檔。一聽到宗河嫂放聲,寶忠老姆當即調出資料,陳宗河的女兒,優勢在娘家富有,陳宗河家風好,容易被人嫌的是陳厝人終歸不如盧厝人。
寶忠老姆還沒想定牽哪根線給陳宗河,書記盧灶順一家又把她請過去。一問,是想請她上陳宗河家為細兒子說媒。盧灶順的細兒子盧杰濤已經二十五歲了,初中肄業后就一直在家里幫大哥盧曉濤做廢電器生意,其實就是不按時的打工。跟所有的細崽一樣,盧杰濤因為在家排行最小,內外大小事都有大哥擔著。前兩年,盧杰濤自己談了個彭姓的女朋友,兩人恨不得黏作一莢花生。但第一次上女友家,盧杰濤就被轟了出來。盧杰濤萬事不關心,當然不知道彭盧兩姓是世仇。他委屈又生氣地回家問了父親,才知道彭姓不與盧姓結親是彭厝人的族規祖訓,原因是七百多年前,彭氏九世祖娶了個盧氏妻子。盧氏不僅不賢不惠,沒過幾年還聯合娘家人害死彭氏九世祖公,田地財產也讓姓盧的占去。這是窮年累世仇。盧杰濤聽完,覺得自己實在和七百年前的那場恩怨沒有關系,怎么也不能落罪到自己頭上。他不舍得放棄,想讓父親出面去求女友的父親放一條生路,盧灶順歷數了彭厝人從古至今種種劣跡。爭取不到,兩個年輕人只能心灰意冷地斷了。轉眼杰濤到了二十五歲,灶順嫂說,該給細兒子成家了。男人有老婆孩子就會去操心,才能學會自己拿主意,才懂得要去拼搏。就算再輕松,她也不舍得細兒子總給大兒子打工,再說工字沒出頭,有點負擔就會想出頭了。灶順嫂細細地想了很多圈,挑來挑去就挑中了陳宗河的三女兒。
灶順嫂把想法一說,除了盧杰濤沒有一點熱情外,全家人都表示了贊同。灶順嫂盤算著,陳宗河的女兒,面目生得不錯,人也高大,重要的是家風好,陳宗河老實勤快,宗河嫂慈眉善目,一家人沒什么可嫌的。寶忠老姆在聽了灶順嫂的意思后,也興奮得拍腿頓足,直夸灶順嫂眼神好。好姻緣必須是門戶相當,兩人登對,盧灶順的細兒子和陳宗河的三女兒就屬于這一種。寶忠老姆拿放大鏡在歷書上仔細端詳后,選了一個最近的好日子上陳宗河家去了。
3
宗河嫂熱情地接待了寶忠老姆,卻只笑著聽,不作評論,說等女兒的爸爸回來拿主意。宗河嫂不對灶順兒子作評價,激起了寶忠老姆的斗志,她又一分真實九分想象地贊美了灶順細崽。宗河嫂連連點頭,但仍說等她爸來看。
其實,這只是宗河嫂刻意保持矜持,心里是滿意的。但她覺得,結婚前把滿意表現出來,尤其是第一次談就表現出來,太沒身價,太傷自尊。把寶忠老姆送走后,宗河嫂落不下笑意。歡喜了一陣后,她突然又擔心起來。雖說等陳宗河回來拿主意,但不管是不是這個后生,嫁女兒已經勢在必行。女兒能當好家嗎?這個賢妹更是書理一肚,有用的沒一點……
在這種變幻不定的心情中,宗河嫂終于挨到傍晚,陳宗河還沒進門坐定,她就嘩啦嘩啦地把寶忠老姆提親的事說完了,順帶還說了寶忠老姆幾句好。
陳宗河聽完沒表態,卻取笑道:“你這是有人肯把女兒收拾去,就阿彌陀佛了!”
“要是能跟你一樣,什么都不操心,我也快活,過幾年看哪個老爺伯還會要!”宗河嫂整個下午本就忽悲忽喜,被這話一激,一下子來了脾氣。正念叨著,賢妹下班回來了。她在樓梯口站定,猶豫要不要進客廳去。母親四處請人牽線,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商品一樣在盧厝各個角落被掂來掂去。賢妹生氣,難以忍受自尊心受到的傷害,卻又沒什么可反駁的。母親是對的,自己不配合,她馬上就板起臉質問,你是不是還跟廣州鬼扯不清?賢妹無力地搖搖頭,母親就訓斥道,花腸肚不要太多!
“真是越老越臭,還沒人點火,自己就燒得畢剝響。”陳宗河先看見了女兒,轉臉對宗河嫂斥道。
宗河嫂瞪了眼賢妹,走進廚房。
這天晚飯后沒一會兒,寶忠老姆的身影又上樓來了,那即將被耷拉下的眼皮封緊的眼縫里,流淌著無盡的笑和誠意。宗河嫂在房里聽見寶忠老姆的聲音后,趕忙帶著笑臉出來招呼。寶忠老姆從衣袋里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遞給陳宗河,笑著說:“都說你家女子沒那么容易求到的。這是阿弟的照片,一表人才,不是?”
陳宗河伸手接過照片的瞬間,賢妹瞟了一眼。照片是新拍的,背景是照相館專用的那種廉價畫布,成片猩紅的郁金香花根根筆直地排排站,花前的男人新衫、新褲、新鞋子,比背后的郁金香還直挺挺地站著,他一手叉著腰,一手比著八字手勢撐在下巴處,拇指和食指繃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嘴角咧得特別開,大笑的架勢卻一點笑意都沒有。長相倒是不差,只是整個人透露著說不清的僵硬和別扭,看著覺得好笑。
陳宗河不置可否,把照片隨手放茶幾上,只是招呼寶忠老姆吃茶。宗河嫂接過寶忠老姆的空茶杯放回盤里,才客氣地說:“灶順伯家的弟仔我們也是看著長大的,哪還用照片?”
“你們也別舍不得,走子走子,總是要走的哩!早嫁有早嫁的好處,賢妹嫁過去早早生阿弟,將來年紀輕輕就能當阿嫲,也還有氣去疼孫子。把孫子帶大,自己還能走,老夫妻四處去喝茶談,豈不快活?”寶忠老姆又把照片塞到宗河嫂手里,用漏風的嘴快速地說:“當新婦總沒有當走子容易,但你做阿母的要放得開手,一世人要吃多少苦是天注定的,早吃完就早享福。阿嫂以前刻苦,你看現在不就快活?再說,阿妹不小了,也是時候談親了。”
宗河嫂笑笑,又端出一杯茶放在茶幾上,掌心向上,并攏四指,往茶杯方向伸了伸,說:“我們走子一直在讀書,書讀一肚子,還沒學理家。勤快那是沒得嫌,她只要在家,五點多就起來煮糜、拖地,你看我家里,瓷磚擦得比臉都白。但會做這點事還是不夠。”這樣拿腔調的話,寶忠老姆聽了一輩子,她把茶喝了,說:“你們夫妻做人那是沒得嫌,四鄉八里誰不知道?有這樣的父母,阿妹別說理一個家,她去當大隊書記也是輕輕松松的事。”接著,她繼續講盧灶順家的事情,從灶順兒子談到他家的房子和生意,又詳細又夸張,好似陳宗河家和盧灶順家隔著十萬八千里,并不曾相識一樣。說得激動了,寶忠老姆還使勁地瞪大眼睛,拉起靠近鼻子兩側的老皮,像在內眼角處嵌了兩顆黃豆子,硬是撐出了一對三角眼。陳宗河還是沖茶,宗河嫂還是端茶,陳宗河沒有多少表情,宗河嫂只能帶著笑,忍耐著老人家把唾沫星子從漏風的嘴里噴到自己手臂、褲腿上。直談到整個客廳都充滿唾沫的味道,寶忠老姆緊握宗河嫂的手后,告辭了。
寶忠老姆走后,宗河嫂轉身就把茶盤收了,拿到廚房里,撒一把生堿到茶盤上,又抓一把,從半截大臂處一直搓到指尖。洗完手后,拿鋼絲球仔仔細細地刷了茶盤。她不高興,陳宗河也黑著臉,寶忠老姆對盧灶順一家言過其實的夸獎,讓他們再一次感覺到被盧厝人輕視了。
賢妹端坐在客廳,也沉著臉。就在剛才,她下定決心,要向父母表明自己的態度。今晚之前,她還沉浸在委屈里:“嫁給這樣的人,人生還有什么希望?”等第二天進到盧厝小學,她又確信:“早沒什么希望了。”她想要反抗,但幾個月以來,每次還沒走到父親面前,又掉頭回了房間。等宗河嫂收洗完,賢妹說:“爸爸媽媽,我想跟你們談下。”一開口,她的心跳得飛快。
陳宗河看了賢妹一眼,示意她往下說。
賢妹猶豫了下,決定從今晚的事起頭:“我還是想要找一個上班的人。”
“那就去挑個保安。”宗河嫂還在剛才的氣憤里,出口沒什么好話。
“媽媽,我希望你能夠耐心地聽聽我的想法。”賢妹說。
“我是為了誰?”宗河嫂非常討厭賢妹的那些想法,不用聽都知道她又想說什么,兩句話后已經氣得連連撫胸口。
“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我只是想要跟你認真地談一下我的想法。”賢妹哀求地看向父親,“我的人生大事,我不能提點想法嗎?”
“你死就死在太有想法上,你那點頭腦能想清楚什么?”宗河嫂認為賢妹還沒到能有想法的時候,也不該想,不聽話只會害死她自己。
賢妹說:“媽媽,你態度這樣,我要怎么說……”她呆呆地看著茶盤,剛才宗河嫂打掃漏了兩滴水珠子,快干了,在紅木盤上留下兩個按手印一樣的圓圈。她目不轉睛,像要等它們干掉……
“你讀那么多書了,有話就大大方方地說。”陳宗河命令道。
賢妹只好把頭抬起來看向父親,努力把眼神聚集起來,得體地開口:“我是說,我覺得職業、學歷、興趣接近的人,可能會比較有話說。”她要讓語氣盡量地客觀,不能帶任何一點高傲的色彩,雖然配一個初中生,真的讓她感到無比難堪。
陳宗河問:“那你想怎么做?在盧厝,坐辦公室的,沒什么人。”
“那最少找個讀過大學的……或者,或者……或者,我再出去……”最后兩個字幾乎是藏在賢妹的呼氣聲里偷渡出去的。
“讀了那么多書,說話要大方,咬字清晰。”陳宗河教訓道。
“我是說,相互理解和共同語言對我來說很重要。”賢妹說,聲音調得像機器發出的音量那么均勻、語氣平穩,“生活觀念比較接近……還有生活方式,我的意思也不是做生意的不好,只是我想都是上班的人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就不會容易有矛盾。”
“那你想想,出去外面靠什么生活?”陳宗河說。
賢妹回說:“也有那么多人在外面啊……”這理由太沒有說服力了。
果然,陳宗河說:“你要是生作兒子,要出去哪里,我就不管了。姿娘仔沒有那么大能力,也沒必要有那么大能力……”
賢妹等父親教示完,才回了房間。她沒有開燈,摸著墻走進去,順著滑坐在地上。要是被母親看見,肯定又要念叨地上有濕氣了。賢妹偏頭看了眼房門,沒有關,門廳里神龕上的電子油燈吹來一片暈暈乎乎的紅光,像起霧了,賢妹忍不住想揉眼睛。她簡直分不清自己是住在家里,還是住在廟里。家里擠滿了神位,太擁擠了,大的小的,新的舊的,塑料的、木頭的,掛在墻上的、放在地上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低頭不見抬頭見……在科技的助力下,到處都是長明燈。賢妹把頭歪下去,點在窗臺上,呆滯地看著房門外霧一樣的神光。
4
“你嚇鬼啊!”啪嗒一聲,燈全開了,是宗河嫂。她走進來,又一把扯開了窗簾,推開窗,然后順勢在窗臺坐下,說:“還沒苦過你,我不知道你整天在不歡喜些什么?別人讀書學知識學本事,供你讀書卻只會來氣我。”宗河嫂罵著,邊把賢妹的頭攬到腿上,捶了她兩把。
賢妹別別扭扭地把臉擱在母親腿面上,眼淚流了出來:“媽媽,我想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工作,我不喜歡教書,他們不需要我。”
“那你自己說,你出去了能干什么?廣州那一年教訓還沒吃夠。出去賣藥就比在家里教書高明多少嗎?”宗河嫂問。
“慢慢來不可以嗎?”賢妹問。
“我生的小孩,我心里清楚。你不是真有多大本事,在家不知好,出門處處難。”宗河嫂把賢妹兩鬢的頭發往后扒,抹掉粘住的眼淚,沒在乎手力,扯得她有些疼,“你自己也不是沒試過,要是在外面真有那么好,你肯定又要講一大篇道理,絕不是現在這樣的表情。”她毫不掩飾地戳穿了賢妹的尷尬處境:“要我說,不出去外面也好,有工作的,連孩子都沒得生。也不敢生,那點死工資。為生為死,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孩子,你說你媽說得有沒有道理?”
“可是我也有我的人生呀!”賢妹又翻起眼淚,“我是獨立的一個人,生活不僅僅為了賺錢。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
“獨立獨立!有什么用?”宗河嫂又要發脾氣,聲音越說越大,“獨立就等于什么都沒有,到最后也就什么用都沒有。一個東西對你沒有好處,那就絕對不是個好的東西。我看你真是讀書讀瘋了,被那些老師教得昏了頭!”她把賢妹推坐起來,說:“我要去找你那些老師,怎么教的書?是誰教你要生活就得六親不認的?你媽跟著你爸,他什么時候管得我不能生活,你見過我們有一點不歡喜過嗎?”
父母親的幸福確實無懈可擊。但賢妹不認為自己能夠過母親的生活,即便能夠找到一個像父親一樣好的丈夫,她也不認為自己就能和他有很好的溝通。她抱住自己的膝蓋,仰頭看著母親,說:“媽媽,我真不想在這里教書。我需要一份有意義的工作,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在這里教書沒有意義,那些老師都笑話我,就我認真。要嫁人,我想找個也有工作的人。”宗河嫂難得不打斷,賢妹越說越順,雖然為了表達流暢,她不得不借助部分普通話,“我們的時代不一樣了,工作不僅為了賺錢,獨立對我而言很重要,獨立的經濟收入當然也很重要,生活得能自己掌握。即便是結了婚,也不能保證兩個人就一定能一起過完一世,對嗎?何況,萬一過得不好,我也要有停止的權利……”
“你要是敢離婚,看你爸不拗斷你腳骨!”宗河嫂還是打斷了賢妹的話。
“我只是說萬一……”賢妹的辯解在母親的怒氣前顯得很無奈。
“沒有這種萬一!天天說要出去,是為了這種歪簪心思,那書也別教了!”宗河嫂徹底氣黑了臉,站起來連跺了幾下腳,怕控制不住自己要踢人。
“我知道了。”溝通無效,賢妹只好語氣盡量溫順。
“我和你爸也沒話說,他說他的生意,我說你們這一家老小的茶米身穿。話說得飽肚嗎?哪家夫妻有那么多話?”宗河嫂說,“一個人有家庭,有親人,才有可能幸福,家理得好,你才有可能好。大家族也一樣,你看人做生意的,房親間牽啊提啊,大家的生活都好。”
“我知道了。”賢妹又說了一遍,“好,我知道。”
宗河嫂說:“讀了這么多書,最好是能知道……”她把講過了一百次的話,又顛來倒去說了幾遍。
賢妹把母親送到樓梯口,轉頭又碰見神龕。油燈的光一陣一陣地吹來,樓底下剛好有只野貓又輕又黏地叫了一聲。賢妹跑回房間,嘭一聲甩上門,雙臂泛起搓不完的雞皮疙瘩。她突然想住到樓下去,又馬上覺得可笑——不信鬼的人,居然怕神。到處擺這些木箱子、貼亂糟糟的符頭,到底是嚇鬼的,還是嚇人的?氣候學上的冬天還沒來,貓的春天就到了?可能是因為盧厝要從氣候上入冬太難,貓們就自己定了四季。但賢妹的四季,怕是一輩子要跟著盧厝人走了。
回了樓下臥室后,宗河嫂又拉起陳宗河。夫妻倆把算盤打得掉珠子,當晚就把這樁親事的利弊好壞一分一厘都算清楚了。兩樣不好:第一,盧杰濤是細崽,盧灶順看著風光,但說到底是盧曉濤發的家。照祖宗規矩,財產本來就是分大的多,長孫次子一樣,這家的財產還是盧曉濤賺來的,盧杰濤還能分什么?而且好臉好皮、不知腹里,多少細兒子被慣得沒本事卻有脾氣。第二,盧灶順總覺得自己比陳宗河強,總是較著勁,樣樣都要跟陳宗河比,比祖宗、比鄉里、比子孫、比生意……難聽話沒少說,也沒少傳到陳宗河耳朵里。除這兩樣,其余的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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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還沒等陳宗河家想定,這個求婚在兩三天內,傳遍了整個盧厝鎮。宗河嫂第一次接到賀喜后,祝福便風起云涌地從四面八方來。她反復跟人說還沒答應,但風聲如上了天的木棉絮,根本追不上,解釋不完。以致往后回憶起來,宗河嫂甚至有點被逼就范的感覺,這樁婚事極可能是被無數遍祝福促成真的。
滿鎮風雨,自然也吹進了盧厝小學。賢妹被祝福氣得發抖,卻不便對同事表露,只能耐心解釋,搭配盡量真誠的微笑。第一次被祝福的那天夜里,賢妹下定決心,咬著牙哆嗦著翻出全部錢,又抓起書包跑進更衣室塞幾件貼身衣服。她呵呵地喘著氣,壓下號哭的沖動。慌亂中,更衣室里的一沓試卷被踢倒了。試卷都是早可以扔掉的,宗河嫂卻把它們抹得平整干凈,一絲不茍地摞著,還用報紙蒙住擋灰。
賢妹被試卷坍塌的動靜嚇了一跳,反射性地盯住墻上的小窗,屏住呼吸辨別是否已經驚動了母親。小窗外沒有傳來腳步聲,只飄進一片又一片油乎乎的紅光。神明無處不在,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包括已經躲進更衣室墻角的人。賢妹突然把小房間里的書全部撲倒,把那些廢舊的試卷往天上扔。賢妹被落下的試卷壓倒在地上,試卷鋪在她身上,她撲在地上,像打嗝一樣斷斷續續地抽泣。等眼淚告一段落,賢妹掏出口袋的錢揉成一團,用盡全力摔向墻壁,又彈回她的腳邊。她連蹬了好幾腳,才瞄準把它踢進墻角。
又一次抗爭結束了。五點鐘,賢妹從地上爬起來,把滿屋子試卷、練習冊撿好,一張一張、一本一本地抹順了,摞回去。她撿回那團錢,解開,已經抻不平了,但沒人會檢查她的錢,即便被宗河嫂看見了最多也只是被嫌棄邋遢。書包里的衣服也掛回原處。賢妹本來計劃等天亮,假裝上班,然后離家出走的。這個方式實在不夠瀟灑,但學娜拉砰地一聲摔門而去,是絕無可能的。賢妹知道娜拉,陳宗河和宗河嫂不知道。他們不知道娜拉,他們的臥室在賢妹的樓下,賢妹要出走,得穿過長長的樓梯,底下大鐵門有一道兩道三道四道五道鎖,門還沒開完,他們都醒了,哪里還有機會砰地一聲摔門?
這夜實在太長……長到讓賢妹泄了氣。賢妹經常感覺到最后一根稻草已經壓到身上了,她等待著被壓垮。但事實上,她的怒氣一旦無法滔滔不絕發泄出來,喘息的間隙,就會對別人生出體諒來。誰又有錯呢?賢妹一直想著父親,父親就是那五道鎖,是銀光閃閃的大鐵門,說句不尊重的話,為了這個家,父親把自己活生生變成了惡狗。是啊,為的是這個家。不然誰愿意天天青面獠牙呢?賢妹想起七歲的時候,父親還以討海為生,有一天賢妹從學校回家,看見父親正坐在天井的石階上,含著一顆話梅。那天,賢妹說,爸爸偷吃我的話梅。陳宗河說,渴了渴了,然后羞澀地笑了笑。哪怕吃一顆話梅的片刻輕松都不屬于父親,他又有什么錯呢?錯在太為家生為家死嗎?賢妹難道還能要求父親去上個大學嗎?賢妹覺得自己負債累累。父愛如山,母愛如海,龐大到讓她喘不過氣來。現在要是真的偷跑,那父母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一定不會……別人也一定會以為是發生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再也回不來了……
賢妹問母親:“晚兩年再嫁好不好?”她努力撐大浮腫的眼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宗河嫂也正為這件事生氣,但為的是另外的方面。婚姻大事,難免要掂來量去的,宗河嫂換了多少把秤多少個算盤,都認為自己的女兒比盧灶順的細兒子強。她覺得這樣的傳言掉了自家的檔次。她氣沖沖地對賢妹抱怨:“是誰那么臭嘴,相看相看,連人都還沒來過,就說得那么有影有跡!”
人很快就來了。灶順嫂和寶忠老姆一同上門來。灶順嫂的誠心和對賢妹表現出來的疼愛,加上連日被祝福,讓陳宗河夫婦只好答應讓兩個后生正式見見面。
正式相看的場面顯得有些傻氣。盧杰濤一身黑色暗條紋的新西裝,粉紅的襯衫,藍領帶緊緊地卡在喉頭上,還夾著領帶夾,金色的夾子閃閃發亮,和背后的粉色極不相稱。賢妹則在母親的指導下,穿了一身白色連衣裙,大方得體。宗河嫂要把女兒打扮漂亮,又絕不能讓人看出隆重的樣子,以保有高姿態。賢妹上中學的時候曾和姐姐們在盧曉濤的廠里打過暑假工,和灶順細崽雖然沒有說過話,但也是認識的。現在他們卻要以另一種目的、另一種身份,像陌生人一樣坐到一起,甚至連姓名年齡都要重新介紹,好像從前說過的都是騙人的一樣。
兩個年輕人完全事不關己地坐著,聽父母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宗河嫂眉開眼笑地嘆著氣,跟灶順嫂抱怨:“到現在才剛畢業,書就比別人多讀了十年,她自己喜歡,我們當父母的也就隨她了。她自己的房間,一房都是磚頭節子,磕到都能暈過去。我們給她買只大衣櫥,衣服沒買幾件,壓得滿滿的全是書,讀得飽肚一樣。年紀到了,說她得找人家了,還不樂意。我跟她爸都說,差不多也是時候準備了,也沒那么容易看一眼就能看上的,是吧?”
灶順嫂也笑呵呵的,點著頭,說:“讀書人好哩,文文的。時到花就開,好女子還怕找不到好對主?”
禮讓一番熱茶后,盧灶順問起了陳宗河的生意,灶順嫂一邊贊美宗河嫂養這幾個孩子福氣,一邊用腳尖使勁地踢了下兒子的小腿肚。盧杰濤沖著母親皺了皺眉,灶順嫂卻專心轉向宗河嫂說話。反抗無效,盧杰濤撇撇嘴,只好轉向陳宗河夫婦,問:“叔、嬸,我能和賢妹出去走走嗎?”
陳宗河停下談話,一臉取笑地看著不自在的后生仔,好一會兒后才點了點頭,依然一言不發卻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灶順嫂趕忙推推兒子的胳膊,說:“去逛逛,逛逛!看阿妹喜歡什么,買點衣服什么的。別太晚把人家女兒送回來。”
等兩個年輕人別別扭扭站起來,灶順嫂又喊住兒子,把他拉到一邊,塞了一把錢到他褲兜里,叮囑道:“要人家女兒就不能心疼錢,別真問人家喜歡什么,買回來就都喜歡。”這話假裝避開人,其實是說給宗河夫婦聽的。相親是一出老戲,大家對一腔一調的程序都早已心知肚明,但都得演下去,演明白。
6
賢妹跟在杰濤后面下了樓,在大門外站定了,兩人的臉又紅又僵,賢妹看著地,杰濤看左看右看天。杰濤尷尬地扯掉領帶,揉成一團塞進褲兜里。賢妹看一眼杰濤還歪著別在襯衫上的領帶夾,忍不住抿嘴笑了,又馬上忍住。這不禮貌。但這身打扮,真有說不出來的別扭。那粉紅色的襯衫,把杰濤的皮膚襯得黑里透黃,黃上泛著光,像一塊坐立不安的黃泥。穿成這樣,最好還是別出去了。賢妹覺得不應該對別人評頭品足,剛想說,要不回去吧?杰濤卻先問,想去哪?賢妹只好說,都行。
杰濤就帶著賢妹沿著馬路邊往前走,走到盧厝小學,又進去小跑道上走了兩圈。他們像兩個恰好一起運動的陌生人,又像一對已經無話可說的老夫老妻,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步伐一致,越走越專心,好像他們出門的目的就是為了鍛煉好身體。他們幾乎同時發現了這一點,然后一起笑了,都沒出聲,各笑各的。賢妹問,怎么不說話?杰濤搓了把臉,耳朵都紅了,說,去買個飲料喝吧。
在奶茶店坐下,這次是杰濤先開口。他說:“你不是學醫的嗎?怎么沒做醫生?”
“呃,我爸爸希望我回來,自己在外面生活挺難的。”賢妹像在勸慰杰濤,“老師也好,也沒什么可惜的,讀書提高素質也行。大學的教育目標本不只是職業訓練,而應該是發展人。”賢妹見杰濤有些疑惑,就更費力地解釋道:“大學教育是為了讓每個人找到自己,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醫學的情懷也很重要,就是常說的醫者仁心。如果我能夠給我的學生很好的教育,我覺得也是很好的……”這些話說起來太費勁了,賢妹只能用普通話說。
賢妹不知道,她說普通話的時候,表情很美。實話說,杰濤不太理解她說的道理,卻聽得很愉快,用認真的表情鼓勵她繼續說下去。賢妹卻停下了,抱歉地說:“我話好像有點太多。”
杰濤說:“讀過大學真好,就是跟我們這些沒讀書的不一樣。”
賢妹又紅了臉。
整個過程,包括一人喝完一杯奶茶,總共用了五十二分鐘。賢妹說:“要回去了,再晚爸爸要說了。”這話說得好像陳宗河不說,賢妹還想和杰濤聊下去一樣。還真是賢妹一直在說,杰濤只是在話題快結束時,又真誠地提一個問題。賢妹覺得自己說太多了,但杰濤的問題,似乎讓她沒法不回答。賢妹說要回去了,杰濤也說,走吧。
快回到家樓下,賢妹說:“你能不能……跟你爸媽說,就說你沒合意我?”她緊盯著路面,聲音只有蚊子大,還結結巴巴的。
賢妹這句無可奈何的請求到杰濤耳朵里,迅速變成四五層意思:她看不上,她要他去拒絕,她不對她的父母說,因為她的父母滿意這婚事?還是因為她惦念著廣州的那人?想到最后這個可能,杰濤徹底黑了臉。
賢妹半天沒等到回答,又解釋說:“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留在這里……工作,我可能,如果爸爸能同意的話,我還是想出去。”
杰濤還是黑著臉,不接話。
“你能理解嗎?”賢妹終于抬起頭,看見了杰濤滿臉的不高興。她馬上猜到杰濤想到的那四五層意思,趕緊連聲道歉。
那天晚上送走盧灶順一家后,宗河嫂把杰濤的照片拿上樓給賢妹,背后有電話。經過這一晚,陳宗河夫婦都還滿意,就很民主地對盧灶順說尊重孩子的意見。宗河嫂把照片放在梳妝臺上,教女兒要有禮有節地聯系,不能輕浮。賢妹捏著那張照片,看看正面,又觀察起背后的那串數字——字寫得真不好,單寫數字,像一群瘦高的瞎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探著手啊腳啊拐棍啊,真不知道加上漢字會成什么樣子。宗河嫂見賢妹盯著那電話,取笑道:“合意了?”又囑咐她合意也不要太主動。
如果賢妹不給杰濤發消息再解釋再道歉,事情可能就這樣結束了。但她編輯了一條很長的短信,詳細地講了大學和廣州的生活,以及在盧厝的種種猶豫。她想要用坦誠獲得諒解,至少不傷害別人的心。杰濤卻被她的心事引起興趣,回說:“我還是頭次聽說有這樣的人。”
那天晚上,賢妹坐在窗臺上,杰濤躺在床頭,兩人竟然用短信又聊了大半夜。賢妹那些難以說明,也不知從何說起的糾結傷心猶豫掙扎,竟然全部傾訴給了一個近乎陌生的人。賢妹的心事讓杰濤覺得驚奇,那些在他看來完全不成為問題的事,竟然讓一個人如此難過?他并不能理解賢妹的痛苦,但成功引起賢妹的傾訴欲望。杰濤那些短信就像一張張膏藥胡亂飛來,即便對不準痛處,也表現出了關心。天都快亮了,杰濤說:“以后你有什么不高興的可以找我說。”他們約好可以交個朋友。
放下手機后,杰濤笑著睡了。手機一靜下來,賢妹對自己的滔滔不絕紅了臉。她打開窗,讓夜風冷卻一下臉頰。他倒是個好人,雖然什么都不懂。賢妹又拿起那張照片,看了一眼正面后,迅速又翻過去了,說不清是不喜歡那油畫布,還是嫌杰濤的姿勢傻氣,或者呢,或者,她不敢多想,不敢往后想,她意識到自己突然心如擂鼓,只能把照片翻到后面,看那串電話號碼,像一截麻繩。她嘆了口氣。說了一晚上,全是廢話。就當誠誠懇懇地求一個諒解吧……
7
第二天一早,賢妹剛走出房間,就收到杰濤的信息:“賢妹老師醒來了吧?”賢妹硬是等到中午,才回:“剛上完課。”
那邊馬上回復:“快回去吃飯吧。”
賢妹回:“好,你也吃飯吧。”發完后,又覺得太親昵了,怎么能這樣相互問候了呢?
然而,那天晚上,賢妹和杰濤又發了三個小時短信。杰濤首先談起了初中,他的最高學歷也就在這。賢妹起初只是禮貌地應話,但漸漸聽出了趣味。他們有共同的初中,老師也是一樣的老師。杰濤很放肆地講當年讀書時跟老師們的較量,比如考試的時候趴在桌子上睡覺,口水流了一試卷,睡過癮了想伸個懶腰,胳膊肘把試卷一挪,斷成兩半。老師氣得扔給他一個黑塑料袋和一把小鏟子,罰他鏟全校園地上的泡泡糖。賢妹從沒有這么干過,她和細細都是老師們的寶,姐妹倆至今都還是盧厝全體中小學生的榜樣。賢妹看著手機,不自覺地全程噘著嘴唇笑——但很快又覺得自己不該笑。
互道晚安后,她忍不住反省剛才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是因為他很真實?賢妹天天都被盧厝小學里和杰濤一樣真實的學生氣得心口痛。也怪不得老師偏心,他們可能并不真心偏愛好學生,而圖個省力。古老的盧厝小學、暴躁的老師、不讀書的學生……哪怕換個好點的學校,依然教小學數學,賢妹的付出多少有點價值,心里也好受一些。想到這,賢妹三個小時的好心情徹底消散了……
賢妹走進更衣室,靠著墻坐在地上,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總是想哭,晚上哭過了,明天白天就會好一些。她只能像個盒子,晚上把白天的那塊委屈、不甘心或者別的說不清的情緒掏出來,讓月光曬干一批又一批眼淚,把膠水一樣的淚痕洗進下水道,第二天騰出來的空檔就還能裝新的委屈、不甘心或者別的說不清的別扭情緒。賢妹趴在舊試卷堆上,紙里點水的味道,是眼淚沾上試卷的味道。她看了眼,是高一的,七八年了,竟也沒有發霉。賢妹嘆了口氣,有媽媽在的地方怎么可能會發霉?她簡直比灰塵、比水汽更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接下來十七天,賢妹每天醒來都看到杰濤的短信,說起風了要添衣、下雨了要帶傘、一定要吃早餐……賢妹回復:好的、知道了、你也是……她在這些無關痛癢的關心問候中,把自己的神經繃成一根鋼絲,努力平衡親疏。她強烈地預感到自己將會嫁給杰濤,只要他合意了——他分明是有意思的。賢妹因此也有些生氣,杰濤違背了兩人交際的初衷,她的費勁解釋是為了讓他不要她,而不是要她……
第十八天的早上,杰濤的短信終于停了。賢妹瞇著眼看了幾遍,又躺回床上,好一會兒,確認沒有新消息后,才起床洗漱去學校。她松了口氣,覺得杰濤的事結束了。但隨即想到,這結束沒有任何征兆,昨天兩人還是友好的。那可能是他忙。忙什么忙到一條短信的時間都沒有呢?到了晚上八點,手機依然沒有動靜。賢妹不由自主地開始了不好的預感,比如生病,家里發生了很糟糕的事……
整個白天,賢妹的課上得很不順。第一節課,賢妹總是忍不住在講臺底下偷偷看手機。下課后,她索性把鈴聲打開了。但第二節課,手機依然靜悄悄。課堂過了二十分鐘后,她又懷疑是不是短信聲音太小,被講課聲蓋了?她鬼鬼祟祟地把手藏在講臺桌兜里,嘴上還要若無其事地繼續講,結果轉身板書時,差點被講臺絆倒。要換做平時,絆倒也就絆了,但今天是因為講課走神,是因為杰濤!她氣得手一抖,手機跌在地上,后蓋板、電池和機身散成了三塊。學生們看到這狼狽的一幕,哄笑起來。更糟糕的是,賢妹失控地把學生大罵了一通,罰他們把題再做一遍。她站到教室門口,猛吸了幾口空氣。挨到下課,她又跟學生說沒做完的不用做了,并把學生半節課寫的東西收走。她把每個數字、符號都看仔細了,每個后面都寫了評語,不僅評作業內容,還挨個評了他們的學習、性格,指導一番又鼓勵了一番,才為自己亂發脾氣松口氣。
這一折騰,到傍晚了。晚上八點半,杰濤發來短信,說忙了一整天,才剛閑下,還沒吃飯。賢妹馬上回道:“不用跟我說。”杰濤打來電話,又仔細解釋了自己一天的行蹤。賢妹還是說:“不用跟我說。”但聲音已經變成賭完氣后的故意冷淡。
杰濤哄了半天,賢妹像一堵墻一樣,只給了杰濤嗡嗡的回聲。第二天晚上,杰濤提著煙茶酒糖水果,單獨到陳宗河家做客。這是談親該有的態度和儀式,宗河嫂接下了。
在陳宗河家聊了近一個小時后,杰濤又邀賢妹出去走走。他們還是沿著馬路,到小學的操場轉兩圈,最后去了上次的那家奶茶店。盧厝真翻不出別的新意來,最多也就是換成中學的操場,或者換家奶茶店,實在沒有必要。賢妹別別扭扭地跟在杰濤后面,或者快一步走到他前面,就是不愿意跟他并排走。上一回她還愿意跟他走在一起的,她邊走邊專心琢磨自己今天為什么不肯跟他走一排。杰濤一會兒得等賢妹一步,一會兒又得追她一步,注意力全在腳步上了,也顧不上聊天。
終于到了奶茶店,他們坐定后,相視一眼,同時笑了出來。杰濤說:“你留在這算了。”
賢妹說:“不要。”
“嫁給我算了,你跑到天邊去,還不是要嫁人給人生孩子。”杰濤說著話,直接點了跟上回一樣的兩杯飲料。
賢妹沒反駁杰濤的話,卻對著他的手出神。賢妹頭一次見這樣奇怪的手,那雙手像兩只漲飽水的塑膠手套,看不出關節也看不出肉,不是瘦又不是胖。蠟燭似的指,既不像小孩也不像大人。要是單看手,她想象不了它們的用途,甚至想象不了主人的性別年紀。父親的手像老榕樹根,弟弟的手干凈細長,前男友的手也一眼能看出是讀書人的……賢妹脫口而出:“對不起。”她不該當面拿杰濤跟人比來比去,更不該跟前男友比。
“怎么?”杰濤問。
“沒……”賢妹漲紅了臉,她把涼涼的指尖貼在臉頰上,降降溫。
杰濤又說:“我覺得你嫁給我挺好。”
“哦。”賢妹回道。
“你回去跟你爸媽說說看。他們有沒有說我?”杰濤問。
“你怎么不問我的想法?”賢妹反問。
“你嫁給我挺好的。”杰濤又說了一遍,很溫和地給賢妹下結論,好像賢妹的事已經歸他管了一樣。
賢妹禮貌的笑,沒再接話,專心地等飲料來。
奶茶店倒是熱鬧得很,老板趕著潮流買進兩臺大頭貼機,來拍照的多于買飲料的。拍大頭貼的大多是中學生和高年級的小學生,活潑又吵鬧。這種照相不需要專業師傅,顧客拿著遙控器自己拍,打印出來一版二十塊錢,很是薄工厚利。老板娘見賢妹和杰濤坐著半天沒話,就十分夸張地向杰濤稱贊賢妹的美貌以及他們倆的登對,順便推銷了下大頭貼。大庭廣眾之下,這二十塊錢杰濤肯定得出了;大庭廣眾之下,賢妹肯定得配合了。老板娘見他們扭扭捏捏,熱情地親自操持遙控,鼓動杰濤攬住賢妹的肩頭,拍了兩張。一分鐘,照片出來了。姿勢實在別扭,杰濤的掌心貼著賢妹的肩頭,又不敢真摟上去,指頭僵硬地張開,賢妹的臉撇向外邊,兩人的笑容都很尷尬。
杰濤遞過一張照片,賢妹說:“我不要。”她又看了一眼,說:“要不撕掉吧,不好看。”杰濤把兩張照片都裝進兜里。賢妹被這么一攪和,不愿意再坐下去,問:“要不回去吧?”
8
過了兩天,盧灶順夫婦和媒姨寶忠老姆帶著杰濤又上門來。灶順嫂把前幾天賢妹和杰濤拍的大頭貼悄悄地示意給宗河嫂看,說:“這臭仔也不怕阿叔把他打一頓。”話里臉上藏不住的笑意。
宗河嫂又把大頭貼傳給陳宗河。陳宗河接過照片,板起臉。
陳宗河靠向椅背,把腿盤起來,搖著腳尖畫圓圈,連帶著身上也一晃一晃的,像在點頭,又像是搖頭。
盧灶順見陳宗河沒作聲,就轉向賢妹,和藹地聊起天:“你爸媽來這一二十年,名聲很好。大人處事做人沒得嫌,兒女能走正道,我們就看中了這個。”賢妹的臉紅褪去了,微微皺著眉,聽得嚴肅。盧灶順繼續說:“不信你問你爸媽,剛來盧厝的時候,外鄉仔走路都得低著頭,人家是很看不起他的。阿伯我是實話實說,你別聽了不歡喜。你爸要得到像現在這樣的尊重,不容易。”
賢妹抿緊了嘴,低頭扭著手指,生怕沒忍住出口反駁。以前聽到盧厝人這種莫名其妙的驕傲,賢妹還憋不住氣,對著母親嘲諷過這些人:“同樣潮汕人,隔了四十公里路就隔出人種的差別來了?”她還說:“要是真比我們好就算了,最受不了的是總有人覺得自己比我們好,總喜歡比來比去!”現在賢妹已經見怪不怪。這些人不僅喜歡跟陳宗河比,還喜歡跟賢妹比,一說起大學生就怒斥現在的大學生沒吃過苦還不學無術,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肚里還沒點墨汁,說現在一個研究生讀的書還沒他們以前高中生的水平。多少持有高中文憑的大伯故意考賢妹中國文化的起源,或者《周易》和算命啊。一聽賢妹是學醫的,他們更是語重心長地跟賢妹普及各種涼茶藥方,順便講點醫院害死人的故事,最后得出醫院黑心、醫生蠢笨的結論。
“合意的話請把賢妹的八字交給我們,要是合得來,定下來,好事就能開始準備了。”盧灶順見沒人接話,當陳宗河同意了。
陳宗河說:“關鍵得后生他們合心意。能合心意的,脾氣性格各方面也得能搭配,這怎么是一下子能說定的。”
“這話就顯得不聰明了,合不合心意還看不出來?要是合心意了,脾性還能不合?只要不是命理注定無緣分,阿妹搭阿弟就是絕配了!”寶忠老姆沉默了一個晚上,終于在關鍵時候開了口。
“嫁娶是一世人的事,想多點總比想少點好。是你家的人,終歸是你家的人。”陳宗河不容反駁地對盧灶順說。
送走客人,賢妹在書桌前,面無表情,又顛來倒去地看盧杰濤那張單人像,背面柯達的暗紋也細細看了許久,還有那瞎子探路一樣的電話號碼。不看到字,她已經能記住號碼了,看到了又覺得完全陌生。
宗河嫂收拾完茶盤,也進了女兒的房間。見她正翻看著灶順細子的照片,吭哧一聲笑了。
“爸爸怎么說?”賢妹問。
“這臭仔比你大三歲,人還是老實,沒讀書后,就一直跟他大哥做生意,還算是聽話。”宗河嫂回道。
賢妹又望了眼照片,說:“我知道。”
宗河嫂走到床邊坐下,雙手撐著膝蓋,語速飛快地道:“現在看著還差不多,再過幾年就看著比你年輕了,男人藏歲數,你再不抓緊,真成老姑婆了。男人挑精揀肥的,只要三十歲前娶了,早晚幾年都沒相干,哪怕三十再多一兩歲,條件過得去的還是有人愿意把女兒塞給他。女人的時候一過,別說肥的精的,骨頭都要被狗先叼走了,眨眼工夫,砧板都給你刷干凈了。你以為呢!”
賢妹垂下頭,好像精神也差了些,繃直的腰松掉了。宗河嫂就激她:“聽說這臭仔目光還挺高,媒姨介紹的都看不上,自己搞的又沒成。能來談你,也是看你爸在盧厝地方算有頭有面了。”
“眼光那么高,我可沒條件。”賢妹沒忍住,頂了嘴。
宗河嫂斥道:“人家開口就說娶老婆得看家后,你還真以為自己有哪一丁點給人看得上眼的?比人識多幾個字,尾巴翹上了天!嘴再硬點,你沒條件,那就到陳厝山角去找個作田佬啊,六七十歲還娶沒老婆的一堆,你跟那些人配對去!除了嘴硬跟我作對,我真不知道生你還能干嗎!”
“你也聽到他爸說的那些話了!結婚應該是兩個人的事,對我爸指手畫腳的什么意思?你們把他們看得起當成就,我還覺得傷自尊。”委屈突突地直敲賢妹的頭頂,“看親不是看我,老品相我爸,就差把祖宗拿出來點評了!我還看不上他們呢。我們中國家庭就是太缺乏界限感,尤其是這里,什么都捆綁上整個家庭,然后無底線地去干涉。長輩對晚輩尤其是,什么時候都一副我們欠你們的,一副來討債的樣子!找對象是兩個人的事,要到哪個年代我們才能進步一點?”“缺乏界限”“捆綁”兩個詞不知道怎么用方言,賢妹只能用普通話來補充。她高高地揚起下巴,咬著牙繃緊了腮幫,直直地瞪著母親,也不知道氣從何來,已經把話題帶離了盧灶順一家,一下燒到宗河嫂身上。
宗河嫂在賢妹揚起下巴的瞬間,一巴掌扇過去,咬牙切齒地罵道:“再不教示,過了別人家門,你爸你媽立即就得成了通街市的笑話!”賢妹沒有低頭,還定定地瞪著母親。宗河嫂并沒有得到女兒的服軟,火氣更高了,幾乎聲嘶力竭地叫道:“養你這么大,還不能管教你了,沒人管教,你早就死了!你做什么事不敢讓人評論了?人家把兒子養到人高馬大,結婚就成你們兩個人的事了?人家理家理了幾十年,娶你這貨色還沒過門,就劃算著老人不能管事,不能說你?這秉性不改,以后你就是被打死,你爸你媽也不敢去講你的理!”
“你養我跟放債一樣,一個個都一樣!”賢妹尖叫著吼道,這句話換來了更響亮的一個耳光。宗河嫂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發白,再沒力氣教示,邊順著胸口,邊往外走。嘴里斷斷續續地哀號著:“積惡!積惡……積惡啊……”
一個月后,大紅色的庚帖終于經由寶忠老姆交到了盧灶順手上。當天盧灶順就到鎮上找先生合八字。算出八字相合,把紅帖掛進老祠堂。第三天中午吃飯時,灶順孫子的胳膊肘蹭掉了一根湯匙,瓷匙子順著灶順嫂的褲腿掉到鞋面再滾到地上,居然沒有碎。灶順嫂歡喜地撿起來,認為這更是一個非常好的兆頭。紅帖掛進祠堂的三日內,兩家一切都好,到了第四日,盧灶順就把合八字的結果和杰濤的庚帖,托寶忠老姆送到陳宗河家。陳宗河家接下后,再去請人看女兒命定的利期,日子一定下來,灶順嫂就緊趕著準備了面條和白糖,拿出早就備下的項鏈、手鏈、戒指、耳環四樣金飾,訂下了婚事。已經到了年底,今年是趕不上了,陳宗河決定把婚期定到明年底。還得等整一年,盧灶順家倒也沒意見,長一點的時間準備,還能更周全些。灶順嫂只叮囑兒子說:“你要帶走人家女兒,總得被為難為難的。勤快點去人家家里坐談,其它的就聽他們的。”潮汕婚姻禮節儀式之多足以把人嚇得不敢離婚,就像想起喪禮的復雜,兒孫就想盡量延長長輩的壽命。
9
如果一定要嫁在盧厝,賢妹對杰濤是滿意的,他沒有讓人難以接受的缺點,她也沒有認識別的人。初見杰濤的羞怯褪去、對盧灶順的憤怒褪去、跟母親的慪氣通通褪去后,賢妹接受了安排。婚事已成定局,她倒真的輕松了些,再沒別的可想。她沒有不嫁在盧厝的理由,她已經回到這,并且已經確認過外面的失敗,愛情上的和工作上的。賢妹的全部心思都轉移到琢磨杰濤以及這門婚事上。然而,結婚就像洗菜,洗兩遍三遍能把泥沙洗掉,翻來覆去洗八遍十遍后,菜都被揉熟了。
定下親事后,杰濤依然時時給賢妹發短信。遺憾的是,賢妹除了學習的問題,實在不是個會說話的人。她本來就話少,真正想說的話就更少。發短信還好,要是打電話,經常就是他問,她答,他聽完后勉強對她的話發表點意見,經常離題萬里。面對聽不懂卻依然硬搭話的杰濤,賢妹幾次像被不合胃口的飯噎住了喉,然后完全失去談興,敷衍著掛斷電話。杰濤尷尬了幾次后,放棄了電話,但短信還是不停歇。杰濤不打電話了,賢妹也松了口氣。但她不用應付電話后,又覺得之前自己該熱絡些,而不該總是聽著聽著走了神,或者聽著聽著就沒了談話的興致。宗河嫂見過一次她接電話的樣子,毫不留情地戳破說:“書讀不飽肚,飼豬飼牛一定贏過飼蟲飼鳥。要不是你爸供得起,你也沒那么多知識。要是找個男人沒本事,每天千萬件事把你拖磨得半死,你那些書也只能拿去點火爐燒水。”賢妹決心下回和杰濤說話要表現好些。
有時,杰濤也會征求陳宗河同意,帶賢妹去小學操場散步。頭幾次,賢妹還輕松赴約,之后就不肯去了。有天和杰濤散步回家,賢妹剛上樓就被來串門的鄰居阿姆取笑:“后生人就是有情趣啊,磨鞋底也歡喜。”賢妹漲紅著臉聽完她們的調侃,又感謝了她們的祝福后,決定再不和杰濤出去了。盧厝沒有秘密,每一個縫隙都是透明的。賢妹走在路上,甚至疑心自己掉一根頭發都會被人看見,只要有人愿意看的話。她感覺非常不自在,但好像除了她,沒有別的人因這個不自在。
盧灶順家來下聘,陳宗河客客氣氣地收了。他在聘金上再添一倍,搭配十件金和一套紅木家具當做三女兒的嫁妝。這擔豐厚的嫁妝還沒挑出門就傳遍了盧厝,四處有人在掂量對比這兩家人。每個向盧灶順家道喜的人都在感嘆他們家有財氣,頭幾回聽到,盧灶順還樂呵呵的,再多幾回,他的臉色變了。即便要和陳厝人做親家了,盧灶順也還是看不慣外鄉人在盧厝出盡風頭。
陳宗河是一定要把每一個女兒得體出嫁的,不怕麻煩。雖然賢妹嫁過盧灶順家是細新婦,但陳宗河依然要求明媒正聘,六禮齊全,婚事一切都要從繁從重從舊。但即便千頭萬緒的嫁前準備有宗河嫂一手打點著,賢妹還是不得不經常請假。就說分喜糖,賢妹為此足足半個月沒去上班。宗河夫婦帶著女兒,每到一個人家里,客氣話得說大半天。婚禮的繁重難免讓人疲憊。禮節好比嫁衣,重工手繡、繁復華麗的鳳冠霞帔不僅能勾住人的眼睛,還能讓人聯想到莊重、尊嚴、地位等等美好的東西。但如果說這身衣裳得自己繡制,那必然會有人說,這衣服一生穿這一次,充滿現代紡織工業氣息也是可以接受的。起初幾天,賢妹還很感動,歡喜……漸漸地,賢妹煩了這些從沒見過、并且篤定一生都不會和他們有什么來往的人。
賢妹對婚姻最后的堅持,也就是那張結婚證了。盧厝人不把法律程序當程序,都是等要用了再去補辦結婚證。所以盧厝民政局檔案里所有的新人都很舊,甚至有些都已經六七十歲,老年斑爬半臉了。但賢妹堅持在過門前得先打結婚證,其他人卻全都覺得千百樣事等著忙活呢,辦證完全不必著急。賢妹在這件事上沒有退讓,他們就取笑:“大學生講究的是法律儀式。”
但最終,陳賢妹和盧杰濤成了盧厝鎮民政局婚姻登記檔案中為數不多的一對新的新人。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