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樹上下來

1

那時候，父親可以參與到一棵樹完整的一生中。人與樹木之間，也有互為隱喻般的深長情意。

那些樹，有許多在父親少年時就已種下。在糧食匱乏的年代，在人口稠密的江北平原，每一寸土地都種著糧食，包括稻、麥、油菜，以及少量的蔬菜和棉花，留給樹木生長的土地極為有限。在這樣的境況下種樹，每一棵樹的栽種位置和功用都會被人們反復考量和算計，要確保它生長的時候斷然不能遮蔽屬于莊稼的細雨和陽光，也不能搶了本要供給莊稼的土壤肥力。

即便是這樣，父親還是植了許多樹，榔榆、烏桕、楮樹、棠梨樹、法國梧桐、水樺樹、柳、桑、國槐、苦楝……它們長在門前門后，長在河邊，長在田地兩頭的溝渠邊。每一棵樹，在植下的那刻，已被寄予厚望。十年之后這棵樹是給家中男孩打制結婚用的床和桌子，還是給女孩做成出嫁時的箱子椅子之類嫁妝，都指腹為婚一般被早早安排。

樹在生長，種樹的人也在生長。父親在和母親結成連理之前，先和他種的那些樹們朝夕相伴有了情意。他在晨起和黃昏時撫摸過庭前屋后的法國梧桐、桑樹和國槐，他在田間干活之余在榔榆、柳樹、烏桕下歇過陰涼。父親在養育我和弟弟之前，先養育著他的那些樹們，他修剪過棠梨和國槐，也扶正過被風吹歪了的桑樹。

即使某棵樹的某根枝丫被頑皮的小孩子扯斷，或者被牛刮癢時弄得受傷變形，父親也不拋棄這些殘疾了的樹們。父親看著那些變形的枝丫繼續生長，暗暗在心底構思對它們的獨特設計：待它長成了，做犁背頭、做鍬把子、做棒槌、做小猴子板凳、做小椅子靠背上的裝飾、做榫卯、做木釘……樹木太珍貴了，父親珍惜每一寸枝節，每一截木頭。

樹比人長得高，但是父親少年時栽種下的那些樹，常常到他青年或中年時才成材。父親一輩子栽種不了幾茬樹。因此，等待一棵樹長大成材的時光變得沉靜而隆重。早早晚晚，清寂的鄉村光陰里，父親在樹蔭下悠然踱步，他用手指丈量樹干，他用雙臂環抱樹干，父親抬頭仰望樹冠與藍天，像是等待一個帝國光芒萬丈地崛起。

在鄉下，每家的門前門后都會種一些樹。土地珍貴，樹更珍貴。每家有那么幾棵巍峨高大的好樹，都會成為鄉間的地標，成為一部無字的鄉村簡史的見證者。夏日，村里的小隊長常常召集村民在他家屋后河堤邊的榔榆樹下開會，商議村集體的事；秋天，奶奶常常在我家西邊的泡桐樹下和鄰居們一邊納鞋底一邊回憶舊事；村里張家新娶的小媳婦受了委屈，哭著要過河回娘家去，是在我家門后的柳樹下被母親勸住了；還有村里的姑娘們，常常在春日里約了聚在一處織毛衣，地點就定在橋邊的正開白花的老棠梨樹下……每一棵樹，像一個不說話的村民，親密融進了鄉人生活長長短短的細節中。我記得，那些河堤上行路的人，路過我家門后，看見那棵大楮樹了，常常會停下腳步來，摸一把粗壯的樹干，拍兩下，像是在肯定一個正在成年的男孩有副好身架。誰不喜歡那些長得粗壯高大又挺直的好樹材呢！

在鄉下，那些門前門后植有高大喬木的人家，讓人無端覺得那人家不久定有大事要辦。什么大事呢？除了婚嫁，便是大興土木造房子。除了打制家具要木材，還有門和窗，還有支撐房屋框架的梁、柱、枋、檁、椽……在鄉間，每一棵樹都身負使命。不管是祖輩住的土木結構的房屋，還是父輩翻建的磚木結構的房屋，木頭都是內在靈魂。

2

父親是個自學成才的木匠，沒有拜過師，但他只給我們自己家打制家具，從不曾靠木工手藝在外掙錢，所以也只能算是半個木匠。

雖然只是半個木匠，但父親依然在砍伐樹木和打制家具的勞動與創造中，讓我感受到人與樹木之間建立的一種獨特的連接，這連接關乎勞動、夢想和審美。

等房前院后的樹長好了，父親就要上樹了。

先是伐木。父親不說伐木。伐木工人，伐木的是工人，工人去伐木。父親是農民，農民伐一棵自種的大樹，在我們鄉下，這叫“放樹”。把樹放倒，讓一棵垂直立于大地而生長的樹，斷掉根，斷掉枝，躺倒在宅前屋后的泥地上。這過程像圍獵一頭猛獸，像擒拿一個悍匪，像摧毀一個覬覦已久的王朝。

冬陽下，“放樹”時的父親，渾身洋溢著英武之氣。他脫了棉襖，只穿著線衫，還捋出半截胳膊，看上去身手矯健。他叉腰站在西窗前那棵苦楝樹下，仰頭看看樹冠，像一個即將發起攻城的將帥，正謀劃著先從哪里打開缺口。樹頂褐色的枝丫粗細交織在靛藍色的天空下，像一個巨大的蛛網，在等候著來年春天苦楝樹綠色的葉子層層疊疊撲上來。父親想好了上樹路徑，然后在樹下豎起一架木梯子，準備上樹。那木梯子也是父親自己打制的，是用早先幾年被父親放倒的樹打制的。“放樹了，你們站遠點！”父親大聲說著，隨即背上鋸子，爬上木梯，一階一階，他越來越高，像個狩獵者背著弓箭上山。母親在樹下給父親扶梯子，父親爬上樹干，在樹干上找到一處最粗的枝丫根部作為落腳點。父親離開梯子，站在樹上了，我們在地上抬頭仰望他，父親看上去比平日里那行走在平地上的父親要威武得多，像個部落首領，蛛網似的樹枝都作了背景來襯托著他。

我仰望父親站在高樹上，心癢癢的，也想爬上去。我想那樹頂上一定好玩得要命，那里是風的舞臺，是鳥的世界，是沒有塵土的像夢一般輕盈的所在。人天生是有著飛翔欲望的，我也想站到樹上，借一根枝丫作跳板，像嫦娥奔月一樣飛升。可是，我站在樹下仰望父親站在高樹上，又怕父親張開臂膀像鳳凰一樣飛走了，飛到更高的白云上。即使父親不飛走，即使父親只是動念決定住在樹上不下來，那我們在這個平地上的家里可就少了一個大男人，少了一個舵手一樣的父親。我站在苦楝樹下，心里悄悄恐慌，生怕父親不下來。

那時我剛上學沒多久，故事會課上，禿頭的中年男老師跟我們講有巢氏的故事，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原始社會，為了躲避野獸襲擊，尋找安全居所，一個叫有巢氏的男人教人們把房子建在大樹上。我聽時驚訝又好奇，忍不住想象他們出門和回家時的情景。在那古老年代里，有巢氏領著人們黃昏回巢，借凌空的建筑躲避野獸，也借茂盛的樹葉遮擋烈日和風雨。而在清晨，有巢氏又率領人們從樹上的木屋里下來，他們背上弓箭，滑下樹干，去山中狩獵，或者去水邊捕魚。然后滑下樹屋的，應該是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他們要去樹林里去河灘邊采集蔬果。

而我的父親，工作順序和有巢氏剛好相反，他上午爬上苦楝樹，在冬日陽光很好的時候上樹，然后會在黃昏時從樹上下來，那時他已經完成樹上的勞動。是呀，我們的家已經在樹下，在一座磚木結構的房子里。在夜晚，我們會在這三間房子里點上燈，在燈下吃飯、梳洗、上床睡覺，一家人親親密密安安穩穩住在一起。想到這里，我心里安妥了，站在樹下，仰望樹頂，靜靜地等父親從樹上下來。

父親穩穩站在樹杈底部，開始鋸那些枝丫。哧哧——哧哧——，淡黃色的木屑紛紛揚揚落下來，比桂花花瓣還要細小，我和弟弟站在樹底下仰望，空氣里飄散著木頭潮潤的清香。父親每次使用鋸子時，我覺得語文課本里的魯班，都沒有我的父親豪邁。我們小心地瞇著眼睛，避讓著這些還浸透著樹汁的木屑。可是，我們卻不舍得挪腳跑遠，我們喜歡這木屑像下毛毛雨一樣在冬陽下飄散，然后落在我們的頭頂上、后脖子里、鞋尖上。我們難得淋一次固體顆粒狀的木屑雨，這實在新鮮。我們心里充滿期待，卻不知道在期待什么，總覺得后面還會發生一些更新鮮的事情。

鄉下的冬日多是閑的。父親“放樹”的日子，我家門口常常會聚來一些左鄰右舍，有伯伯、叔叔，有伯母、嬸嬸，有堂哥、堂姐，甚至還有偶然路過的其他村人。他們和我一樣，歡喜地站在樹下，仰望父親站在我們頭頂之上，鋸更高處的樹枝。鄉村寂靜，“放樹”算得是尋常日月里的一件大事，值得圍觀。年輕的父親用他的鋸木聲，撬動了一個鄉村的靜。

父親站在高高的樹上鋸樹，他站在我們所有人的目光之上，他哪怕不拿鋸子不彎腰勞動，他站在高樹上的姿勢也依然顯得威武雄壯。

父親一根樹枝一根樹枝地逐個消滅，一陣陣“哐啷”聲伴著“窸窸窣窣”聲，一根根枝丫相繼落到了地上。我看見躺在地上的那些枝丫被陽光照耀得格外明亮，那些褐色的樹皮之下透著隱約的暗青色，好像青嫩的樹葉和苦楝樹暗紫色的碎花正在樹皮之下奔涌，就要從一個個突起里迸射出來。抬頭看，頭頂的天空更明亮了，白云是完整的，陽光稠厚得像米漿，一棵大樹的樹冠部分全部被清理干凈。只剩下樹干，它光禿禿地杵在陽光下，像被剝去王冠和朝服的亡國之君，又悲壯又傻氣的樣子。它呆愣愣的，像是還沒回過神來，又像是孤獨的，失去了滿身的枝丫。

父親改寫一棵大樹的歷史了。還要繼續改寫下去。

父親抱著樹干，探腳尋找梯子。他沿著木梯子，一階一步，穩穩落腳到地面，右肩上還掛著他的武器——一把使用多年的鋸子。

從木梯子上下來的父親，額頭銀光閃亮，上面浮著細密汗珠。在冬天流汗，仿佛也是一種榮耀。我依然仰望父親，覺得他一身光芒閃耀。

父親開始清理落在地上的樹枝，它們粗細不一，各有用途。我和弟弟等候父親差遣。父親有時喊我乳名“阿晴”，有時喊我“大丫頭”。喊我“大丫頭”時，一般是在他焦急或生氣的時候。其實我們家的丫頭只有我一個，他完全可以省掉“大”字。我從父親喊我的稱謂里，捕捉父親的情緒。父親說“大丫頭，把樹枝拖塘邊曬去”，我便知道，得趕緊去拖，手腳得利索點，趕緊把場地騰出來，好讓父親去挖土刨樹根。

接下來的半日，父親在平地上，圍繞著樹根，用（钅矍）頭一一砍斷那些伸展的樹根。就這樣，一棵巍然大樹到了黃昏之際，已經搖搖欲墜了，他上面已經禿頂，下面也失去了根系抓握的土壤，成了孤家寡人。當太陽已經落到鄰家的草垛上時，我家門前的這棵大樹也被父親攔腰系上了一根繩子，父親牽著繩子在另一頭遠遠地拉，樹身晃動。我和弟弟也搭上了手，一起用力，其實也沒用多大力，只聽見低沉的“吱呀”一聲，是最后的幾截樹根和樹干之間的撕裂聲，停頓了兩三秒后，接著是一聲巨大的“砰嗵”聲，地面似乎也顫抖了一下——樹干倒地了。

一棵長了幾十年的大樹，終于困獸似的，睡倒在鄉間的黃昏里，睡倒在我們腳邊。樹干落地震起的木屑再次飛揚，濺落在我們臉上，有些癢，酥酥的。我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抹了抹臉，父親的臉上除了木屑，還有汗水，自豪和喜悅的神采。

我望著睡倒在腳邊的大樹，一時有些陌生，怔了一會兒，很快就歡喜地騎上去。我和弟弟一會把它當成正在乘風破浪的輪船，一會把它當成正在奮蹄奔騰的駿馬，在平凡無奇的鄉村，一點點新鮮的物事都能把兒童的想象牽引得很遠。

“都起來！”父親一聲令下。我和弟弟只好戀戀起身，好奇著父親又有什么新舉動。只見父親叉著腰，圍繞著地上的樹干，緩緩走了一圈，他帶著微笑，審視著樹木，這里摸一把，那里踢一腳，細細品鑒著一棵樹材的品質。

接下來有一段沉寂的日子。這棵被放倒的苦楝樹被父親推到了門前的許家塘里漚著，漚上半年，父親相信漚過的木材打制的家具不會有蟲蛀。漚在水底的大樹幾乎被我忘記時，忽一日被大人們撈上來，橫在門前的場地上曬，腐爛的樹皮散發著一種既有木頭香味又有淤泥腐敗臭味混合的味道，太陽一照，門前的空氣變得濃稠而古怪，縈繞在鼻腔里頗有粗糲感。曬過一些時日，那棵樹又被挪到了屋檐下繼續風干著，有時上面會堆放零碎柴火、生活用具之類，遇上假日和雨天，我們依然會在橫躺的苦楝樹身上做著游戲，直到對它完全失去興致，忘記它的樹名。

3

當父親再次騎上那棵苦楝樹，這棵樹已經是即將成為家具的木材。那多半是一年半載之后的某個雨天，苦楝樹已經被父親鋸成數段，切成了數塊木板。

父親騎在木工長凳上，騎在苦楝樹切成的木頭上，他雙手推著木工刨，上身前傾、收回、又前傾……我看見一圈圈淡黃色的刨木花從父親的雙手之間汩汩騰出來，浪花一般。地上也鋪滿了新鮮干凈的刨木花，雨天的空氣里飛舞著更細小單薄的木屑，像是太陽飛濺的光斑，但空氣依舊令人覺得是干凈而芬芳的，像春日花開的清晨。

父親開始打制家具了。這樣的日子，父親從農民轉換成木匠，渾身散發創造者的光芒。

這樣的日子，父親比尋常時日更像父親，是在勞動和創造里提煉概括出來的濃縮版的父親，是重點突出主題鮮明的父親。他推著木工刨，他拉著木工鋸，他牽著墨線，他鑿著榫卯，他掀動滿地芳香的刨木花——他制造出一件件嶄新的散發著父親手溫的家具。這是獨屬于父親的勞動和創造，母親做不了，奶奶做不了。母親和奶奶只能在農閑和雨天的光陰里做些編織類的活，縫補衣服鞋襪，織織毛衣圍巾，但是父親的勞動里包含著建構，充滿著力量，更令人期待。

如果說，母親和奶奶的形象是棉線，是柔軟和綿長，那么，父親的形象是樹木，是雄偉和力量。我是在父親和樹木連接的那些物事里慢慢認識和定義父親——一個能持續釋放出力量的人，一個能種下一棵樹苗并最后完成打制家具的男人，一個能為家人架構起一個寬敞的物質空間的人，一個能為孩子制作器具來承載身體和心靈成長的人。

父親，就是活著的有巢氏。

在我少年時，我的書桌和椅子是父親親手打制的。那些房前房后的泡桐、楮樹、柳樹、桑樹、國槐之類的喬木，后來相繼被父親放倒，漚過曬干，成為刨木花翻涌下的新家具，成為儲物間的門、木樓梯、小方桌、小椅子、長條凳、小矮凳、鬧鐘盒。甚至弟弟睡的床，我雨天穿過的木屐，都是父親的杰作。

在南方鄉間那些漫長的黃梅雨季，或者雨雪霏霏的秋冬時節，父親不出門走親訪友，也不在家喝酒打牌，父親只歡喜地操弄著那些他自己栽種成材的樹木，為我們家、為我和弟弟制作著一件件樸拙的家具。

在我的認識里，父親就這樣和我們身邊的樹木綁定在一起。樹木的一生在父親手上走完。父親在栽種樹木、養育樹木、打制家具的漫長光陰里，完整詮釋了一個鄉土世界里的男人和父親的角色。

但是，父親到底還是從樹上下來了，從鄉村木器創作的勞動中退場。

父親年紀大了，待我成年，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威武的右肩膀上扛著鋸子的父親從樹上下來。父親不再伐木“放樹”。

而我也似乎漸漸淡忘這個世上曾經有一個在冬陽下汗珠閃亮的伐木“放樹”的父親，那個農耕年代里的身為半個木匠的父親。

當城鎮化建設的步伐像春風卷過大江南北之時，我們也像蝴蝶一樣被卷進了高高低低的樓宇里，這種忽然到來的物質生活空間，一度令人幸福得短暫眩暈，幸福到忘記有一些微妙的東西已經從我們生活里悄然流失。新小區里的綠化帶有人在植樹，細看，那植樹工人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植的都是些花樹，有海棠、木槿、桂樹和梅樹。我看著他們，腦子里一閃，閃出年輕時的父親在老家房前屋后栽種喬木的身影，心下一時悵然。我心里呢喃：那植樹的人，應該是我的父親呀。

是的，在我潛意識里，樹和父親已經融為一體。似乎世間植樹的人，必得是個父親身份。

前年，小區里有一棵香樟樹長得太高太茂盛，遮陽太多，以至招來嫌棄，于是有人找來專業的伐木工人將它鋸倒運走。那人來了，戴著黃色安全帽，身穿職業裝備，沒有梯子也能上樹，他用電鋸三兩下就清除了樹上的枝丫，然后再在樹下貼地面鋸倒樹干。一個小時不到，一棵長了十幾年的香樟就被伐木工人的電鋸切成幾段，轟轟運走了。我看著地面上殘留的淡黃色的香樟根部，像個傷口，心里轟然，像有什么莊嚴的建筑忽然坍塌了一般。

是的，伐木的也不再是我的父親。

一個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工人，手握電鋸，一個人可以負責百十個村莊的伐木作業。每一棵被放倒鋸斷的樹木不再被某一個父親反復凝望，被隆重安排水漚和日曬，被一個父親在雨天細細地推出一圈圈的刨木花。

那些被電鋸迅速鋸倒的樹木，隨即被迅速運往木料場，然后迅速切片，烘干，再被機器切割雕刻上漆。它有序進入工業化大生產的流水線，然后進入銷售市場。

有一回，一個中年高個的男快遞員給我扛來一個碩大的快遞包裹，是我網購的書櫥，但非成品，需要我自己組裝。我打開厚實的紙盒包裝，里面嘩啦滾出來長長短短的木板和木柱。我望著一地的木頭，忽然想起從前父親“放樹”的日子，一棵大樹在一陣輕微的“吱呀”聲后，很響亮地“砰嗵”一聲倒在地上，開始走向成為家具的旅程。我翻弄著地上等待組裝的木板和木柱，心想：這該是父親的活兒呀！

我照著圖紙和店家發來的組裝視頻，沒用太久，就組裝好一個書櫥。我在旋轉螺釘的時候，心里悄然生出對父親的抱歉，我覺得自己搶了原屬于父親的角色。我把父親的一部分篡奪過來了。

是的，那些和父親的身份、形象綁定在一起的勞動，已經被分解，被轉移，被分散給更多人。

從前，我的父親可以參與到一棵樹完整的一生中，從樹苗，到樹材，到家具。現在，一棵樹會輾轉多地，輾轉許多個父親之手，去經歷一個長長的工業化生產流水線。

我的父親老在故鄉了。他已經許多年不植喬木。他知道，家具不再需要他，新的時尚輕便快捷的物質生活的創造不再需要他。

而我慢慢感受到，父親這個形象在今天，一如一棵樹的命運，正在被解構和碎片化，他正在成為流水線上的一個環節。

如今的村莊里，已經少有木匠。但是，在更大范圍的鄉村和城市里，多了伐木工人、木料運輸者、電鋸操作工、家具設計者、螺絲釘生產工人、物流人員、組裝圖紙印刷工，和既是客戶又是臨時客串上場的家具組裝者。這些人中，有些人是父親，是男性，也有些是女性。

就這樣，樹木失去被某一個農民完整關照一生的命運，木匠失去完整意義上的身份，父親不再成為完整意義上的父親。越來越多的人和物事，像大分子顆粒被肢解粉碎一樣，以更小的碎片形式，參與建筑渾然無我的世界和生活。伴隨許多物事的個性消失，古老的鄉村風情也在悄然消失，再生出整齊劃一的全靠數字或字母標號的新世界新生活。

父親老來寂寞，他最大的愛好是做木工。我在網上偶遇一套木工工具，很想給他買一套。但也只是想想而已。父親離開土地已久，已經沒有一棵屬于他的樹。

我知道，在我的父親之后，還有許多個父親都一一從樹上下來，從農耕文明的樹上下來。他們忙碌在工業文明的流水線上。他們不再是有巢氏，而是打工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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