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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日,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之際,黨中央決定向黨齡達到50周年、一貫表現良好的健在的老黨員頒發“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
“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永葆共產黨員本質,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
老人雖年逾耄耋,但語氣依然鏗鏘,直挺挺地站在釘著“光榮之家”銘牌的大門前。劉亮嗲目光炯炯,直盯著我手機的后置攝像頭,今天的他精神頭兒很好。
拍攝這段視頻并不容易,背景換了兩次。前一次他嫌堂屋的桌面過于雜亂,又住在一樓,甚至還能看到窗外路過的鄉鄰,看完回放后他一直悶悶不樂,讓我重選背景。“不能背光,背景要干凈,要督促我控制面部肌肉,表情都要到位。哦!還有,讓你媽媽和舅舅莫講話吵到我們。”終于,拍攝到第十條得到了他的肯定。
劉亮嗲和我說,黨支部的同志工作非常認真負責,一號那天早上就給他送來了這枚沉甸甸的紀念章,他戴著紀念章在電視機前聽總書記講話。一邊說著,一邊又拿出絲絨質地的外包裝盒,“你看,很扎實嘞,這做工。”他眼底的驕傲止不住地溜了出來,感染著家中的每一個小輩。
“蔓!來收拾桌子!喊爺爺吃飯了。”媽媽從廚房探出頭,朝我們這邊喊道。我盛完米飯,擺好碗筷后,發現主位還空著,便又折回去叫他。劉亮嗲不在房間,勛章盒在書桌上,被桌面玻璃反射的光暈映在了她的遺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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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亮嗲和黃滿娭毑兩人似乎是有點緣分的,一個出生在一月一日,另一個出生在七月初七,都是很好記的日子。湖南方言里“滿”有最小的意思,她是家里的小女兒,所以晚輩們也都叫她黃滿娭毑,但是我除外。我叫她奶奶,從親緣關系上說,她是我外婆。她總覺得“外婆”的“外”字顯得過于生分,于是我從記事起就有兩個奶奶。
她的愛情來得晚,也來得曲折。她是家里的小女兒,所以一直也不著急她的婚事,直到哥姐都完婚后,爹娘才想起她來。
1967年春,上元節剛過,一家人還沒從熱鬧的年節氣氛中走出來,就有介紹人上門來替她說親了,那時的她正值花信之年。
說起這場相親,劉亮嗲也是哭笑不得。1959年12月23日,未滿二十的他決定入伍,向征兵辦遞交了參軍報名表。審核流程非常順利,兩周后,他坐上了前往福建的火車。此后二十年,劉亮嗲一直在福州軍區服役,而他們的故事大概也叫“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服役后的第三年,劉亮嗲被提拔為副參謀長,但直到五年后被任命為參謀長,他才提筆在家書上寫下這一筆。半個月后,劉家出了個參謀長的消息就在南門村傳開了。1967年春節喜上加喜,來拜年的親戚圍著柴火堆烤火,暢聊他小時候的趣事,故事越扒越細,大家似乎都想找出證據證明他天生就是塊當兵的料。這時,他姨媽坐不住了。
“劉伢子今年二十七,該給他相門親事啦!”當下手板一拍,對他娘說:“這門婚事,我指定給他放在心上!我們張橋生產隊那邊有屋人家里的細妹子,我看著人漂亮又懂事,他們年紀相仿,下回我上門再去看看!”
他娘聽罷早已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勞煩啦!就是這個伢子一時半會回不來,要是說好我就寄封信去喊他回來看看。”
劉亮嗲確實沒想到,就這么一封信,竟成了他人生新篇章的序幕。
正月十六一大早,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黃滿妹子在家不?來拜個晚年!”上門的竟然是劉姨?黃母心里有些疑惑,但聽著招呼也猜出了個大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些客套話后,這事便就這么約定了下來。艷華怯怯地跟在母親身后送客,她看著劉姨遠去的背影,心里緊張得直打鼓。無法忽略的陌生情緒蠻橫地侵占她的大腦,此刻,就連剛精心打理過的發絲都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終于有人來給她說親了,但……那個人怎么辦?
黃家老屋,一共有四間房,黃父黃母一間,四個小孩擠一間,一間堂屋,另有一間堆柴火作灶堂。狹小的空間里擠著六口人,直到哥姐相繼成家后,她才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這個家,狹小而敞亮,敞亮得容不下絲毫秘密。
艷華大姐嫁得不遠,隔三岔五便回娘家。這天她回來想找幾件冬衣,衣服沒找著,卻找到了個不屬于她的箱子。斷裂的鎖頭落地,一起被她撬碎的還有妹妹的自尊心。箱子底下藏著妹妹與一個戰士互通的十來封信件,姐姐一一拆開,發現他們竟已偷偷書信來往大半年了。她把“罪證”攬到一起,打算把妹妹叫回來問清楚她到底怎么想的,哪知艷華剛一進門看到這一幕,就止不住地開始淌眼淚。她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薅起長姐的衣領就往門外推,關門和落鎖聲同時響起,此后的三天三夜,這間屋子就再沒動靜。
這期間,大姐好話歹話都說盡了,“為什么要瞞著大家?你早就要說這邊有一個相好的伢子,這個不就給你退掉了?你是啞巴不會說話嗎?唉,我們都沒有怪你的意思,大家也只想讓你做個決定,談感情肯定只能談一個,你不能害了別人!”不管她怎么說,艷華就是不回應。
三天過去了,再不吃不喝地任她熬真就要出人命了。姐姐實在沒有辦法,便將情況告知給了劉伢子,請他來幫忙。這邊劉伢子聽了也是嚇一大跳,前段時間他收了母親的來信,說給他相了個好人家的妹子,讓他和人家多通通信,覺得相處不錯,就請假回來見見人家。沒想到這前腳剛到,后腳就聽說這其中竟然還有矛盾,于是立刻起身往張橋趕去。
“妹子,你來幫我開開門,我有幾句話同你說。”
話音剛落,緊閉的房門竟然溜開了一條縫!她站在門口,低著腦袋露出半個身子,聲音微小如蚊:“你進來吧。”
“是這樣,我聽你姐姐說了,你不能這樣不顧自己的身體,你姐姐不該亂動你的東西,但是你也不能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細妹子細身板,你這病倒了還怎么得了?我也了解到你也和另一個人談得蠻好的,你要是做了選擇,我就不再打擾了。”
劉伢子話音剛落,她就抬起頭大罵:“你莫要聽他們的鬼話!什么曖昧,什么相好都是胡扯,我不過是和他先認識,書信了解了一下,沒做什么選擇!”
六月的一天,艷華獨自一人坐上了到福州的火車,當她拿著車票走上站臺的那一刻,便不再設想其他的可能,這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劉伢子在軍區家屬大院門口接到她,遠方的這一顆心終于塵埃落定。他們商量好將婚期安排在了第二年的1月11日。
1976年他們的小兒子出生,小兩口才終于湊上個“好”字。這份幸福讓二人格外珍惜,畢竟婚后五年沒動靜的肚子,是吃遍天南海北老中醫的方子才有了成效。三年后,服役近二十年的劉亮嗲退伍,年底他們回到了故鄉湖南。組織安排他在龍頭鋪人民公社做了一年特派員,第二年就轉任公安派出所教導員,也是這一年,他們分到了房子,在龍頭鋪鎮安了家。
3
千禧年他們的大女兒生了個世紀寶寶,那一年劉亮嗲剛好退休,準備頤養天年。隔輩兒親的定律不假,兩人追著孫女屁股后面跑的日子也就這么開始了……
“飯呢?”奶奶把我從小孩兒堆里扯了出來,推著我往家里走。
小朋友們一定都有過一段被追著喂飯吃的經歷,我懂事得晚,一直被他們追到念小學。不愛吃飯的原因也很簡單,無非是零食吃得饜足了便再也難將白米飯放在眼里,但這一點奶奶似乎從未想到過,那時只要與零食相關的訴求都能得到滿足。人都是慣壞的,久而久之,我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從家到最近的商店不過幾十米,前街大馬路對面興隆商鋪的老板與我家更是多年鄉鄰,這條大道奶奶早已牽著我往返數百次,后來我想我不再需要她。一個人偷溜過馬路鉆進店里向芳伯伯討要辣條成了家常便飯,但我每次只要一包,所以伯伯也慣著我,即便奶奶不在身邊,她也不會對我多加盤問,每回都只是擺擺手默許我的乞食。小孩子的小錯誤應該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吧?我這么想著,犯下了大錯。
“飯呢?”我心跳瞬間加速……難道被發現了?
“吃了啊。”我盡量裝作一副很坦然的樣子。
“蔓仔,飯是怎么來的你知道嗎?”
“你爺爺在田里種水稻,從種下去到水稻成熟結出稻子,要一整年的時間。稻子外面還有殼,要剝掉,里面才是我們吃的米。奶奶每天把米煮熟,裝好送到你手上的飯,粒粒都來之不易!你真的吃完了嗎?”說完,她就拉著我走到門口指著天對我說,“老天爺對我說,他看到你把好不容易才結出來的糧食倒掉了,非常生氣,讓我好好教訓你。”說到這里,沉迷《西游記》的我已經被嚇得眼淚狂飆,放聲大哭起來,完蛋了,我要被天兵天將抓走了!她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接著說道:“你快告訴奶奶你把飯倒到哪里了。”她一臉慌張的樣子,小心翼翼對著我朝天空使眼色,并壓低聲音說:“我聽到他們的要求,要你把飯都撿起來,然后跪下來向他們保證以后絕對不再倒飯了,才會原諒你,不然他們就要把你抓走!”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劉亮嗲看到我哭著向老天爺跪地求饒時,忍不住大笑起來,唱起了紅臉,“好了好了,我們下次好好吃飯!誰要抓你?誰敢抓你!誰都抓不走你,爺爺是軍人,爺爺保護你啊!”一邊又對奶奶說著什么黨員家屬思想覺悟不夠高,莫要搞迷信這一套。只不過彼時的我沒看懂這出戲,也沒聽懂這段話,我只知道爺爺比誰都厲害,他可以救我。但我沒想到,他其實誰也救不了。
2013年,劉亮嗲的母親走了。“這個年紀走,沒有痛苦,算是喜喪。”他一邊處理母親的后事,一邊和前來吊唁的親友談笑風生,坦然得讓人難以發覺一絲異樣。七天后,母親入土為安,他也從南門村回到了龍頭鋪。母親的離開讓劉亮嗲恍覺世事無常,他開始計劃自己的身后事,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艷華能同他一條心。
可是我的奶奶,從來都容不得旁人擅自做她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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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說了,說了好多遍了!我最后肯定是要回張橋的,我要回家,千萬莫把我留在這里,不聽我的,我死了都會跟你們急!”
“你要回去,我也要回去,地方我都看好了,南門村屋后頭的山上,你不跟我埋在一起,就各埋各的。”
夫妻倆一看到有小輩來就讓他們主持公道,兩個人威脅著對方各死各的。“你們兩個盡是吵,一年到頭就圍著這件事吵來吵去,不得了了呀!”大舅說,“一起住了一輩子了,死了倒要分開埋,像什么樣子?別人看了只會笑話你們!”
劉亮嗲沒有要退讓的意思,“我不曉得你,硬是要霸蠻。”她也被激怒了,說話沒有了邏輯,唾棄的土話一句接著一句地往外蹦。
“來來來,出來吃飯了!菜要涼了啊!”媽媽一邊端著菜從廚房跑出來,一邊大聲吆喝著。大舅應和道,“哎呀,這么多好菜啊,喝點酒不啦?”是沖著劉亮嗲問的。我知道,這又是一次沒有結果的鬧劇,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樣。
“你永遠不曉得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劉亮嗲搖了搖頭,抽著廉價香煙,笑著望向媽媽。媽媽沒有應他,站在床邊忙活著為她換上剛買的壽衣。眼淚落在壽衣上。站在旁邊的我看著劉亮嗲笑覺得刺眼得很,他為什么還在笑呢?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女啊,你說邪不邪,這幾天她還在跟我生氣,不跟我講話,今天早上就突然要我去買點香蕉來吃,還說她的退休金存折放在哪里,要我收起來,跟知道自己今天要走一樣。誰能想到她會被摩托車撞死了?”他是笑著說的,事實上我也從來沒見他哭過。姥姥走了他沒哭,奶奶走了他也沒哭。世間仿佛存在著一種超脫愛與生死的坦蕩,隨著年紀的增長橫亙在感性與理智之間,撐開生的裂口,縫合死的悲壯。
媽媽終于幫她換好衣服,“爸,你累了吧,去睡一下,別硬撐著。”劉亮嗲依舊笑著,“我沒事,昨天把她從醫院接回來,陪她睡了幾個小時,不累。”那天晚上,劉亮嗲站在路牙子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壓在他身上的不止月光。
那天,他念完自己寫的兩頁紙,將它們和一袋紙錢一起燒給了奶奶。火光傳到指間,燒灼的還有他口中的誓言——“皇天在上,厚土在下,請共同為我作證:我妻艷華因車禍不幸離世,我心悲痛不已,我劉亮在此承諾,此生將不再娶妻。”
三年后,劉亮嗲告訴子女,自己打算結婚了,在七十五歲的年紀。
我問他:“爺爺,你不是說這輩子都不結婚了?”
他沒多做解釋,只是順手指了指奶奶墓左旁的空地,說:“之后我就在這,怎么樣?”劉亮嗲的視線掠過了我,徑直朝我身后望去,可他的孩子都沒有應聲。于是劉亮嗲又繼續強調:“好不容易才說動人家留塊地給我……”
初春的早晨,張橋老屋的后山被氤氳的紗霧籠罩,七十五歲的劉亮這天一次性將自己余生的紅白大事都安排了。一切結束,他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
“艷華,你要原諒,我老了。”
“我來看你了,艷華。”
責任編輯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