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閃一閃亮晶晶,墨藍夜空綴滿了眨著明亮眼睛的星星,仿佛白色羊群在碧草深處閃現。月牙兒淡淡地側臥一邊,像悠閑地躺在草地上想心事的牧羊人。
風從暗處吹進居民樓,涼絲絲的。8樓亮著燈,風輕輕貼過去,一位滿臉青春痘的少年眼神憂郁,正望著星空發呆,風撥弄得綠色窗簾起起伏伏地笑,不小的動靜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久志坐在窗前,桌上堆滿作業本和游戲手辦。誰會在如此美妙的時候做作業?寫著寫著,筆下的數字游動起來,不受控制,如同自由的鳥兒飛出了格子,心一亂,少年的視線離開桌面,飄向了浩渺無垠的夜空。
密密麻麻、閃爍不停的星星多美啊,它們像一顆顆鉆石,更像一扇扇通往未知神秘的門,這些看上去跟綠豆一般大的小點點,每一個都擁有人類難以探究的、巨大又無窮的秘密。久志撒開紙筆,手指伸向半空,認真辨認著獵戶座。
在他看來,這些星星似乎唾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大團星云間九顆特別閃亮的星星構成了一個趴在星空里的大蝎子,尾巴朝上,揮舞雙螯,時刻準備進攻,并不像正在拉弓射箭的獵人。但天文學家看星空的角度和一個南方少年的并不相同,他們能看到星座更隱秘暗淡的大小星團,而少年只在乎耀眼的幾顆大星星。
目之所及的星辰,久志更期待一顆屬于自己的流星劃過。
十二歲生日快到了,12歲不光是可以騎自行車上路,坐副駕駛座位的年紀,也是告別小學生時代的年紀。
許個什么愿望?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相比從前,久志感覺正在長大的自己就像被包裹在星云里的星星,將來會成為恒星?還是行星?或者只是些渺小的衛星、彗星?
媽媽說人如草木,就是體驗個中滋味來的,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該凋謝就凋謝,想那么多干嗎?
爸爸說好男兒志在四方,要努力學習,練好本領,做出一番成績回饋社會。
微信里有人說人生之路不是軌道,是曠野,是可以種上任意花果的土地。
久志的腦袋里裝著還未被盤古開辟的混沌宇宙,似乎繁星閃耀,又空曠縹緲。
誰的青春不迷茫?屬于他的星際航程在哪里?一個人的人生花園是有限的,種滿各種草木,不是原始森林嗎?跟眼前沒有了日月光輝的虛空有什么不一樣嗎?少年陷入惘然的思維陷阱里,各種念頭如流星雨般紛紛而落,短促,絢爛。
房門外響起媽媽溫柔的詢問:“久志,吃蘋果嗎?”
“不吃。”久志不希望受到打擾,他喜歡一個人待在房間里仰望星空,大音希聲。此時,天上的星星都落進了腦袋里,滿滿當當,一晃蕩,就發出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聲響。
有一瞬,記憶突然被星光點亮——
“久志,你看我畫的你。”同桌的臉從腦海里跳出來,羞羞一笑,把畫紙扔在他臉上。
久志有過很多同桌,學校每兩周輪換一次座位。同桌不固定,但男女生搭配,性別是固定的。
現在的同桌叫菊,黑瘦,小個子,尖臉小眼,鼻孔外翻,嘴唇很厚,牙齒歪倒斜靠,長得像滇金絲猴。她的校服好像得了早衰癥,總是臟的,領口、袖口黑乎乎一圈,胸前斑斑點點,膝蓋起球的褲子,破得比別的同學快。她身上常常散發類似食物霉變的奇怪臭味,班里同學嫌棄她,幾乎不和她來往。
久志第一眼就看不上她,長相和行為都奇奇怪怪,像一團臟兮兮、揉皺的紙巾。菊就像一個奇形怪狀、寸草不生的孤島,引不起旁人想要了解的興趣。
久志討厭她身上泔水樣的氣味,回家老是跟媽媽抱怨,想換掉同桌。
“我寧愿跟一只癩蛤蟆坐,也不想跟她坐,太臭了,我鼻子啥味都聞不到了。”
“學校又不是我們家開的,說換就換。”媽媽皺著眉頭回應他。
問題就擺在那兒,自己消化吧。久志心里明鏡似的,可嘴上還要念叨。于是每天晚飯前,久志和媽媽就像地下工作者接頭對暗號一樣,來回說這兩句對話,然后,相視一笑,一家人安靜地享受晚餐。
越想換,越換不掉,臨近畢業,班里活動多,班主任高老師似乎忘記了座位輪換的事,菊一坐下來,就成了久志小學畢業前三個月的同桌。
奇怪的是,慢慢地,久志不那么討厭菊了,而菊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同學們私下議論菊是來自星星的孩子,但高老師不認為菊是自閉癥兒童,只覺得她是個性格孤僻的女孩子罷了。通過家訪得知她的家庭貧困,父母是進城的農民工,沒有太多精力照顧她。
很快其他科目的老師紛紛向高老師抱怨起菊的學習情況,經常不交作業,就算交了,也很少有做對的。高老師心里也打起了鼓,菊很少跟同學說話,似乎也聽不懂老師的講課內容,作業本的天頭地腳、中縫封底都是圖畫。她總是埋頭畫畫,不管上數學還是地理,聽課不到兩分鐘又開始畫畫了。
高老師為了限制菊畫畫,上課時沒收了她的筆。菊有時就可憐巴巴地望著久志,希望久志能借給她筆,目光擾得久志沒辦法專心聽課。
更怪異的是,菊還喜歡伸出粉紅的舌頭舔手指。有幾次,久志發現她像一只人形小貓,偷偷舔課桌、文具和墻壁。
菊的怪異行動讓久志感到震驚和嫌惡,他縮著身體,委屈地坐在座位上,淚水在眼圈里打轉,就是不掉下來。有時候,他傳遞試卷時,不經意撞到菊的目光,她像個受驚的蝸牛,快速躲開目光,垂下腦袋,把亂蓬蓬、油膩膩的頭頂留給久志,連試卷也不要了,碰都不碰一下,更別說做題了。
久志看到過多次她那樣驚惶恐懼的眼神,心里一軟,厭惡感減少許多。
有一次課間休息,菊正在畫畫,久志好奇地溜了一眼——畫的是一條俯沖而下的青龍,魚須飄動,鹿角嶙峋,牛鼻碩大,龍鱗鏗鏘,蛇身隱現,鷹爪尖銳,吞云吐霧,氣勢恢宏,跟動漫書上的一樣!
“你畫得太好了!”久志不禁贊嘆出聲。
這句輕聲表揚竟然嚇得菊渾身震顫,她飛快撕碎畫紙,倉皇地塞進嘴里咀嚼起來。
“你別啊——”久志差點想伸手去掰開她的嘴,搶出那幅畫了。這時,菊的眼中掉下兩串淚水,止住了久志的動作。
她的眼睛里汪著兩潭淚水,反射著受驚嚇的波光,全身收縮成小刺猬,臨近崩潰的爆發力量從青白色的皮膚下傳遞出來,倒是讓久志慌忙站起身來,離她遠了一些。
“怎么了,久志?”后排同學楊青注意到久志不自然彈起的異常,放下手里的圓規湊過來。
久志擔心楊青的好奇嚇到菊,連忙嬉皮笑臉地一把攬過身材較矮小的楊青,說:“沒事,我剛才釋放了些核廢氣,后勁太大,把自己崩起來了。”
楊青吸了吸鼻子,說:“你這枚核彈沒什么殺傷力。我媽經常說我爸,你說話就像你放的屁,連個味兒都沒有。”
幾個同學加入進來,自然是聊游戲。小學生玩游戲有鄙視鏈,玩榮耀的看不上玩鵝鴨殺的,玩狼人殺的看不上玩火線的,玩火線的看不上玩益智的,玩益智的看不上單機版消消樂的:“久志,周六帶個團嘛。”
“要不,我們去密室逃脫吧。”
“還是去游泳吧。”
久志眼角的余光飄向菊,她還在吃那幅畫,趴在書桌上,兩只手蒙住了鼓起來的嘴巴。
“我生日快到了,我們去歡樂谷挑戰過山車。”楊青揚起臉說。
楊青個頭比久志矮,年齡比久志大三個月。幾個小伙伴曾下過賭約:誰過12歲生日,就一起去坐一次云霄飛車。
歡樂谷的云霄飛車乘坐者有年齡和身高限制,12歲1.4米以上的才能乘坐。這個條件正好符合小伙伴們成人禮的標準,最核心的還是歡樂谷的云霄飛車可不是誰都敢坐的,最高處足有三十米,長度也不下200米,各種上竄下落、翻騰扭轉,讓人尖叫暈厥。在男孩子的心目中,這就是勇敢者的游戲!
說了好多次,小伙伴還是只敢站在外圍干看著,摩拳擦掌大半天,賭咒發誓一千次,走到入口處該兩腿發軟還發軟,害怕得流眼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行還是撤吧,跟寶貴而且僅有一次的生命對比,所有的約定和誓言都化作一陣青煙跑掉了。
等真的逃跑以后,小伙伴們都羞愧得不敢看彼此的眼睛。那么多人坐云霄飛車也沒聽說誰失去過生命,為什么在怯懦面前就一致性地找了這么個爛理由?
這一次,楊青的建議刺激了酷愛挑戰冒險的少年們,回想起上一次的臨陣脫逃,個個爭先恐后地說:“好,好,我們就想看看你被嚇尿的樣子。”
“誰嚇尿?到時候看我敢不敢?”
“不敢上,就請客啊。”
“不就是請客嗎?每人一杯啵啵奶茶。”
“我要奧特曼金卡。”
“這么老土,現在誰還玩那個。搞兩局鵝鴨殺。”
“嘢,嘢!”
說得很過癮。別人心里怎么想的,久志不知道。但是想到要坐云霄飛車,小心臟就像被關在籠子里受驚的麻雀,一個勁兒地胡亂撲騰,咚咚咚碰撞不停。有幾次,久志感覺心臟要從嘴里跳出來了,呼吸急促,難受得要命,趕緊用力捂住左胸,想把驚慌的小麻雀護住。
周四晚上,他竟然夢到了那架高聳入云的云霄飛車,冰冷粗壯的鐵骨架沉沒在灰色的濃霧中,時不時發出恐怖的咯咯金屬扭轉聲響。
他一個人走在這個金屬大怪物的身下,凍得瑟瑟發抖。有蒼老霸道的聲音從高處飄落:“你想來挑戰我嗎,小屁孩?”
“我?不,不,我還沒滿12歲。”
“那你來這里干嗎?”
久志不知是寒冷還是恐懼,牙齒磕碰不止,下頜抖動得沒法說話。
等不到回答,聲音顯得很憤怒,提高了聲調:“回答我,膽小鬼!”
“我,我,就想來看看。”久志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因為害怕也因為感到非常寒冷,他幾乎要哭出聲來:“我該回去了,我要走了!”
“不,你不能走!勇敢和探索是男孩子最特別和優秀的稟賦,來,上來!”
“不,不,我還不能上去!”久志縮起身子,四處尋找著出口。
云霄飛車的軌道游動起來,像正在蘇醒的菊畫的青龍,沉重的鼻息,傲慢的味道,靈活變幻的身形阻擋了久志的退路。
“我,我,我要回家了!”久志退得越快,青龍的游動也越迅疾。
“你不能回家!上來!”青龍兇狠發紅的眼睛懸在濃霧里,愈加驚悚。
“我作業還沒做完呢!”久志恐懼得大聲哭出來,灰霧被龍的騰躍攪得更加濃重、凌亂,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感覺到冷氣森森的龍像閃電一般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身體一輕,像墜入萬丈深淵,沒抓沒落的,久志驚叫著醒過來。
那個周末,楊青沒去坐云霄飛車。高老師說他生病住院了,發高燒。后來又說轉院去了省城,再后來可能病情惡化,直到畢業考試前也沒回來。
菊畫的青龍留在了久志的腦子里,想到楊青和云霄飛車,就會想到菊的淚水和她畫的青龍。
每次看到菊畫青龍,久志就會想起楊青——這家伙學習不好,滿嘴臟話,還喜歡撒謊耍賴,但他是個開心果,肥嘟嘟的圓臉上酒窩深陷,小眼睛細成兩條下彎的弧線,睫毛又黑又長,笑話段子張口就來,熱情大方,講義氣,兜里常有學校禁止帶入的小驚喜,一次也沒被抓到。楊青在哪兒,哪兒就充滿歡聲笑語。學校里沒有了楊青,變得更加無趣、單調和沉默。
久志不喜歡菊,她呆滯的神情和奇怪的癖好,身上發出的臭味,都讓他時刻想逃離。但相比班里的其他女生,菊又是久志關注點最多的,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嫌棄摻雜好奇,同情又討厭吧。
久志時不時偷看菊畫漫畫,菊不光畫青龍,還喜歡畫玄鳥、神獸、巨蟒和錦鯉,大多是他從未見過的仙物,騰云駕霧或者飛升降落的姿態,總之就是怪異荒誕,卻精美靈動,每一幅都能激發久志的想象,讓他墜入奇異美妙的神話世界,不可自拔。
菊似乎知道久志偷偷碰過她的畫,有一兩張當著他的面撕個粉碎,帶著憤懣之氣把碎紙全塞進嘴里,嚼成紙渣又吐出來。嚇得久志又跑回家跟媽媽吐槽,高老師把輪換座位的事全忘了,忙得焦頭爛額,都不怎么管他們。這些話被媽媽的焦慮放大,她跑到校門口去堵高老師。
“哦,換座位的事兒我沒忘。馬上要畢業考試了,換座位對一些較為敏感的同學來說是個干擾。既然久志不愿意,我找他談談。”
高老師轉頭找到久志,讓他到辦公室一趟。
“久志,你就那么討厭菊?”高老師攪動著一杯香味濃郁的熱咖啡,問他。
久志剛看了菊畫的福壽螺,欽佩得不得了,早把向媽媽抱怨同桌的事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臉懵:“沒有啊,我不討厭她啊。”
“呃,那個,沒事兒了。”高老師放下咖啡杯,吸吸鼻子,表情迷惑。
“我可以回教室了嗎?”
高老師佯裝漫不經心地問:“班里的同學都不怎么喜歡菊啊?”
久志緊張地想,菊犯了什么天條了,一大早就被高老師念叨?
其實久志回家吐槽過后,菊又愿意把畫分享給久志,可不,小孩子的臉就是六月的天,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她有時故意把剛畫好的畫放在課桌里,悄悄露出大半個角。見久志看了,眼睛里有光,看她的眼神都柔和許多,畫得更加細膩生動,也更加勤奮了。現在,菊每畫好一幅畫就先給久志看,還滔滔不絕地給他講述每幅畫的故事。
久志完全被菊畫的神異世界迷住了,他不知道在菊那難看呆傻的外表下,居然藏著如此瑰麗壯闊又波詭云譎的另一個世界。她似乎不那么丑了,反而變得出眾特別,靈動乖巧,在嘰嘰喳喳的女生堆里安靜又耀眼。
“久志,你還愿意做菊的同桌嗎?”
“愿意啊。”
高老師松口氣,朝他擺了擺手,端起熱咖啡喝起來。
唉,本屆家長要么像菊的父母疏于關心,要么像久志的母親過度關愛,真是傷腦筋。
久志回到座位上,才發現菊一直在擔心他,把整塊橡皮擦掐成小碎末,指甲都折斷了。她問久志:“高老師找你做什么?她想把我換掉?”
久志不敢看她敏銳的目光,含混地說:“沒有。批評我作文寫跑題了。”
菊沉默一陣子,又問:“你要上哪所中學?”
久志當然知道自己將要去市區最好的中學,可菊去不了。他又含糊地說:“我不知道啊。”
菊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喃喃自語地說:“我也不知道。”
畢業考試終于還是來了,楊青還沒回來。
久志和幾個同學去教師辦公室找到高老師打聽楊青消息。
高老師說,他的病還沒好呢。
“什么病啊?”同學們神情緊張地追問。
“現在還沒確診。你們幾個趕緊回教室,別在這里瞎打聽。病好了,自然就會回來的。”久志發現高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特別不自然,心里升起一絲不祥之感。
考試結束后,高老師給大家放了一段視頻。
畫面上,一個瘦弱小男孩倚靠在病床上,剃了光頭,臉色蠟黃,眼睛下凹,臉頰深陷下去。要不是高老師說這是楊青的視頻,同學們都認不出這個脫了相的男孩會是平日胖乎乎、調皮搗蛋、喜歡玩現場rap捉弄人的楊青。
久志被陌生的楊青嚇了一跳——他足足縮小了一半,眼睛里沒有了光,眼神空洞憂傷,更像是一只營養不良、奄奄一息的小貓。
高老師說是楊青媽媽幫兒子錄制的視頻,反復錄制過好多次,通過粗糙的剪輯做成。
楊青面對鏡頭,還沒說話就開始哭。以前讓這小壞蛋哭是多么困難的事啊,他臉皮那么厚,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現在,他哭得停不下來,完全沒辦法說話。他媽媽在一旁提醒他說我想讀書,想老師,想同學,說呀說呀,楊青,你不是想給老師同學錄視頻嗎?別哭了,說話吧。媽媽的語調變得有些煩躁起來,可楊青就是不停地哭,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五分鐘的視頻,楊青沒有說話,嗚嗚地哭,最后媽媽似乎受不了了,停止了錄制。
久志的眼前被淚水模糊了。班里響起啜泣聲,繼而成了一片哭聲,連高老師也看不下去,跑出教室去流眼淚。
視頻播放結束后,同學們紛紛說要錄視頻,要去醫院探望楊青,要捐錢給他治病。
高老師淚痕未干的告訴大家:“楊青得了急性白血病,醫治無效,好幾天前就走了,到了另一個世界。”
久志忍不住,“哇”的一聲,趴在課桌上大哭起來。
高老師沒讓悲痛繼續蔓延,她讓體育委員帶同學們到操場上跑一千米,直到大家情緒平復后,才能回教室。
久志揉著眼睛站起身來,無意一瞥,發現菊一直在畫畫,畫一棵枯萎的大榕樹,氣生根從樹干上垂下來,像一縷縷胡須。她完全不關心楊青,也沒有哭泣,似乎也沒看視頻。久志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憎惡情緒,離開座位時,假裝沒看見,右腳重重地踩在菊的左腳上。
菊“啊”輕叫一聲,滿臉驚愕地望向他。
他連對不起都懶得說,斜睨了菊一眼就走出教室。
課間小游戲時,同學們玩得很開心,似乎忘了楊青,忘記了剛才悲傷難忍的時刻。
回到家,久志不愿說話,也不愿搭理爸爸媽媽,埋頭吃完飯就回房間了。爸爸關切的聲音追著他:“小志,今天興致不高啊?要不要玩一局游戲?”
“咔嗒”久志把爸爸的聲音關在了門外。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干,呆呆地坐了一陣,開始撕紙,拆解圓規,用小刀切橡皮,在作業本上亂畫。
窗外傳來《孤勇者》的歌聲,這一陣子,大街小巷都在唱這首歌,仿佛每個人都既孤獨又勇敢一樣。
聽著聽著,久志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楊青的點點滴滴像一個個電影鏡頭涌進大腦,經過過濾后,久志才清晰看見一個真正的楊青,藏在吊兒郎當表象后面的孤獨小男孩。
久志老早就注意到楊青手臂上的淤青,他總是不經意地說跟人打架留下的勛章,還一臉驕傲地細數傷痕后面的戰績。感覺他就是小區里的惡霸,誰都吃過他的拳頭,沒人敢跟他橫。但是啊,他身上的傷痕總是在生長,舊傷還沒消失,新傷又出現了。
小伙伴不服氣地問:“你那么厲害,怎么還有這么多傷?”
“他們打不過,不服氣,過幾天又來挑戰了啊,還約了人來。”說這些話的時候,久志覺得楊青底氣不足,眼神閃爍不定。
有一回,高老師在課堂上拎起正在打瞌睡的楊青:“昨晚開家長會,你家家長怎么不來?每次都是奶奶來,這次你奶奶也沒來。”
“我奶奶生病了,怕傳染就沒來。”
“你真是瞎話張嘴就來,早上我打電話給你奶奶,她說不知道這件事,我發給你們的通知呢?你沒轉給你家里人。”
楊青的眼睛骨碌碌轉一圈,尖著嘴吸著氣,好像高老師把他弄疼了,說:“我給奶奶了,她年紀大,肯定是忘了。”
又一次,興趣班要求每個同學帶三本課外書來,楊青只帶來一本破舊的連環畫,猶猶豫豫半天才掏出來。同學們大多沒見過這種小畫書,好奇地圍攏來。楊青灰敗的臉色瞬間開出了鮮花,神氣活現地叭叭說起天書來。
在同學推搡打鬧時,不知誰把楊青推到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楊青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沖上去給瘦弱矮小的金平臉上一拳,頓時打出了鼻血。
明眼人都知道,楊青就是欺負弱小,絕不可能是金平把他推倒的,金平是個怯懦內向的小男孩,很少加入沖撞性的玩鬧里,他總是站在邊上,眼巴巴地望著大家玩樂,甚至連女同學都喜歡欺負他。
如果金平是只小老鼠,楊青就是只小刺猬,久志能感受到他們身上都有相同的氣息,只不過以淡漠或者暴烈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
自己又是什么呢?一只小縮頭烏龜?
楊青曾跟久志說過他的理想:“我長大了要去當兵,守在邊關,敵人敢越過邊境半步,我就把他揍回去。”
同學們都知道楊青的爸爸在服刑,不知道從哪里知道的,反正大家都知道。
“當兵會死掉的。”久志想當醫生,研究出一種人類不會得病的藥。
“男孩子就是要勇敢啊,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久志想起這些就止不住的流淚,楊青再勇敢也逃不出病魔的魔爪,他還沒有坐過云霄飛車呢。
大半夜,久志突然敲響爸媽的臥室,帶著哭音懇求:“媽媽,今晚我能和你一起睡嗎?”
“出了什么事?”爸爸光著腳跳下床,打開臥室門,看見久志滿臉淚水地站在門口,孤單無助的神情讓他心疼。
“楊青死了。”
“啊?!”爸爸抱起微微顫抖冰涼身體的久志,這可是個40公斤的大小伙子了,把他送到了溫暖的床上。
媽媽把久志摟進懷里,久志把臉埋在媽媽胸前,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開始發育的身體時不時發著抖。
爸爸躺在他旁邊,想說點什么終于還是沒說,朝媽媽悄悄比畫一陣,抱著棉被關了燈到客廳沙發上睡。
那一晚,久志只是哭,哭累了,含混不清地問媽媽:“人為什么會死?既然都會死,我們活著有什么意義?”
媽媽輕柔地拍著久志的背脊,剛開口說:“因為生命都是有限的啊——”就被久志打斷:“媽媽,你別說話,我想睡覺了。”
久志睡得不踏實,時睡時醒,偶爾還抽泣幾聲,踢了幾次被子。
早晨媽媽還沒醒來,久志就害羞地跑出爸媽的臥室,穿衣洗漱,自己倒牛奶,吃面包,背起書包等爸爸送他上學。
在車里,父子倆一句話也沒說,爸爸的目光不時地望向后視鏡,鏡子里的久志緊抿著嘴唇,望著車窗外,表情嚴肅不凄惶,仿佛一夜之間突然長大,變成了爸爸不認識的小大人。
下車前,久志覺察到了爸爸眼神里的擔憂,問了一句:“爸爸,你說勇敢和善良,哪種品質更重要?”
“都重要啊。一個勇敢不善良的人是惡人,一個善良不勇敢的人是軟弱的。”爸爸看到了久志眼神里的不滿意,停頓一下說:“如果只能選一樣,男孩子必須勇敢,勇敢的男孩子通常都善良,否則他都沒資格壞。”
“再見,爸爸。”久志下了車,看了一眼爸爸,關上車門,跑進了學校。小小的背影似乎長大了不少,跑得也飛快。
畢業典禮結束后,同學們就要各分東西了,距離久志的12歲生日還有36天。也就是說,他很難邀約同學見證自己的云霄飛車“成人禮”了。
菊站在一簇盛開的杜鵑花前發呆,沒有人搭理她,她也不想搭理人。
“照集體照啰!”高老師泉水叮咚的聲音響起,東一堆西一堆的孩子們就聚攏起來,唯獨菊一動不動地站著,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
高老師清點完人數,見菊背對著大家站在不遠處,就走過去溫柔地攬住她的肩,牽引著她加入大家的隊伍里。
菊在隊伍里張望一陣,看到久志,笑容像漣漪一樣在臉上漾開來,整張臉都閃閃發光,像個天使。
久志有些恍惚,他的身邊空出一個缺。
攝影師沖著久志叫著:“后排的那個男同學靠近右邊同學一點,別留個空檔出來,不好看!”
久志不為所動。
攝影師只好走過來扒拉他的身體,讓他靠近金平。等他走到前面要拍照時,發現久志又恢復原位,仍然留出一個空位來。
攝影師生氣了:“你怎么回事?讓你靠近點,趕緊拍照,別耽擱大家的時間!”
高老師從前排座位上站起身來看了看,問久志:“怎么了,久志?”
久志說:“我想給楊青留個位置,把他P上去。”
高老師沉默著坐下,對攝影師說:“我們還有個學生,今天沒來,給他留個位置。”
拍完畢業照,菊忽然從呼啦啦的人群中冒出來,舉著一張紙靠近久志說:“瞧,我畫的你!”
久志接過畫一看,臉頓時紅了——那是個英武的少年騎在一條騰空而起的青龍背上,側臉真的很像他的樣子。
他羞澀地囁嚅著說:“這哪是我?一點都不像。”
菊咯咯笑,這是久志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來真好看,好像薔薇花一樣。
“你就是這個樣子啊。”菊說完,手蒙在嘴上,飛快地跑開了。
那是久志最后一次見到菊。畢業后,他們就像蒲公英種子,各自隨風飄散。
假期里,久志一個人去歡樂谷看云霄飛車,他很緊張害怕,那是他和楊青之間的約定。
他暗暗下定決心,生日那天,不管多恐懼,他一定要去坐云霄飛車,像個出征的英雄一樣,履行和楊青的約定。
越臨近生日,久志的心情就越發澎湃起伏,表現得更加木訥呆滯。有時候吃著飯就發起愣來,爸媽問他,才又緩過神來。有時候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明明在播放一個悲劇動漫,哪吒被變成了一截截蓮藕,他卻冷不丁笑起來,抑制不住地笑得流眼淚,笑得整個人從沙發里滾到地板上。有時候躺在床上睡覺,突然間又會蒙著被子渾身戰抖,嘴里咿呀嗚嚕地怪叫著。
媽媽憂心忡忡:“久志是不是抑郁了?”
“瞎說,這才多大?怎么會抑郁?”爸爸討厭聽見抑郁這個詞,公司里已經有好幾個同事都得了抑郁,這個來歷不明的病癥在社會上泛濫得跟瘟疫一樣可怕。
“你看他,一點都不正常。”
爸爸盯著久志觀察了幾天,也擔憂地說:“我們帶他去看看醫生吧。”
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久志是個陽光開朗小男孩,只是有點情緒緊張而已。
“有什么可緊張的?擔心上初中?”爸爸坐下來和兒子好好聊聊。
久志搖搖頭,說:“我想去坐云霄飛車,但是我很害怕。”
“害怕就不要去坐嘛。”
“不,我一定要坐。”
“為什么要給自己找不痛快啊?放松點,自然一點不好嗎?”
“不好。”久志緊繃著臉說:“那是我的使命。”
爸爸大笑起來,看到久志皺得越來越緊的眉頭,好容易忍住笑,問:“坐云霄飛車是哪門子使命?”
久志跟爸爸講了楊青和菊的故事,把那幅畫拿給爸爸看。
爸爸認真看了半天,沒看出個子丑寅卯來,不解地問:“這個畫的是啥?”
“騎青龍的少年啊。”
“哦。看上去很,很好,主題思想很健康,呃,積極向上。”
“才不是呢。”久志一副看不上爸爸的表情,收起了這幅畫。
他把畫裝進小木框支在書桌上,在凝望星空的夜晚,星空就不再那么寂寥空曠了。總有一條將欲飛升的青龍繞著居民樓盤旋低吟,還有楊青的rap響起:“耶耶,一條青龍它上云霄,我叫楊青切克鬧。雖然久有凌云志,不敢蹦跶不敢跳。你問我去哪里鬧?天宮大門敲一敲。”
菊的筆頭一動,滿天星斗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活動起來聚成一條亮閃閃的天河。青龍飄游而上,載上楊青消失不見了。
久志站在云霄飛車高高的鐵架軌道下,就像看到了云起時,風飛揚,彩色祥云翻涌的情景,不再是夢境里濃霧彌漫的恐怖景象。
云霄飛車的軌道呈青綠色,兩道鐵軌如同連綿起伏的群山,也像波濤洶涌的海面,在陽光下閃著看似平靜的光澤。只要八排座的飛車出現,情況就會變得驚險刺激,仿佛小破車行進在泥濘崎嶇的陡峭山崖,小木舟漂浮在驚濤駭浪的暴風雨前夜。
忽而直上云霄九萬里,忽而沖下深淵不見底,急速沖刺中的翻轉和扭曲,更增添對年輕身體極限的對抗,猶如一個桀驁不羈的靈魂經過瀕死掙扎,低沉咆哮著撕開肉身破壁而出,駕馭著這條呼風喚雨、上躥下跳的青龍,沖向未知的未來世界。
這是久志想要的。
生活里細碎積壓的怨恨和委屈,像深藏毛發里的虱子跳蚤,在坐上云霄飛車前的排隊通道上被一一抖落,久志凝望著青綠色的飛車,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這不是飛車,是一條欲上九天的青龍。”久志跟爸爸說不清,這一刻卻深深懂得了菊內心的豐富世界。
在學校里,他們可憐這個臟兮兮、不正常的女孩,也許他們才是該被同情的一類。菊的世界有青龍和玄鳥、錦鯉、神獸,她不在乎分數和年級排名,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在以病的名義下自然生活,愜意而自在,真讓久志羨慕嫉妒。
也許,坐上云霄飛車,他就能進入菊的世界,也能抵達楊青出現的地方。
他忽然明白了楊青在視頻里不停地哭泣,當然有對死亡的恐懼,但他那么聰明,一定也明白有些路注定只能自己孤獨地去走,誰也陪不了誰,更幫不了誰。更多的是戀戀不舍,雖然他的生活一團糟,缺少家庭溫暖和支持,但生命里的美好和希望更多,多得讓他忘記所有的不愉快,多得讓他不想放開雙手,不想離開,不想失去這個有光的世界。
坐進廂體,系好安全帶,“叮”的一聲,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清風托起,青龍扶搖而起,久志身體一輕,飛了起來。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