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師

周五 多云 [夢]

你不斷地在那條路走來走去，你聽到一萬顆心像燈盞花一樣漸次在你周圍。你在趕路，你要去參加孩子的演唱會。

音樂大廳擠滿了黑壓壓的人，你看不清所有人的臉——除了孩子的。你拉緊孩子，看清了孩子的臉，有種喜極而泣的沖動。

有人讓你給孩子和高音部分，你心說糟糕了這首歌高音我唱不上去肯定走調

說出來的卻是我得唱另一首這一首我唱不下去。對方強調讓一定要讓唱那首你不肯唱的歌。你堅持著，只唱自己拿手的那首。你們爭執著，無可調和。

你努力暗示自己醒過來，在夢的邊緣你突然明白你堅持想唱的那首歌叫《孤單背影》……

我一個月里，總有半個月睡不著，另外半個月，就做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夢……好像這些夢都有聯系……對，夢里有個女人在講述這些夢……背影模糊……我看不清她是誰。

張姜講述時，側身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午的陽光直直透過窗欞打照進來，映照著她的半邊臉，也映照著我環抱她的雙手。時光靜謐，連我都在昏昏欲睡。

你的手好厚實、好溫暖，像我媽媽的手……張姜呢喃著，聲音漸低，隨后響起勻稱的呼吸聲。她睡著了。無一例外，與之前幾次一樣。

我是一名擁有正規資質的“擁抱師”，只是這資質是某國的，在我們國家，這還是一項未開展起來的新興職業。這不僅在于它傳遞的體驗概念，在國人看來或許太矯情，與我們含蓄內斂的傳統性情有關。還因為它收費實為昂貴，600元人民幣/小時。

身為一家合資企業白領的張姜，似乎并不在乎錢。她幾乎每半個月便要找我提供一次“擁抱”。半個月前，她打電話預約又一次服務，要求擁抱地點改為她家。

我想在自己床上體驗擁抱，尋找到睡意。張姜反饋：每一次到我那里體驗都非常好，放松的傾訴、聊天，使她緩解了不少壓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睡著的那40分鐘，她十分踏實，是她三年來頭一次睡的好覺。

我告訴她，有一種荷爾蒙叫催產素，也叫擁抱荷爾蒙，可以起到降血壓及緩解壓力的作用。可以從親密的擁抱中獲得，比如母親或朋友，或與任何人的擁抱中獲得……但我有些猶豫，還從未提供過上門服務。不想離開自己操作熟練的“體驗室”，也怕到新的環境遭遇不必要的干擾。

真的，請您……我可以加錢。電話里，張姜急切的語氣里有了懇請與討好，不忍拒絕她便同意了。

10分鐘后她醒了，燒了水，給我倆水杯續上。她邀請我去她的臥室提供擁抱服務。深邃的海藍色，神秘的藍，未知的藍。她的床鋪異常寬大，不是慣常見到的2×1.8米，目測至少也得2.5×2米。這樣浩瀚的床鋪，讓我想到深不可測的大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對，我和霖，每晚睡覺就像海洋上的兩塊舢板，偶爾無意中碰撞一下，大多時候，各自沉浮在自己命運的波濤里……張姜訕笑了笑。我輕輕撫了撫她的背，以示安慰。

我決定對她采用煎餅式擁抱法。讓她腹部朝下趴床上，我從后面壓著她。當我沉重的肉身壓上去時……

啊……就像，蓋了層棉被，特別厚實特別溫暖的棉被，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與媽媽同睡一張床，多么踏實的安全感啊……

我相信她的感受。我長得牛高馬大。我知道，牛馬，高大，這樣的形容詞，用在一個女性身上，實在顯得不高雅。但這是事實。我有一米七的個，200斤的體重。對于一名女性來說，無論是橫向還是縱向，都屬“超標”了。這樣的體型，往往會給人一種鈍鈍的安全感。

你的夢，總傳遞出一種深深的焦慮感。這或許與你記憶深處的創痛有關。你……有過孩子嗎？

有過……胎兒……還沒來得及誕生、睜眼看一看這個世界的小可憐……

然后呢？

那個時候，我與霖都處于事業上升期，我不想影響，于是自作主張……啊，4個月了，已經成型了，下來后我看了一眼，只一眼，蜷縮的小身體，薄膜般透明的粉色肌膚，小耗子一樣……就那一眼，將我的心拽得差不多脫離胸腔。我該聽醫生的，真不該看的……

張姜將頭側向一邊，閉著眼睛，我聽到了她濃重的鼻塞聲，我從床頭紙盒抽了兩張紙給她。

你與丈夫的關系，就是那件事后變壞的嗎？繼續疏導，郁結的情緒，就像一條堵塞的溝渠，所謂的“通則不痛，痛則不通”，這是20世紀電視上常播的膏藥廣告語，世間之事，概莫如此。繼續用厚實的軀體壓蓋著她，持續傳遞棉被般鈍鈍的安全感。

應該，可能，大概……記不太清了，這似乎已是很久遠的事情了。我側向張姜一面，凝視著她鼻溝里未擦凈的淚水，昏沉的臥房里，溝渠一樣醒目的亮光。她的呼吸已漸漸均勻下來，身體托著我，小山一樣有韻律地起伏著，我知道她快進入夢鄉了。

這時，臥室門“喀嗒”一聲，門被推開，我的眼睛被突如其來的亮光閃了一下。

是張姜的丈夫李霖，我見過照片。我看到他怔在門口，臉上凝固著不可思議的目光。

周六 微雨 [夢]

你想到了這是個白日夢。你在尋找一樣東西，你一定得找到它，你著急得馬上就要哭了。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你知道自己哭不出來，你知道沒時間哭，你要找到你的失物，盡快。

一路上有人嘲笑有人對你指指點點，起初你覺得這些都是你的敵人，后來你主動與自己的心和解了，你在趕路時拉了一個伴，從彼岸到此岸你拉的伴很快與你結成同盟。

你聽到有人說夢話，還唱夢歌，有邏輯，很完整。你突然覺得夢境比現實真，實。現在，你們不再滿足于反復在一條路奔跑了，你和她都飛到了瓦屋頂上

但這次你覺得非常吃力，你還是忍不住哭了，很崩潰……眼淚稀里嘩啦拋灑出去你感到胸腹空空的……

你來到一個學校，你像其他家長一樣欣喜地擁上去，看到每位家長都領到一個孩子，像是分發物品一樣，唯獨你沒有。你一個個不厭其煩地問看到我的孩子了嗎，卻突然想起來你的孩子不在這里上學……

還是張姜的夢。還是那個若隱若現的女人，在夢中講述著這個夢，夢境像編排好一樣，照著她的講述鋪排開來，像是預演。醒來后，張姜又將夢復述一遍。

連續劇一樣，情景、感覺與氣息，居然大多接續得上。

我不知道夢的劇終是什么？仿佛有一股勁催促我不斷做下去……有時候，感覺就快做到盡頭了……我迫切想看看，盡頭深處有什么……我倆面對面坐著，膝蓋緊靠一起，雙手相牽，張姜又在講她的夢。她擁有一頭齊腰黑發，這個年齡難得的濃密潤澤，一張五官端正的臉，厚實的雙眼皮、懸膽鼻、唇線明顯的櫻唇。實話實說，這是一張古典美人的臉。只是這張臉，說話時五官幅度太大、表情夸張，那些在變形線條下不斷游走的困惑、疑懼與焦慮，是一條條潛藏危險的暗河，破壞了風水。

我不是心理醫生，無法開方診治，我的藥就是擁抱。自那次被她丈夫李霖撞見擁抱服務后，我們還是將地點恢復為我家里的體驗室。

其實很理解李霖當時撞鬼般的心情。我們都是凡俗之人，難以理解與承認超越自身認知外的別人的感覺與感情，或許有時是潛意識里不愿去共情。但從未深究，我們亦時常被相同的情緒困擾、自縛，當你的手與嘴都無法解開繩套時，只能求助于他人，有時，嘴硬只能得到孤芳自賞的尊嚴，失去的可能是寶貴的生命、快樂與堅持下去的理由。買單擁抱服務，便是尋求幫助的一種方式。擁抱是個庇護所。世俗常誤解，認為是情色交易，實則沒半毛錢關系，只與精神慰藉有關。5年前，我在英國某大學留學，頭一次接觸到擁抱服務，是一個專業網站。出于好奇，我參加了一個網上體驗課程的學習，觀看了很多實景視頻與講解，接觸到無數靠“擁抱服務”治愈了身心的真實案例。線下體驗活動里，有一個特殊的案例，徹底震撼了我。康威小鎮一個嚴重抑郁癥患者查爾斯，他3次自殺未遂，威爾士北部海岸的風救不了他、中世紀的風情救不了他，藥物、心理疏導，甚至符咒、巫醫統統救不了他，最后竟是一個僅有溫暖懷抱的擁抱師救治了他。作為特殊案例，有關機構所連續4年對他進行關注與回訪，查爾斯不僅完全走出了身心的陰霾，還考取了養護師資格證，再讀了心理學博士專業，創辦了兩家流浪小動物救助中心，娶妻生子，生活過得多姿多彩。

那個身高一米九、滿頭濃密紅發的帥氣大男孩，一笑，陽光便在他臉上綻放開來。在30人參與的“擁抱派對”里，每個人都從陌生、恐懼、不安、質疑中走向相互信任、專注與心靈溝通。查爾斯的懷抱溫暖舒適，透著薰衣草洗衣液的芳香，讓我懷想起小時候，一家3口平靜溫馨的小日子。每到周末，母親都會用薰衣草洗衣粉給一家人清洗衣服，都會準備一些平時沒時間做的美食。雞絲涼米線，核桃醬又潤又香，還有韭菜煎餃、鐵鍋薩其瑪……我和父親在小院里，父親坐在圈椅里看報刊，我就在一排排花花綠綠的衣物間鉆來鉆去，和自己的影子捉迷藏，嗅聞好聞的衣物香……

這是多遙遠的事情了？我仿佛在查爾斯的擁抱里睡了長長的一覺，醒來，已是一個世紀以后了。

我承認，擁抱師職業展現出它巨大的魅力。這之后，我利用課余時間，經相關機構專業培訓，取得了擁抱師資格證書。講師告訴我們：擁抱師提供情感支持與交流，溝通；與雇主建立信任，雇主雇傭的是他的時間、注意力與關懷。別以為一個擁抱很簡單，誰都能做到，但要提供健康的、雙方同意碰觸的、溫暖治愈的、無性騷擾的擁抱可不簡單，這不僅需要專業知識，更需要智慧、勇氣、耐心與情商……

我上的大學是負有盛名的世界一流大學。一直以其出色的教學質量為驕傲。學的是金融。畢業后，我回到家鄉的三線小城市，成為商業銀行的一名柜臺員。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對顧客、辦理業務。也許，當初有著無限期許送我留洋學金融的父親，指望的是我學成歸來成為一名證券分析師、保險精算師，或是基金經理，他完全沒想到，大家都是一米多，我是最矮的那個。

周五 多云 [夢]

你在一根竹子上蕩來蕩去，技術很好像一只猴子一樣。你突然想起你一直在尋找的孩子，是被一個親戚誆騙走的，那親戚她該叫堂孃，孩子該叫表奶。

現在有了方向你知道現在要找到那個堂孃，你好高興，你覺得高興得又想飛了。你躍上竹枝最高最最高的竹枝。當然你不是一次性飛躍完成的，你躍了很多次，左一下右一下交替完成，每交替一次你都要捋下好多竹葉，你的手被劃開了，你看到炸裂的竹片像刨開一條魚一樣麻利，你看到了血紅和森白，你覺得森白比血紅耀眼……你用小手絹包住了手，然后看見小時候班上那個身體很弱很嬌氣的女生，你和她在周日擠不上學校的水管，于是跑去山腳下洗臉洗腳，那日女生在雪片一樣紛飛的梨樹下曬著太陽，你用你的小手絹為她包起她凍傷的小手。但她卻用這雙手惡作劇地藏起了你15歲的生日晚餐一個牛肉罐頭。

你不敢深究自己到底是不是討好型人格，然而你領受到了這種人格的反噬……

張姜的夢境一直在延續，除了從中感受到持續不斷的焦慮不安外，更有種迫切的情緒。正如她一再強調的：我想看看夢的盡頭是什么？它究竟是什么呢？還有夢里的她，她的背影那么熟悉，好像一個我熟悉的人，有幾次，她就快轉身了……啊，她到底是誰……

我從來不問張姜與丈夫李霖的關系怎么樣了？但她一直都會提到。她像一名深入科研的研究人員，細致入微地與我探討最近丈夫的語氣、穿著打扮、喜好變化，甚至是與她對話時的詞匯量、眼神與表情里的幽微與余韻，這些都成了我擁抱服務里需側耳聆聽的一部分內容。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的相關分析與建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在認真地聽。她總會自問自答、自我圓滿。她唯一只需要我的擁抱。

我的擁抱能助眠、能安寧，能有與人類體膚、氣息、頻率與情感的親近，是安全的、純凈的，這才是最重要的。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其實是張姜的最后一個夢。講完這個夢，或者說“連續夢”里的一段后，她沉默了。每次只享受擁抱。她會閉上眼睛，感受著從窗口涌進、游走的風，會將切膚的感覺告訴我：今天的風是縷狀的、還是條狀的；是淺藍色，還是棕黃色，間或亮白色；是急躁，抑或漫不經意。張姜有浪漫情懷，也有文學表達能力。她臉上原來的焦灼與陰霾，已漸漸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寧和與靜謐。

閑云淡雅、氣質如蘭。現在的張姜，是一位真正的古典美人。

高老師，我感覺……升上了另一維度。原來我困在了“為什么這樣？”的我執里。

現在呢？

現在，我允許一切發生。我松開握緊的拳頭，反而擁有了全世界。

哦？談談你丈夫吧？我實在忍不住了，說實話，我有著與目前這個職業非常不契合的好奇心。

高老師，我不再做那些千奇百怪的夢了。我的失眠癥是徹底好了，兩個月、整整兩個月了，我沒做過一次那樣的噩夢。我睡得很安穩，最神奇的是：霖居然回頭了，我是說，他似乎又愛我了，不再借口加班胡混。對了，上周我生日，他給我補送了鉆戒——要知道當初因為愛情嫁給他，什么也沒有，戒指只是一枚銅的。他深情地對我說：想要與我生一個孩子……啊，我是說：一切都越來越好了，我確定。

張姜語氣熱烈，美麗的臉龐閃著光芒，卻并未顯得急躁，反而十分溫潤。好奇特的搭配。當我得知她一切開始向好時，潛意識里一直繃緊的那根弦，“嘭噠”一下就松開了。瞬間，疲憊登堂入室，滿滿占據了我的身心。

一直以來，在國內擁抱師服務行業尚未普及開來的情形下，張姜是我唯一一個固定的“VIP客戶”，當然不僅為謀生，我主要的謀生手段是銀行柜員。目前滿足我一個人的生活需求，完全不成問題。擁抱師職業，似乎僅是我的業余愛好，但很快我就發現，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當得知唯一的固定客戶張姜已被治愈后，我竟有了一種被拋棄的隱憂與焦慮。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周六 多云 [夢]

你感受到一種空間對另一種空間親昵的擠壓與脅迫，陷落，一再陷落，是退讓也是引誘、自主玩的游戲，半途卻沒有叫停的權利。它已退讓到極致，它的一再避讓醞釀了它的鋒芒。你力氣再大，卻無法將自己抱起來。你無法看到自己的臉。

你躺在溫水里無助地一動不動，眼簾縫中有人走過、有一個聲音說別吵醒她、還在沉、還在沉、受脅迫的空間已沉到底……

這是我的夢。

張姜已經整整兩個月沒與我預約擁抱服務了。這一次，是我主動聯系了她。我希望她作為一位“老朋友”，也來聽一聽我的夢。自張姜被治愈后，一向少夢的我開始頻繁做夢了，奇怪的是我的夢境，也像之前她的一樣具有連續性與邏輯性。像被傳染一樣。我迫切想與她分享，除了她，我不知道還能和誰說……

還是在我家里。普通的單元房，三室一廳、一廚兩衛，其中一間是我精心打造的擁抱室。其實我可以有更加優越的居住條件和生活，當然我不想享受非我個人創造的價值。兩年前，父親走了，我代表母親前去參加葬禮，葬禮上，我沒掉一滴眼淚。幾天后，律師找到了我，說父親的遺囑上，將家產均分為四份，一份給他的未亡人、兩份給他的兩個子女——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最后一份是給我母親和我的。父親這些年做房地產開發，也做對外貿易，早已加入有錢人行列。我痛快地收下了。為什么不呢？當初他拋妻棄女，另覓新歡重組家庭，母親帶著我嘗盡了人間辛酸。當然，他欠的是母親。不欠我。他給了我生命，若說欠，他也還清了。我將可觀的這筆遺產存到母親名下，將其中包括的兩處房產變賣了，另給母親買了處住宅，余下的錢仍存起來。母親的別墅離我住地并不遠，一踩油門的事，這方便我去探望。做完這一切，我踏實極了。母親已經65歲了，依然那么凜冽。她的氣場太強大，那種沖擊力會傷害到我們彼此，我無法與她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好在退休后的她，生活充實得不得了。養花、學畫學茶藝，最近又學會了搞直播讀書。她年輕時是小城電視臺主持人。她不屑于和那些老頭老太跳廣場舞，那入不了她的格調，她有自己的原則。

她不需要任何人，包括我，至少現在不需要。

你心里面有事情，對，是心結。

張姜聽完我的夢，用不置可否的語氣總結。我仔細觀察著她的臉。自被治愈后，她整個人的狀態完全改變了。她讓我側躺在床上，與她四目相對，她柔胰般白皙的手臂攬著我寬闊的腰。我如今“日富一日”的體態，是我毫無節制吃喝造成的。對，只要想到父母，無論美好或痛苦的回憶，都能催促我的食欲。張姜的手臂輕巧，放在我的腰上幾乎感覺不到重量，然而，每隨著我的一次呼吸，手臂便上浮下沉，像一艘隨波逐流的白帆船，傳遞我一種難言的放松與舒適。

你該繼續將夢做下去，看清夢的盡頭是什么。張姜凝視著我的眼睛，眼神堅定確定，頗有掌握一切的氣勢。對了，這下我終于品砸出來了，張姜改變的究竟是什么：她已從當初惶恐不安、對前路充滿迷茫與恐懼的小女人，變成了掌握主動權的自我主宰。

不僅如此。

周五 晴 [夢]

你走在一個通道，像是機艙通道，你在一排透明的有機玻璃桌中隨便挑了一張隨便坐了。一對戀人也有意挑了你座位的旁邊。你手里有一個很大的手機，周圍的人都湊過來看你的手機屏。你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將手機放到旁邊女人的手中這樣那對戀人加上你都可以平均分享手機的畫面。女人對男人說：她真好！男人說：對，還借手機給我們看！你看過去，男人和女人說話時空氣變了形，他們的頭像是從一根吸管中緩慢地擠出來，一點點一寸寸遲疑而堅決地鉆出吸管。你想去幫忙拉一拉又怕手上會接觸到膠質一樣的黏答答。于是你想逃跑，你需要一個奔跑的理由……

夢在繼續。

再給張姜打電話，張姜說，她與丈夫李霖要孩子的事已提上日程，孩子來了，到處花錢。雙休也不敢休了，他跑出租賺外快，她也得接私活，沒時間過來。

請你，一定要來。我可以付給你“擁抱服務費”，同樣是600元／小時。如果張姜是洶涌大海里漂浮的那根稻草，我也愿意將手伸向她……

張姜來了，這可比她累死累活干私活來得容易。我接著續上我的夢：

晚飯時見了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你們吃火鍋。服務員換了兩瓶液化氣，

最后還是借助火機使聚會正式開始。水開了，聲音有了氣息有了，一棵棵挺拔的蔬菜在鍋里蘇醒過來。你看到面前的幾張臉孔都綻放開，說到夢想說到人間

你看到塵世中那些密密麻麻的影子，鄰桌喧鬧敬酒的聲音被關在耳朵之外。

……窗外漸黑街燈亮起，你看到自己時而沉思時而侃侃，像電影里的主角。舉杯，以茶代酒。一個稚嫩聲音戳破了那層結界：“媽媽，起來，怎么還在沙發上睡著？”……

記得你說過還未婚？

對。

那夢里的孩子？

我不知道……

你芳齡？

哈哈三十五了。

嗯，似乎懂了。

什么？

此時，我倆坐在單人沙發上，確切說，是她坐在沙發上，我坐在扶手上，將粗壯的雙腿擱在她大腿上。她的雙手攬著我的腰。這也是擁抱服務里的一種擁抱姿勢，目的是讓你沉重的肉身有個支點，當然不只是單純的支點，心理學上稱“精神支柱”。只是，當苗條的張姜充當擁抱者，肥胖的我作為被擁抱者時，體積的巨大反差，使畫面看起來有點滑稽。幸好我們沒有觀眾。

別看張姜瘦小，力氣并不小，最令人服氣的是，她有著十足的耐心、鎮定，以及適時的理智、綿延不絕包容與釋放的關懷與力量，這是一名出色的擁抱師必須具備的。而她既未經過專業學習，也非取得專業資格認證的擁抱師，要說經驗，也是站在被擁抱者角度，這就令人異常吃驚了。

我側耳靠在她豐碩的胸膛上，感受著她蓬勃的心跳、海潮一樣勻凈的呼吸聲，她讓我想到了母親。她呼吸里有著花蜜般的甜一直在散發、蔓延，我覓著花香，沿著開滿鮮花的小徑往里走、往里走，這是一條美麗的石頭小徑，兩旁鮮花繞枝，繁盛得不見盡頭，我也走不到盡頭，遠處總有濃霧繚繞……我突然想起來一些事情，不，是秘密。這些秘密一直深埋在心底，現在，它們像突然破土而出的小芽一樣，東一禿嚕、西一禿嚕，瞬間便長滿遍地，那些原本打算埋在心底死掉爛掉的話，一句句排隊從我嘴巴里蹦出……

那時父親在小城煤建公司上班，離家也就兩條街的距離。他是技術員，總加班，母親便讓我給上夜班的父親送宵夜。3個小時的夜班，母親生怕剛吃完晚飯就去值夜班的父親餓壞了，總要做盒食物讓我送去，有時是涼面、湯圓，有時是炒飯，有時實在沒什么可送，就削一截甘蔗放飯盒里。

晚上8點來鐘，無論哪個季節，天都黑了。七、八歲的小小的我，站在街口，胸口抱著飯盒，怯怯地望著僅有一盞昏黃路燈的長街，再回頭怯怯地望一眼母親。母親抱著手，微仰著臉，下頜處有一顆米粒大紅褐色的痣，被路燈暈染得比實質大。

去呀，快去，看看你父親在做什么……就回來。母親鼓勵著我，見我不動，眉頭便皺了起來。她的眼睛半瞇著，朝下看著我，像白雪公主的后母，威嚴可怕得無法使人反抗。

我不敢違逆母親，忍著對于黑暗的懼怕，像她說的“梭梭梭”快步地走。大概走出20米，路燈的余光完全沒有了，我陷入一片黑暗，像個睜眼瞎，艱難地跋涉在深潭中。我怕怪獸、怕鬼神，也怕隱藏深潭角落的壞人。這一刻，天地都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只留一顆代表“我”的心臟，在廣闊無垠的天地間狂跳不止。我想：它遲早會炸的，是的。只要有哪怕一丁點的風吹草動……

我不知道，數學里，從懼怕到憎恨的距離有多遠。但這一定是我與我的至親一點點疏遠的距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給父親“帶”的話不止那一句“母親讓您趁熱吃。”了。它附加上了很多內容：“母親讓我……看看父親在做什么……”“你父親真是一個人值夜班嗎？還有別人不？女人……”說完這些半真半假夸大其詞的話，我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說漏了嘴，驚恐地睜大了眼。張姜你知道嗎？從小我就生得圓潤可愛，大眼睛水汪汪的，我知道在那一刻，任何一個人看到我都會頓生憐愛，想要保護我不受傷害。果然，父親輕聲勸慰：別怕孩子，來，和父親好好說。有父親在，誰也不敢動你。父親蹲下身，將我胖乎乎有著圓溜溜小手窩的手拉開，我大眼睛一眨，眼淚就真的掉下來了。

父親將我放在他的膝頭，下頜牙死命咬著，左右兩側咬肌深凹下去，像兩條溝壑。父親在顫抖。我望向書桌，上面有一大摞材料和報告，未套筆帽的鋼筆躺在一旁的稿紙上，上面寫滿演算數據……突然，父親一拳砸在書桌玻璃上，碎響中，玻璃呈放射狀碎裂，下面是一張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父親與母親的話越來越少，我知道，表面的平靜底下藏有可怕的深漩。我害怕深漩將我們攪得骨渣都不剩，但也期盼這樣的位置改變。至少它將打破目前的一切，重新洗牌，否則，誰都會窒息。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又一晚，我真的在父親辦公室里，見到了那位我一直臆想中的女人。她膚白貌美、溫柔大方，宛若拯救我的圣母。我待在門口，看著父親和她有說有笑。她坐在父親座位上，手中拿本外國小說，父親立在她身旁，正和她討論小說人物。父親看到我，忙招呼我進去，給我介紹。

這是彩霞阿姨。父親笑瞇瞇地，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絲毫不避諱我。他頗有深意地笑著，馬上，我便接收到了他的暗示。

母親沒有大鬧，她仍抱著手，美發店精心盤好的發髻紋絲不亂。她仰著下頜，輕蔑地微笑著，兩條法令紋下撇，一副“我就知道”的高深莫測與忍辱負重。父親把一切都留給了我與母親，凈身出戶了。在那一刻，我竟沒有絲毫的難過與愧悔，我唯一只想到一件事：從今后，再不用擔驚受怕地穿過黑暗，去給父親送飯了……

恐怕這就是你至今沒有結婚打算的重要原因了吧。你懼怕婚姻。張姜一針見血，我的心一凜。她說，想認真和我說點事。

其實，我與李霖早分開了。張姜沉吟片刻，突然說。

什么？我驚得睜開眼睛，像掙脫了一個夢境。我脫離了張姜的懷抱，打開窗簾，關了輕音樂，燒水泡了普洱紅餅。這一刻，我倆不是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而是朋友。

對不起，騙了你……其實，兩個月前，我并非停止了噩夢，而是越來越嚴重了。張姜側坐在窗前的榻榻米上，喝了口紅茶，光影在琥珀色的茶湯里一蕩一漾。給你講的最后一個夢……我隱藏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細節。我……看清了夢里那個女人……她在最后那個夢境里轉過了臉……

啊！真的？她是誰？我松垮垮的身體頓時繃直了。

是……我自己……

什么？！沒想到……我肥碩的身軀彈回椅背，繼續松弛下垂。這樣的結局出乎意料。

對，同樣出乎我的意料。張姜似乎能聽到我的想法。接下來的事情更加出乎意料，我反思真正的癥結或者并不在于他人，而是在我自己。我不再想強求，想放手看看。那天上午，我與李霖協議離婚，李霖只開走了他那輛愛車，其余一切都留給了我，從民政局回來，我一身輕松。那一晚，極度的松弛感像團云彩托著我，飄飄忽忽、飄飄忽忽，很快我睡著了，深度睡眠一夜無夢。不止那晚，從那之后的每一晚，我都睡得很好，再未被失眠與噩夢困擾。這部分倒是真的。

那你為什么不和我說實話？我望著她，若有所思。

我在想：既然我的癥結是自己。那有沒有可能，你的癥結也是自己呢？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從你剛才所說的秘密，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從不敢示人的秘密來說，說明了一切。你勇敢走出了正視自己的第一步。張姜變得伶牙俐齒，措辭犀利有力，讓人無法反駁。

你想說什么？我繼續深思著她的話。

來，跟著我做……張姜放下茶杯，拱起雙腿，雙手交抱放在腿上，又將頭側放在環起的手臂中。這樣，她的姿勢回歸成躺在母親子宮的胎兒狀態。

但這個姿勢對于我不太容易。

對，一點點，慢慢來。我們不可能總是求助于他人。才開始，總是很難，慢慢地，你會發現，會變得容易起來……放松、深呼吸，一、二、三，對……張姜緩緩閉上眼睛，側臉靠著，臉上浮現著安詳的笑容。

我學著張姜的步驟，拱腿、交抱、將側臉放進環形的港灣里。我撫觸著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軀體。這人間沉重的肉身。腹部脂肪壓迫著胸腔，影響著我心臟的正常泵血功能，我微喘著，額頭滲透出細密的汗珠。但很快，我便有了一種昏昏欲睡的松弛感，相信這一刻，我常年不茍言笑的臉上，也一定綻開了安詳自足的笑容。

的確，這并不是很難。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