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曉風(fēng)從岸上經(jīng)過時,榕葉一個翻身,跌落于流水之上。漁夫撒下漁網(wǎng),魚群不知何處,卻驚起一灘白鷺。很快,晨曦穿過樹冠,南風(fēng)吹徹,水流悠悠,交替層疊的光影撲面而來。
海珠島東侖頭村,初見時,街道擁擠,小店林立,息壤的人員與擁堵的車輛,典型的廣州城中村面貌。起初,我沒有寄予它多少期待,這樣的面貌,與我曾經(jīng)寄居過的數(shù)個城中村無二。因而,當(dāng)車行至環(huán)村大道盡頭,再轉(zhuǎn)個彎時,我?guī)缀鹾俺雎晛怼_|闊的珠江,成排的古樹,明麗的小島,給了我山重水復(fù)之后,柳暗花明的驚喜。
村子依著珠江而生,江岸排開的百年老榕,青翠如蓋,隱天蔽日,只一眼便淪陷在它華茂的葉叢里。我要住的地方,就在這大江邊,某一株榕樹下,瞬間,一扇通往江河的大門在我心中悄然打開。往后的許多時光,江邊漫步,極目遠(yuǎn)眺,坐觀垂釣,或聽風(fēng)吹葉落,江水漲落,小舟輕搖,賽龍奪錦,似乎都有一股氣定神閑、波瀾不驚的內(nèi)力。再多的不盡人意,再多的郁結(jié)愁悶,聽聽這江聲,望望這樹影,似乎也變得能夠坦然接受了。緩緩流過的珠江,從此流進(jìn)了我的夢里。
珠江從云貴高原烏蒙山系馬雄山出水后,不斷收集兩岸細(xì)流,經(jīng)云南、貴州、廣西等地,一路向著廣東奔來。水流經(jīng)過的地方,支流眾多,水道紛紜,并在下游三角洲漫流成網(wǎng)河區(qū),最終經(jīng)由虎門、蕉門、洪奇門(瀝)、橫門、磨刀門、雞啼門、虎跳門和崖門八個口門流入南海。
奔涌的珠江抵達(dá)廣州荔灣、海珠交匯處的洲頭咀,便一分為二成上下兩條水道,分開了越秀、海珠與番禺,將海珠圍成一個島。而流經(jīng)海珠、番禺間的珠江,又析出多條水道,再次分割出了生物島、長洲島和小谷圍島等諸多島嶼。多條水道在海珠島東邊再次合體成為一條珠江,一路奔涌向前,浩浩蕩蕩,經(jīng)獅子洋,最后注入南海。
站在侖頭江邊,隔江眺望生物島,往左,是珠江奔騰入海的方向,在那里,它將與縱橫交錯的水道匯合后,一鼓作氣,直抵南海。往右,沿著江堤往前走三百米,大片半荒廢的田園連著濕地綠地,一直延伸至龍?zhí)度f畝果樹公園,與海珠濕地公園牽手,共同構(gòu)成了海珠島東部著名的綠地。田園雜草叢生、野草與果樹共生,藤蔓爬滿了圍欄,多少顯現(xiàn)出一些漫不經(jīng)心。
清晨的市場、街道兩邊,侖頭村的阿叔阿婆擺著剛從園里采摘的蔬果,一小把、一小堆地躺在簡單披開的沙皮袋上,澄澈的冰涼的露珠還停留在葉子末梢,點綴在白色的菜梗上,讓它們看起來無比清新和鮮美。水果成熟季節(jié),荔枝、龍眼、黃皮、番石榴輪番登場,擺滿一個個小小攤位,阿婆們小凳一坐,又是一處閑話家常的地方,賣多賣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街坊鄰居在一起的那份意趣,畢竟,誰家沒有樓在收租呢?開心最緊要!
江上時有孤舟泛行,不知從何處突然漂來,又不知漂向何方,它出現(xiàn)的時候是一個點,遠(yuǎn)去的時候依然是一個點。無垠的天地間,空蕩的江面上,寒江孤影,人世寂寥,讓人忍不住想到,“飄飄何所似,田地一沙鷗。”又讓人想到孤帆遠(yuǎn)影。此情此景,大概便是:飄飄何所似,江中一孤影。
很快黃昏降臨,一場盛大的謝幕儀式在水天相接處,在時間的荒野里,一次次上演,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有時候,黃昏是橙色的,江水也是橙色的;有時候黃昏是粉色的,江水也是粉色的;有時候黃昏變成青灰色,江水也跟著變成青灰色。天地間色彩變換的奧秘,都被這一灣鮮活的江水?dāng)X取無余。跨越漫長的時間旅途,我們與萬物,總會在某一時刻不期而遇,而黃昏的長河,讓人忘記今夕何夕。
這樣的落日江邊,我常常獨坐,看珠水流淌,看水天相接處變幻的無窮光影,看垂釣者靜坐江邊等魚兒上鉤,人間時光點點隨著江水流過,焦躁愁緒也隨著江水漂向遠(yuǎn)方。那一刻終于領(lǐng)悟到,江海具有撫慰人心的綿柔而磅礴的力量。
無論這世上多少江河奔流,也沒有任何一條江可以取代珠江在廣州人心中的位置。
二
巨榕列陣,裊裊風(fēng)起。信步江邊,透過飛揚的濃密氣根,偶然瞥見不遠(yuǎn)處,潮水退去的江灘上,白鷺臨水照影。高挑的身姿,潔白的羽毛,頎長的脖子,天生自帶美人氣質(zhì),江中一隅,翹首盼望,真是美好的鳥兒。對于駐足停靠的美麗生靈,我驚喜得說不出話,只能拿出手機(jī),悄悄記錄下它的倩影。
白鷺是很喜歡榕樹的,也是喜歡水的。老家村莊一株400多年的榕樹,巨大的樹干五六個成年人也難合抱,榕樹頂部,抬頭可見幾個碩大的鳥巢,不時有白鷺從樹頂振翅飛起,悠然自在。那碩大的鳥巢,是白鷺的巢;那優(yōu)美的身姿,是白鷺的身姿;那悠遠(yuǎn)的藍(lán)天,是白鷺的夢想。每當(dāng)白鷺飛過黃昏的江天,總讓人想到電影《泰坦尼克號》中,露絲與杰克在茫茫大西洋迎著夕陽余暉,站立船頭的模樣,高貴而典雅。
在春天的稻田中,常可見白鷺身影。三月,正是稻田禾苗拔節(jié)生長時,草綠色的波浪蔓延至天地相接處,稻田深處,三三兩兩的白鷺來回踱步,時而低頭尋覓食物,時而轉(zhuǎn)頭梳理羽毛,時而抬頭仰望天空。煙雨迷蒙的田野,無邊無際的綠意,點綴著點點白色的身影,那是一幅怎樣美麗而富有詩意的畫面。每當(dāng)有人誤入稻田,白鷺噗的一聲騰起,把人嚇一跳。想起那夜喝醉了酒的李清照,“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該是怎樣的一番情致和意趣。雖然沒有藕花蓮塘,但是誤入稻田深處,也是難得的意境。
后來,我見到獵人拿著槍狩獵白鷺歸來,他們一手提著獵槍,一手抓住白鷺修長的腿,死去的白鷺安靜地倒垂在獵人背上,隨著腳步一起一伏地擺動著,那是一種認(rèn)命地絕望。柔軟的脖子無力地低垂著,頎長的脖子上,汩汩流出的鮮血,將白色的羽毛染得血紅,又繼續(xù)流過唇邊,滴落一路,讓人戰(zhàn)栗。我年幼的心隨著白鷺在哭泣。不知從何時起,再也不見白鷺到來的身影。
而今,在我居住的珠江邊,白鷺再度歸來,怎能不讓我欣喜。不知道它們的巢穴會筑在哪一株榕樹上,不知道哪一片流水曾經(jīng)映照過它們的倩影,更不知道它們來自何方終歸何處,只愿它們能夠坦蕩無懼地涉江點水,天地間自由來去,便是我對它們的祝福。
三
上百株巨大的榕樹沿著江流的方向一字排列,樹冠濃密,一半遮住馬路,一半傾向江中。長達(dá)數(shù)米的氣根垂落江面,風(fēng)輕走過時,它們便紛紛飛舞起來,仿佛空中的水草,輕盈曼妙。風(fēng)經(jīng)過這里,變得很輕,很柔,吹起的江水,也是很輕,很柔,如三月雨打梨花羞澀的臉龐,輕輕蕩開了去,很快就隱入江中。它們一動,樹上的葉子仿佛感受到了大地的召喚,紛紛落下。有風(fēng)時,沒風(fēng)時,落下的姿態(tài)是不同的,晴天與雨天,落下的方法也是不同的。有的三兩下直白地就落在了地面,一點也不懂得婉轉(zhuǎn);有的在空中打了一個圈,趁人不注意便鉆進(jìn)了一旁的窗戶;有的隨風(fēng)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后落在水面,隨流水杳然而去。
每至臺風(fēng)季節(jié),天陰陰地,風(fēng)吹得又緊又急,榕樹開始搖動身子,繼而,江水卷起陣陣波浪,在星辰暗淡的夜晚,一次次地拍打堤岸,霎時,無數(shù)枝葉齊齊地向一邊傾斜,密密麻麻的葉子從半空傾倒而下。一場無聲的進(jìn)攻戰(zhàn)與防御戰(zhàn)在江邊的榕樹群中上演著。白天又黑夜,黑夜又白天,臺風(fēng)過境方歇,那時,樹木恢復(fù)原狀,世界重歸安寧,唯有地上那零落不堪、滿地堆積的敗葉,提示著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自然的惡戰(zhàn)。
如此碩大粗糙、蒼老遒勁的樹干,長出的葉子卻是這般濃密細(xì)致,在巨大的枝干層層疊疊向上伸展開去,陽光在葉叢中曲折地探索著,徘徊著,星星點點,歡欣雀躍。有時,枝葉在我頭頂?shù)痛梗ь^瞬間,無意撞見了一片稚嫩的葉子與晨光的相遇瞬間,電光火石間,葉脈漸漸清晰,隱藏的密碼若有似無地跳動著,如生命在時間之河中的流淌。一片不起眼的葉子,卻隱藏著這世間生命的秘密,想到此,總是肅然起敬。
每至深夜時分,萬籟寂靜,我從四樓的陽臺望出去,榕樹濃密的影子比黑夜更黑。風(fēng)吹過,樹葉碰撞,響起沙沙聲;風(fēng)吹皺,一江春水,驚濤拍岸,一浪接著一浪。我在燈下看書、寫字、工作,聽著身邊傳來的陣陣濤聲,帶來珠江潮起潮落的信息,不遠(yuǎn)處,萬畝果園里,蟲鳴蛙叫起落有致,心總是格外平靜,枕著濤聲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里珠江緩緩地流淌。住在江邊的人是幸福的,擁有一輪江月的人是幸福的。
四
在嶺南,有人家的地方,必有榕樹,一頭將根系深深扎入大地,一頭系著生生不息的煙火日常。舊民居,青石板,吱吱呀呀,回響著悠悠步履,將人帶入嶺南水鄉(xiāng)的舊夢中。
嶺南酷熱,因了這些無窮無盡的細(xì)小葉子,無論陽光如何猛烈炙烤,榕樹下始終有一片清涼地,便有了一處納涼的去處,有了街坊鄰里閑話家常的生活氣息。三幾街坊,席地而坐,棋盤打開,陣勢擺足。人越聚越多,并不都是下棋,也并不都是看棋,更多的是,聚個人氣,湊個熱鬧,家長里短。江在,岸在,樹在,人在,生活就在。
人越來越多,話越來越遠(yuǎn),今晚村頭煲的是眉豆花生鳳爪湯、陳皮老鴨湯還霸王花龍骨湯,村尾也知曉。碰上天氣潮濕,路邊撿來曬干儲存的木棉花便派上用場,將木棉花干、黑豆與豬骨煲成湯,清熱祛濕,最是得宜。如果廣州有味道,一定是老火湯的味道,這鍋湯煮了兩千多年,濃香醇厚,口感豐富,卻又永遠(yuǎn)創(chuàng)新靈動。在廣州街坊心中都有一則不變的公式,不同的節(jié)氣對應(yīng)著不同的食譜,這是嶺南的風(fēng)物與氣候在廣州人的一日三餐和身體細(xì)胞中留下的深刻記憶。一方水土一方人,莫不如斯。
榕樹是村莊的守護(hù)神,百姓的避風(fēng)亭,更是鳥類的天堂,蟲蟻的王國。兩千多年時光悠揚,把榕樹定格成廣州城獨特的印記,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嶺南大地,扎在廣州人心中,不可撼動。木棉花為廣州市花、英雄花,代表城市的形象氣質(zhì),但論起在老廣心中的地位,木棉樹大約是抵不過榕樹的。守住榕樹,守住千百年延續(xù)的自然之根、文化之根、生活之根,就是守住廣州人的心。
獨立江邊,對岸即是昔日帆檣林立、舳艫相接的黃埔古港,遙想當(dāng)年湯顯祖途經(jīng)這片江域,寫下“臨江喧萬井,立地涌千艘。氣脈雄如此,由來是廣州。”是一番怎樣的繁華景象,以至數(shù)百年時光過去,依舊撼人心魄。我曾在古港邊破碎的陶瓷片中,看到繁鬧集市、商鋪林立、海舶云集、萬國來粵的清帝國黃昏的背影,絲路帆影悠悠,載不動歷史的煙云,但憑珠江流水杳然去。
緩緩流淌的珠江,福蔭萬家的榕樹,給了嶺南人多少浮世的安慰和精神的療養(yǎng)!這座城,如這珠江一般,低調(diào)、包容、容納百川;如這榕樹一樣,踏實、安靜、從容不迫。這份淡定,讓廣州無論面對什么災(zāi)難都能夠安然度過。多少次,戰(zhàn)爭,火燒,水淹,繁榮的廣州城毀于一旦,然而,還沒等毀城者反應(yīng)過來,廢墟上,一座嶄新的廣州城正在快速重建,并再次恢復(fù)往昔繁榮景象。淵源久遠(yuǎn)的商業(yè)傳統(tǒng),與生俱來的淡然氣質(zhì),天賜的“金山珠海,天子南庫”,讓這座城市煙熏火燎了兩千多年,依然鮮活生猛,生生不息。
責(zé)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