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史古鎮的魅力從古道向外輻射,往西二十多公里的山谷里,緊臨河邊村的地方,孕育出一道叫古墨的風景。人家都說,古墨去了一小次,魂都要被勾去。
我以前在魯史讀書時,聽人說起古墨,只是一個窮得叮當響的代名詞。說那里有核桃,我們家房前屋后都是老核桃樹,樹蔭掩映幾畝地的都有,一點都不稀奇。說那里有水磨房,我們村子下面的河就叫水磨河,碾米磨面拉苞谷的水碓房有幾間,也見慣不怪。說那里有石頭房,老道箐、老議山、小麥山、茶葉山、對門山、馬鹿塘、二臺寺,從我家門口望出去,看得見的村子,哪家住的不是石頭房,更是不值一提。說那里水好,我們村子后面的山箐里,清清山溪水流到每家每戶的廚房外頭,做飯飯美,煮肉肉香,泡茶茶濃,又有哪點不如人啊。就憑古人用得不耐煩的這些東西,古墨就遠近聞名,就有人吵著鬧著去,我們新塘就名氣不有、默默無聞、無人光顧。古墨哪里比其他地方出色,我得搞清楚,于是我扭扭脖子,抹抹手袖,帶著好奇的心就跑去了。
離開魯史古鎮,我們向詩禮進發。順坡順溝前進,路越來越爛,越來越難走,中午一點來到詩禮街,街道坑坑洼洼,爛得不成樣子,但我們已是人困馬乏,需要補充能量,便挑選了一家羊肉館,吃了一頓羊湯鍋。隨意挑選的飯店,卻給了我們一個大大的驚喜,這家人煮的羊湯鍋,味道太鮮美了。大米飯吃了一大碗,我才停箸。在最爛的街上吃到最好的羊肉,這讓我記憶深刻。飯畢,我們繼續趕路。離開詩禮不遠,路就好走了。不久,便在半山腰上看到古墨牌坊,兩邊坡上成片的核桃林掩映著村落,讓人心情愉悅。到了河邊,已是車滿為患,費了半天勁才找個停車位。這個藏在深山里的村莊,名聲在外,前來旅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
古墨明明挨著魯史的,卻被詩禮鄉扯過去了,丟在西北部的山坡上,潺潺山溪,層層梯田,大雜居的村落散布在無邊無際的核桃林里,小聚居的人家相依在山坡開闊處,跟我們新塘那邊不一樣。我們出門,不消走百步,就是坡,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體力不好的男男女女,望望遠處,就沒什么雄心了。遠方有什么,跟我無關,我就守著火塘邊的春夏秋冬得了。古墨這邊就不一樣了,山在高處,河在低處,長長的緩坡上可以從容踱步,情人河兩岸可以悠閑對歌。古道人家,浸潤于馬幫文化,受八方來客影響,智在與天地一體同心,慧在識文斷字不做睜眼瞎,進士第就是最好的見證。
這條對歌河畔,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代代不斷,年年都有,因此對歌河就被人稱為情人河。當然,有情人不能如愿的,也有不少,幾個人喜歡同一個人,對歌對出仇恨來,也時有發生。情人河的主流沒有驚變,特別是現在已經不靠對歌來交流信息、來增強感情,對歌成了一種文化遺存,成為懷舊的一種方式,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情人河的意義就轉變成了傳承與創新。在情人河邊,一年一度的對歌其實還是太少了,而天天與每個家庭見面的磨坊,才是與生活密不可分的文化。日月萬年,江河千古,先民選定這片世外桃源,來這里定居多長時間,利用溪水來方便生產生活多長時間,跟水有關的文化就流傳了多長時間。以生態、水磨、梯田為主的古墨文化,其實就是一種天人合一、人與自然融合發展的農耕文化,他的價值就在于它是古老的農耕文明的活化石。這種活化石得以代代流傳,跟當地人的智慧、情感、文化、哲學、風俗、生產生活方式息息相關。
舉一個小例子,人們就能感受到古墨與其他地方的區別。古墨村里,房前屋后,田間地頭,杮子樹不少。每到秋末冬初,柿葉片片離開技頭,柿子就漸漸成熟了,它們掛滿枝頭,特別搶眼。一樹紅,一樹黃,一樹詩情畫意,一樹人與自然和諧,一樹淳樸民風,一樹相互信任,一樹金不換的村規民約,一樹羨煞外面世界的天下大同。掛一周或掛一月,除了那些被鳥相中,或者被松鼠襲擊的果實,其他的都會一個不少,沒有人伸手去碰,沒有人掠他人之美。遇見這種美,難道不是歷史的遇見?難道不是幸福的遇見?傳統村落,有它獨一無二的特色和厚積經年的底蘊,有它不可磨滅的鄉愁和常拭常新的風采。與之相比,我的家鄉就遜色很多了,古墨的智慧勝出,民風勝出,文化勝出,但一切還不止于此。
這里沒有水磨河之名,但磨坊群也勝出。勝出原因有三,保存完整、品相出眾的磨坊,是讓我心動的源泉之一。磨坊有主也好,無主也罷,房屋都沒有傾頹之憂,頂上的石板整齊有序,從百年風雨中過來,還可以再闖百年風雨。墻上的石頭各居其位,該扛的扛著,該頂的頂著,沒有一塊偷奸耍滑的,海不枯,石不爛,山不崩,墻不倒。門窗儼然,雕龍畫鳳,與人間煙火共進退,既不極度自我而高傲,也不放任自我而茍且。一些磨坊,有水龍進入槽道,木制器具吱吱呀呀,磨和碾都能運動如昨。一些作為展示,平時斷水,但外形與內臟,體檢本人精心維護,不用擔心被歲月無情突襲。特色鮮明、匠心獨具的磨坊群,可以讀出深層次的東西。情人河兩邊,依山就勢,布置有數十間磨坊,相同之處是它們都不辭石頭堅硬,大小搭配,圓方相間,長短互補,讓人在石頭的世界里享受冬暖夏涼。通往磨坊群的河上,有一道牌坊門,進入期中,還有不少風雨橋,牛頭的形狀,有民族文化特色,石板當作瓦片,有地方文化氣息。房子也不是千篇一律,地盤寬的,功能要求高的,建的是大屋架石板房,巨型黃栗、青櫟分解成柱、梁、椽,要多硬氣就有多硬氣,扛著石頭過生活,不覺得吃力。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般的風霜雨雪、蛛蚊蛇鼠奈何不了它。地盤窄的,要求不高的,追求個性的,建圓柱狀蘑菇房,似胖胖的大腳菇,又似雷聲中的拱土雞樅,十分悅目,相當養眼。從眼睛走進心靈,自然,心也溫溫潤潤。水磨齊全,功能眾多,這是其他地方少見的。磨在明處,公母磨有大有小,磨上有進料設備,拉面的,碾米的,磨豆腐的,根據功能不同,石磨大小不一,厚薄不一,磨棱精細不一,棱道寬窄不一,很有看頭。想研究的,如果肯花時間去琢磨,可能還能搞出更多名堂。大磨就不一樣了,巨碾立起,中穿巨木,順著圓槽滾動,一圈一圈又一圈,水不停,碾不停,可以連天連夜地工作。這就是蠢驢拉磨,就是蒙眼馬拉磨,古墨人將馬和驢替換成水,不消早喂晚喂,不消擔心屎屎尿尿,水閘一開,機器啟動,一勞永逸。怕的就是人們沒有那么多糧食馱來排隊。機器走走停停,磨坊主的心情也好好壞壞,這就是古墨人精心研磨山中日月的過程。大碾坊,為三層建筑,房子下面安裝頭上巨大的水盤,只有沖力極大的水才能驅動。我老家那邊,沒有這種規模的水磨坊。幾種水磨坊,都是水在暗道,進水槽連接引水渠,不管是豎立水車,還是橫放水盤,都能運行自如。情人河沿岸的34座水磨坊,有兩間用途獨特,一間是榨油坊,榨的是很香卻不能長久保存的核桃油,用水驅動來榨,比我們那里手工舂碓來得輕松多了。一間是造紙坊,造的是當地人用的草紙,粗糙且不耐用,活人拿來哄鬼的時候用得更多。
古墨現在沒有酒坊,以前有沒有,我也沒有打聽出來。古墨的磨坊主,唱調子的居多。他們有家有室,不需要去逗這姑娘那婆娘的,但“哪里有酒哪里醉,哪里有鋪哪里睡”這樣的調子吼幾嗓子,心里煩事消,家里悶氣少,也是值得的。石磨群聽得見水響,看得見水動,自己靜立百年,除了將可見之物化為粉末,還能研磨空虛和孤獨,在水磨坊待得住,站得起,臉上有笑容,心里有陽光,才能升級為磨坊主,才有可能成為情人河傳奇的一部分。
古墨的古民居也勝出。勝出原因有二,法寶就是一個,有序和完整。很多地方的古村子,村子緊湊,民居局促,施展不開。又是橫通豎不通,村頭到村尾,上村到下村,直線幾百米,要去串個門子什么的,得繞山又繞水才能抵達。而古墨地勢相對平坦,房屋建筑,規劃到位,布局合理,遠遠望去,縱成列,橫成行,非常舒心。穿行村間,門前有路,房后有道,上下有臺階,非常通透。房前種竹邀風,屋后藝蕉邀月,有世外桃源之相,更有天上人間之美。村間,或竹槽渡水,或水管引水,雜而不亂,井然有序。石墻巷子深,人心不深,這是我最親切的感受。石板建房,講究堂樓廂耳。堂屋是正房,一般是三間。中間有堂屋,擺放家中重要的貨物,如米、肉、油、鹽等。左邊是臥室,家主居住的地方。右邊有樓梯,可以從這里上二樓,梯下是雜物間,人多的家庭,也把它拿來當臥室。樓上不分隔,中間布家堂,供奉祖先。家中人外出時或歸來時,都要上去磕個頭,出門求保佑,歸來報平安。二樓不安門,只裝窗,有錢人家裝格子窗,無錢人家拴片篾笆,反正也很少住人,擋得住指頭大小拳頭大小的風就行了。與正堂相對的建筑是樓,也稱樓子。分兩層,樓下是畜廄,豬牛馬等家養動物,都是這里的常住居民。樓上是會客廳,是家中其他男丁的臥室,擺三四張床,白天當椅子來坐,晚上托著家里人的夢香,也是因陋就簡的好方法。對著門的地方,鋪一層石頭,上面架個火盆,當作萬年火的家。燒水,煮茶,會客,都在這里舉行。靠右的樓板上,開一個口,平時用石板蓋住,打掃衛生時掀開,垃圾全部掃到下面,落入畜廄中,經過牛踩馬踏豬拱,變成農家肥,最后進入地里。
堂與樓都要高出院子,堂設三階,樓砌一級。
院子的西邊蓋兩層廂房,樓下是雜物間,樓上是女兒們的閨房。而東邊則蓋耳房,多數只有一層,用作廚房。廚房中砌有一個大灶,有些家庭還留出兩個灶洞,支兩口大鍋,一口煮飯,一口煮豬食。多數家庭只有一個灶洞,配一口大鍋。現在喂豬,都是生喂,相當生猛,很少有人家還在熟喂,因為精細的活干著麻煩。我看到的幾戶人家,灶多數時候都不燒火,飄不起我們經常提及的裊裊炊煙,可以說,大灶就是廚房里的一種擺設。灶前設一個火塘,兩端連著耐燒的條石,多數人家,上面都架著一個別針型的鋼筋,燒水,煮肉,炒菜等,都在這里操作。這里才是廚房的中心,以明火暗炭保護著一家人的興旺之魂。飯桌、羅鍋、碗筷、食品柜和舍不得倒掉的冷菜冷飯,天天在這里開會,爭吵聲引來老鼠、蟑螂、野貓等旁聽者,偷偷順手牽個羊,它們都是干壞事不留痕跡的高手,取物于無形之中,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它們曾經來過。廚房門口,是一個大石缸,清清的山溪水進家,這里就是他們最終棲身的港灣。一家人玩水,洗衣做飯,淘米洗菜,洗碗凈手,水太多,又太清,又不要錢,想怎么玩都行。廂房和耳房跟院子齊平,沒有臺階,進出都很方便。人方便,雞豬也很方便。人在家時,可以驅趕。人不在家,就得鎖門。大門一般設在樓房與耳房相對的那邊,有些偏,所以,這種建筑也有一個類似貶義詞的名字,叫“歪門斜道”。進門,與樓房底層相對的地方,有一個空堂,類似天井,是家養牲畜的樂園,也是他們吃飯的地方。豬食槽、馬料籮、狗食盆等餐桌,都擺放在這里。雞的待遇很低,有點小可憐,它們有不起專用餐桌,地上刨食就行。
這里的人家,不鎖的是大門,只要有人在家,大門隨時都要打開,以利人財進入。隨時讓人進,是好客。春節時,家家的大門都開過財門,開著,財才有門進,財路才不會斷。所以,除非不得已,古墨人家的門,都是開著的。這里民風淳樸,宅心仁厚,人在與不在,門開著,都不會出現東西沒有腳也會走路的情況。
我隨機參觀了幾戶,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家家的建筑都很完整,都有四合兩天井的形貌,跟我的老家那邊不是缺這種就是缺那種的少胳膊斷腿的殘缺建筑不一樣。
這里的古民居能夠勝出,還跟它幾乎全是古建筑有關。這里的古民居完全繼承和保留了石板房的原貌,石基、石墻、石瓦,概無例外。僅有少數幾處,看得到二樓以上的地方砌的是不顯眼的石磚。
古墨核桃林,古樹多,面積大,成片成林,核桃溝、核桃山、核桃谷比比皆是。古墨核桃林里讀古意,那是在其他方體驗不到的。綠浪成海,涌到天邊,在這里漫步,我也會忘了自己的故里就在山那邊。
古墨的古茶樹不多,品質也一般,情人河里有那么好的水,都泡不出天下獨絕的味道。
古墨嵌在石頭里,石板路上多靈秀。林中村,村中林,青翠欲滴,蒼苔欲上人衣來,感覺特別好。此時,我遠離車馬喧囂,古樹下,古橋頭,古溪旁,看看南山,嗅嗅花香,悠然自得,與穿過堅硬石頭建筑而來的柔情似水共舞,換一身仙風道骨,從此人生境界大不同,我以為,這就是古墨勾魂的真諦。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