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陰影里,看著路,陽光下一輛貨車開過去,輪胎卷起地上的灰塵。尼郎縣城永遠在修路,永遠有一條路修不好。三個月沒落一滴雨,房檐和綠化帶都是灰色的。路燈也是。
他的視線越過路,看向行道樹,樹干模糊,每片葉子都向下垂著。大多數建材鋪已經拉了卷簾門。他繞過鐵皮圍欄,心里在想,真不知道這些樹靠什么可以一直活著。
五金店光線昏暗。眼睛適應了,他看清幾條貨架隔出的過道。
“找什么?”柜臺后面的女人對著手機屏幕。
“一把錘子。”他停了一下,又說,“或者活動扳手。”
“扳手還是錘子?”女人抬起頭看著他。
“扳手。”
女人抬手指了指靠里的一列貨架。
他穿過兩排放著插座和電線的臺板,到最里面。他想問那個女人為什么不肯開個燈,但是沒有開口。放螺絲的架子旁邊有很多活動扳手,從十五寸到二十寸,他依次在手里掂了掂,選了一把十八寸。
走向貼掃碼臺的小方桌時,那個女人不時轉頭看他。他不想被她看穿什么,又在過道口取了兩卷電工膠布。
他坐進路邊一輛紅色面包車的駕駛室,扳手扔到副駕坐墊上。車廂內有股刺鼻的稀釋劑味,不過他已經習慣了。他踩住離合,轉動車鑰匙,點火器嗒嗒嗒響,發動機沒有任何反應。
由左側反光鏡,他看見一個穿綠馬甲的人在朝前跑。他再次轉動車鑰匙,同時右腳點著油門,隨著穿馬甲的人越來越近,一團憤怒在他胸腔里鼓脹起來。
穿馬甲的人站在車門一側,敲了敲車窗。汽車仍然沒有發動。那人伸手取下擋風玻璃上的紙條,又敲了兩下。他降下一半車窗,眼睛望向遠處。
“交費,十塊。”那人用筆在紙上斜劃了一下。
“我就買了個東西。”
“起步價十元。”
“現在就走。”他轉過頭,發現這人皮膚黝黑,臉長得非常長,像一匹馬的臉。
“交完費,你能在這停夠一個小時。”
“可我不停那么久。”
“也一樣,是規定。”
那人從開單本中撕下一張,遞給他。
“誰規定的?”
“都這樣,你也可以不停在這里。”
他很清楚,因為這條路正在修,附近沒有其它可以停車的地方。
“這條路是你家的嗎?”他看著前面的路口,黃燈換了紅燈。
“差不多吧。”那人用簽字筆敲著本子。
“這么厲害?”他繼續轉動鑰匙,點火器一直在嗒嗒嗒響。
“我交了租金,三年內有權在這收費。”
發動機怪叫一聲,汽車顫抖起來。
“閃開。”他對著車窗外說。
穿馬甲的人將手伸進窗子,二維碼湊近他的臉。他轟一腳油,同時松開離合,迅速往左邊打一把方向。那人往后跳開,車門貼著綠馬甲開了過去。那人象征性追出幾步,然后站在原地,抬起一只手,沖面包車叫嚷著。
他開出一段,后面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接近路口時,他突然猛踩住剎車,調轉了車頭。
車重新開到穿馬甲的人旁邊停住。
“下來交停車費。”那人繞到車頭前。
風擋前的人伸著一個下巴,似乎想以此找回剛才丟掉的某種東西。他很想笑,因為這個樣子讓收停車費的人更像一匹馬了。他甚至懷疑他馬上會躺到地上,順勢打一個滾。
“有種就真的撞我。”穿馬甲的人說。
他打開車門,操起副駕的扳手,走下車,與穿馬甲的人離著一米左右的距離。
“我剛剛買了這個東西,不會超過五分鐘。”
“起步價十塊,可以停一個小時。”同樣的話,但已經換了另一種口氣。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去買一把扳手嗎?”他抬起手,盯住那個人的眼睛。金屬的亮光晃過那張長長的臉。“有的東西壞掉了,要用它才可以修好。”
重新回到車里,他一路粗暴地踩著油門,穿過了剛才的路口。三只鐵皮空桶在后排撞得砰砰響,他仍然感覺憤怒找不到去處。路上有輛黃色迷你新能源車,像個小玩具一樣占住左車道,后擋窗還貼了幾個字:很黃很暴力。他連續拍了幾下喇叭,心里想,這人肯定覺得自己太幽默了,如果從一數到十沒有靠右,就上去撞他的車屁股。數到七,那輛小黃車換了中間車道。
接著他的運氣開始變好,連續三個路口都在接近之前跳了綠燈。
他的車開出老城區,駛上一面陡坡。坡頂有束刺眼的光照下來,讓他很難抬起頭。他放慢車速,盡量去看清近處的路。這樣走了一段,他腦子里又出現妻子站在廚房里的樣子。
他出門時,他們已經吃完午飯。她戴著布圍腰站在不銹鋼臺板前,用菜刀割著半只雞。圍腰是她買油送的,胸前印著綠色粗體廣告字。可能是塑料砧板太滑了,他又很長時間沒有磨過刀,半只雞一直在她身前跑。他知道她不會再繼續說下去了,但隨時可能有眼淚掉在砧板上。
吃飯時,妻子告訴他,早上在手機里刷到一條視頻:一個男人斷供房貸,銀行收走房子前,他穿戴整齊,在家里喝了點酒,爬到房頂跳了下來。妻子說這個男人落到小區的噴水池邊,有人根據他落地時的形狀用白漆噴了一圈。他們剛上小學的女兒就坐在鏡頭后面的桌子前。記者在采訪他的妻子,問她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她可以怎么辦?”妻子問。
“這個世界上每分鐘都會有這種事情。”他回答。之后他們沉默著吃完了飯。一個盤子里剩些炒白菜,她沒有像平時那樣往各自碗里分一半,而是直接倒進垃圾桶。然后她收拾桌子,進了廚房。
廚房空間原本局促,他們買了單門冰箱后,只夠一個人勉強在當中活動。門口到客廳的位置放著熱熔機、舊電動工具、長短不一的PVE管、卷起的貼墻紙,以及結構膠和膠槍等等一堆東西。這些年他出去干過各種活計,現在除了欠款,剩下的就是這些。它們讓這里看起來不太像一個住人的地方。
他坐在塑料椅子上,看著妻子洗完碗,又從冰箱取出那半只雞。他記得雞是上星期剩的,已經凍成一坨堅硬的乳白色。今天周三,妻子休半天,因此還有時間等雞解凍后,再將它燉進電瓦鍋里。
妻子在手機店上班,靠著語氣真誠,打電話通知那些老人到店領一臺免費手機,每個月穩定拿到兩千八百塊工資。這點錢可以在菜市場買到很多東西,但是對他們每個月要還的貸款幾乎沒有幫助。這幾年妻子長重了快五十斤,眼神中時常流露著哀怨。五月到八月,她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排汗,體恤領口和后背永遠會比別的地方深一個顏色。他看著妻子一天天暗淡下去,根本不知道可以做點什么。有幾次他半夜醒過來,妻子正在身邊熟睡,那些多出的肉漫過她的身體露出被子,松軟地鋪開在床單上。他覺得天氣真的不能更熱了,否則他的妻子肯定會就地融化掉。
十年來他保持在一百二左右,冬天會多幾斤,夏天又恢復之前的體重。他的樣子看上去和十年前沒有多少區別,但是有一天醫生告訴他,通過檢測結果報告單,可以確定他的精子成活率非常低。對此,一個工友跟他說過,這可能跟他長期做漆活有關。
妻子在婚后第二年懷過一次孕,但不到三個月流產了。那天她去上了個廁所,可能不到五分鐘,出來后告訴他不對勁,讓他陪著上醫院看看。也許就是從那次以后,她的體重每天都在增加。
事實上,此前他從不認為他們必須要有個孩子,剛結婚時他甚至對此有點恐懼。如果家里出現一個嬰兒,他完全不知道拿他怎么辦。直到那天下午,他站在醫院走廊,眼睛盯著乳白色的瓷磚地板,感覺到一種天賦在幾分鐘前被那個醫生沒收了。
很少的光線從狹長的窗口射進來,照在妻子頭發上。她低著頭,眼珠往外突出,手一直在割著雞肉。她真的在用盡全力,要切下雞身上僅剩的那只翅膀。他想過走進廚房,幫她把菜刀磨一下。但他只是這樣想了想。他繼續坐在凳子上,開始覺得自己現在的問題是越來越遲緩,不是烏龜那種,更像蝸牛,行動開始之前就會有什么東西從體內分泌出來,將他粘在地板上。
他觀察妻子的側臉。從鼻子和嘴唇,仍然可以看出,這張臉曾經好看過。這反而讓他有些難過。他猜測在某個時期,比如二十歲之前,妻子是不是對著一面鏡子抱有過幻想。有可能她想過,因為那張好看的臉,將來會比其他女人過得好一點。她肯定不會想到像現在這樣站在廚房里,對砧板上的半只雞毫無辦法。
他經過一片青磚蓋的舊廠區,路況非常差。這里曾是尼郎縣城最熱鬧的地方,據說很多東南亞國家的人身上穿著這里織出的布。現在這些房子的瓦頂上落滿枯葉,原來的生產車間只剩一部分墻體還立著。辦公樓窗戶上已經看不見一塊完整的玻璃。
他記得那種鼓噪的機器聲。鍋爐房的煙囪口白煙滾滾,灰墻下有一排賣汽水和涼米線的攤位。換班時,穿灰色卡其布外套的工人蹬著單車在路上穿梭。他想到那些人,他們的生活在多年前就徹底完蛋了,而不是等到現在。小時候他親眼見過,父母的生活被擊碎后,臉上終日掛著怎樣一副錯愕的神情。但他們至少沒有喪失行動,甚至還設法表現得比從前忙碌。母親每天都會把所有玻璃擦一遍,然后洗干凈沙發套和床單。父親拆開家里的每一把鎖,給鎖芯涂上潤滑油,又重新裝到門上。他們一整天不和對方說話,直到上床睡覺。
車繼續往前開,廠區逐漸在后視鏡里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灰色。
這半個月他一直在考慮著,當事情變得不再留有余地時,自己該試著去做點什么。現在他離別墅區不到一公里,一把十八寸的扳手就放在副駕上。但他比之前想象的要冷靜,甚至開始覺得,兩卷防水膠布可能也會有用。
他想起很多年前,妻子比現在喜歡說話,也喜歡笑。他們經常為些小事爭吵,但那時她的眼睛比現在柔軟。其實他知道,那時的她內心很驕傲。漸漸地,只有跟以前熟悉的朋友在一起時,她聲音里還剩下一點虛榮。現在對她來說,這點虛榮心或許也已經不重要了。
他經常想起結婚前,去大理旅游的那些日子。他們一路沿洱海邊的村子走,住著一百塊包三餐的農家樂。他們幾乎對所有事都充滿抱怨。首先是沒有一輛自己的車,他們背兩個包,提著各種款式的塑料袋,先坐火車,再換乘大巴和面包車,這讓他們看起來非常狼狽。她說決定來大理非常蠢,尼郎縣城兩公里外就有一個湖,幾乎與洱海一樣,那個湖邊也沒有這么多癩蛤蟆。他抱怨她浪費掉一個上午才出門,他們去不了遠處的景點就要返回住處。她說如果多準備一點錢,可以住另一個朝向的房間,站在窗口就能看見陽光照在湖面上。
好在每次到了晚上他們都會和好。這種時候她坐在賓館的床邊,嘴唇飽滿,兩腮的反光顯得柔和,脖頸至后背有一根清晰流暢的線條。他們拿出從便利店買的冰啤酒,鋁罐表面還結著水霧。晚上湖邊非常熱鬧,酒吧歌手的聲音從窗子傳進來。他們喝完酒,一起躺在床上期待著將來,會是另外一種生活。
中午他站在客廳,她站在廚房的臺板前。這時他可以確定,對于十年前,這就是他們所能站在的將來。大理的那些天,當然不是他們當時期望的生活,但現在看來,可能正是他們有過的最好的時期。
湖水的聲音在幾十米外,他們每天晚上可以有兩三次,不影響第二天租一輛雙人單車,沿湖騎行二十公里再返回。午后的風很涼爽,湖面閃著光。一叢一叢紅水杉,樹冠金黃,從岸邊延伸進湖水。除了這些以外,他們沒有其它不得不做的事。所有褲包加起來沒有幾張完整的一百塊,可他們每個月也不欠任何人什么。那時候他一百二十斤,沒查出精子有問題。她一百零二斤,脖子下面有兩根清晰的鎖骨,不化妝也比街上戴假睫毛那些女的好看。
他坐在客廳里,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跟妻子吵一次架。他自己認為這個想法非常奇怪,卻又隱隱感覺這樣或許就會變得好一點。然后他開始回憶,他們最近的一次爭吵是因為什么。他試圖想出一句什么話,可以激怒她。
過了一會兒,他走到廚房門口。
“那次我們去大理之前,你是不是和馬飛在一起了?”他對著廚房里說。
她沒回答,手也沒有停下。他發現她的手指好像沒有因為長胖而變粗多少。
“是不是這樣?”他又問。
“你問這個做什么?”妻子抬了一下頭。
“沒什么,剛剛想起來,就問問。”
“現在你問過了。”她繼續低著頭。
“如果你跟馬飛結婚,會比現在好點。”他說。
“這里怎么割不斷呢?”她繼續割著雞肉。
他用上全部力氣,卻一拳揮空了。她下午兩點還是會準時去手機店,換另一個打電話的人休息。她不可能為了跟他吵架不去上班。想到這些,他就頹了,重新回到椅子那坐下來。
“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們之后要怎么辦。”幾分鐘后,她在里面說。
“我會想辦法。”他知道她在擔心什么。
“那你最好想快一點。”
“還有幾天?”他又站起來,走到廚房門口。
“貸款分期剩四天。”
“知道了。”
“十天后,還有信用卡。”
“我每分鐘都在想辦法。”他說。
“我相信,可是銀行的人不管這些。”
“我會處理好。”
“你爸那邊問過了沒有?”
“問了。”
“他們是怎么說的?”
他沒有回答。
“你真的問過了?”她終于失去耐心,一刀剁下了那只雞翅膀。
“他說如果我所有事都干不好,可以像他們一樣,去街上支個攤。家里有個用不上的燒炭爐,他們能幫我的,就是白給我那個爐子。”
妻子沒有看他,不過聽出了他的聲音已經在盡力克制。她沒有再問下去。
他對她說的就是實情,但只講了一半。除此之外,父親還建議,其實他也可以端一只大碗蹲在南街十字路口,那里每天早上很多人路過,一定會有幾個好心人往他碗里扔零錢。
“那個酒店老板呢,他現在說什么?”她邊問邊將切好的雞塊裝進電瓦鍋。
“我會再去問。”他停了一下,“最近幾天肯定會有個結果。”
這時妻子轉身背對著她。他又等了一會兒,想看看她還會說什么。其實他就是想聽她問問,他會用什么方式去得到那個結果。但是沒有。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回頭看了一眼妻子。門在他身后關上了。
他站在一條昏暗的樓道里,感覺一些鐵屑般的東西正掉落下來,不斷在他的胸口堆積。
離別墅區大概還有百多米,已經可以看見高處錯落的紅色房頂。他讓車停在寬一點的彎道路基上,降下車窗。此時路上幾乎沒什么車輛經過,空氣中有泥土和腐葉的氣味。他看看時間,六點二十七分。
他走出駕駛室,聽見從遠處傳來幾聲鳥鳴。西邊射過來的光線正在衰弱。他感覺到空中的熱氣,不斷下降,聚攏,絨毛一樣包裹住他的皮膚。
他靠著車門點了根煙,低頭時,看見有個模糊的黑點在地上快速移動。他蹲下來,看見一只長著金色屁股的螞蟻,背上扛著什么東西,在裂開的土地上奔跑。它明顯不太搞得對方向,一直圍著幾個灰石頭繞圈。他可以用煙頭將那只螞蟻燙死,但是沒有這樣做。有一瞬間那只螞蟻停住了,他看清了螞蟻背上是另一只螞蟻的尸體。
螞蟻爬過石塊,越來越接近路沿,最后消失在一小片草叢里。
幾年內,他干過很多事情,像是做防水,排水電,以及刷乳膠漆這些。所有事情通常都有好的開始,接下去才會走到他們期望的對立面。每次籌錢買新的工具和材料,或者開一間小鋪子,他們的生活就往下凹陷一點。好像那些看上去良好的開端,是為了讓他們最終滑向更深處而設的鋪墊。他遇到過幾個月內變得負債累累的雇主,而另外一些人,從一開始就在行騙。
半年前一個工友告訴他,如果可以承包到小區或學校的化糞池清理,是個很好的活。工友說這種事至少不會欠款。他們真的去了一所做過外墻漆的中學,管后勤的告訴他們,已經由別人在做,并與學校簽訂了十年的正式勞務合同,承諾這期間不會有任何東西漫到操場上。
此前他一直以為是自己選錯了方向,只需要重新調整一次,然后等著在路上碰到運氣。那天和工友從學校回來的途中,他想無論重新開始多少次,結果都一樣。有些人從一開始,分到手里那枚骰子,六個面已經刻好了相同的結果。
他打開車門,拉低帽檐,將扳手別進后褲腰,放下體血衫蓋住,朝坡上走。
路上他想好了,到小區門口該說什么可以順利進去,對一個長期在工地干活的人來說,這并不難。不過保安室的門關著。從綠化和網球場的維護情況看,這里的物業基本上荒廢了。
在第二排房子盡頭,他找到那棟寫著“B7”的房子。旁邊的“B5”和“B6”兩棟門窗裸露,能看見內部灰色的毛坯墻,兩個前花園的雜草幾乎長到了一起。隔壁的房子還沒有人入住,這讓他今天第二次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通過幾天的觀察,那個留著兩撇胡子的男人,白天一直待在酒店二樓。他站在街對面的樹蔭里,看見男人會走到落地窗旁,活動一下手和腿,又走開了。七點半左右,男人會下樓,給前臺安排些事做,然后開車回到這里。
他從房子北邊翻過鐵欄桿,進了B7的花園。他沿著墻角繞到東面,那里有兩棵羅漢松,不是特別大,但枝葉茂密。他想小胡子停好車后,如果要打開前門進入室內,肯定會從這兩棵樹前經過。
他想試著站到其中一棵羅漢松下。這時,一扇朝東的窗戶后面出現一張臉,讓他停住了腳。
“你是誰?”窗戶后面的人問。
半邊窗戶敞開,一個小姑娘站在那,幾根防盜籠的鐵欄桿隔著她。
“你是修有線電視的嗎?”她又問。
他看著她。
小姑娘穿件白色短袖T恤,胸口有一個深紅色草莓圖案。他看不出她具體多大。他想她應該不止四歲,不到七歲的樣子。
“你不是修電視線的。那些人也戴著你這種帽子,但是他們穿藍色衣服。”她說,“有好多天了,我打開電視機,屏幕上只有一片藍色。”
他轉身走到草坪上。
“等等。”小姑娘在窗口說。
他已經快走到房子拐角。小姑娘又提高聲音朝他喊了起來。這讓他有點緊張,停下來,重新回頭看著她。
“你能幫我個忙嗎?”她的頭往前伸著,但是防盜欄將她擋住了。“就是,幫我撿一下球,它掉到外面了。”
“球在哪?”他問。
“好像在那邊。”小女孩指著羅漢松樹下深綠色的灌木叢。
他撿起一個網球,走過去放到窗臺。他發現她其實是站在一把塑料凳子上。小姑娘沒有管那個網球,眼睛看著她。
“你是個小偷嗎?”她的手抓住兩根欄桿。“可你進不來,窗戶都有護欄,門也從外面反鎖了。”
他沒有回答。
“他們馬上回來了。”她又說。
“是嗎?”他冷冷地問。
“你不相信?”
“隨便。”他說。
“你剛才在這做什么?”
他剛離開窗臺,小姑娘再一次叫住了他。
“這樣吧,我不會再問你來這里做什么,但是你要再幫我做一件事。”她說。
“什么事?”他問出口就馬上后悔了。
“你做過手工嗎?”
“手工?”
“你像個工人。你做過什么樣的手工?”
“像是給一堵墻涂個顏色之類的。”他說。
“如果在紙上呢?”
“沒試過。”
“你上幼兒園時不做手工嗎?”
“我忘記了。”
“我不喜歡做手工,不過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要帶去暑期美術班交的。”她說。
“我不會做你說的那種東西。”他說。
“他們回來前,我要弄好,要不我就有麻煩。”她說,“你等著我,我去拿些東西。”
她跳下凳子,跑進了客廳。他猶豫著要不要走掉。
她很快回來了,一只手里拿著一張紙,另一只手提了兩個塑料袋。
她重新站上凳子,舉起那張紙,“看見了嗎?這是一只熊貓,我已經用筆把它的輪廓畫好了,還要把這些米粘在紙上。黑色的米和白色的米,這些代表熊貓身上的顏色。”
他沒說什么,但是看了看紙上那只熊貓。手臂很奇怪,頭也畫得太大了。
“非常簡單,對你來說,”她說,“很快就弄好了。”
他仍然沒有走到窗口。
“幫幫我,我會和你一起弄的。”她看起來快要哭了。
這應該可以很快做完,他想著,幫她弄這個也許比直接走掉會少點麻煩。
他站到了窗戶邊上。
她的手伸出護欄,讓卡紙鋪在窗臺,用裝米的袋子壓住兩個對角。
他的眼睛越過她的頭頂,看向房子內部。一個中式風格的客廳,頂和墻面都用實木做了裝飾,客廳面積很大,不過大部分被一塊大理石屏風擋住了。
“我們開始吧,我來涂膠水。”她擰開膠水瓶的蓋子。
她用塑料片蘸了膠水,開始小心地涂在那只熊貓身上。
“這樣可能不行。”看著她涂了一會兒后,他說。
“怎么了?”
“等你粘完一邊,另一邊的膠水已經干了。”
“你說得對,”她停了下來,然后抬頭對他笑了笑。“看來你比我聰明。”
“熊貓的眼睛周圍都是黑色嗎?”她問。
“好像是的。”他想讓腦子里出現一張清晰的熊貓的臉,其實并不容易。
他試著用黑色的米去拼湊熊貓的一只眼眶。她學著他,也在另一邊放下米。他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非常荒唐的事,而且這件事比預想的要難,手指很容易碰到膠水,米粒會粘在指尖上。
沒過多久,她失去了耐心,只是看著他擺。這時候他們的臉離得很近,他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落在紙上。
他弄好兩只眼睛,又拿了些白色的米,手指慢慢找到了放下米粒的距離和感覺。
他接著粘熊貓的耳朵。
她不時抬頭看看他。她的確很像小胡子。同樣寬闊的前額,眼角向上傾斜的角度也幾乎一樣。他走進酒店二樓辦公室那天,隔著一張辦公桌,小胡子坐在椅子上,也是這樣抬起頭斜著眼睛看他。
小胡子告訴他,靠近陽臺的墻面幾乎都跳漆了,碎屑會掉到房間地毯上,為此保潔每天都要專門打掃一遍。他解釋說,這和硅藻泥工藝沒有關系,是由于樓板浸水引起的。小胡子說,那就請他自己去找做防水的人商量,總之他不會再付給他剩下的工錢。
他相信小胡子在用類似的方式,敲詐做防水那些工人。但是他只是沉默地正站在桌子前。
“你可以上法院起訴我,但以后不要出現在這里。”最后小胡子對他說。
他粘好了熊貓的頭和身體,剩下四肢。此時他感覺到那把扳手,緊緊貼著他的皮膚,整個后背開始有些發燙。
“看吧,你做得很好。你越來越快了。”她高興地說。
他又往紙上涂了膠水,從袋子里取出新的米,試著去調整那兩只奇怪的手臂。
“你多大了?”他問她。
“兩天前剛剛滿五歲。”
“你的生日是七月五號。”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五歲太好了。”他低著頭,像在自言自語。
“五歲怎么好了?”她看著他。
“一個孩子如果生下來,很快就會長到五歲。”
“還會長到六歲、七歲、八歲。”
“是的,說得太對了。”
熊貓的兩只手看上去基本正常了,但是身體比之前胖了很大一圈。他想著應該讓它的腿也粗壯些。
“你平時都這樣嗎?”他問。
“怎么樣?”
“你平時都是一個人?”
“只是有時候。他們讓我待在家里,餓了就自己去冰箱里拿東西吃。”她說。“但是他們會在手機里用監控看我。我知道他們會這樣。”
他停下來,看向房間的墻面和房頂。
“在這里他們看不見我,這里被它擋住了。”她指著身后那個大理石屏風。
“我是故意讓他們看不見我的。”她又說。
四周的光線變得昏暗。她打開了靠近窗戶的一盞燈。
米逐漸填滿了那只熊貓的身體。越往后,他做得越順利。有幾個瞬間,他腦子里什么都沒想,米粒一顆接著一顆,像是自己落在紙上。他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很放松。
“弄好了嗎?”她問。
“我覺得差不多了。”他的內心居然有點失落。
她的手伸出防盜籠,將卡紙立起來。
“可是這只熊貓就這么坐著太傻了,它是不是還要做點什么?”她問。
“比如說呢?”
“它可以吃著一根竹子,對嗎?”
他掏出手機,蹲下來。電筒光照亮了一小片地上的雜草。他真的找到一種很像竹子的草。
他讓她看看那棵草。她笑著點點頭。他將草的一頭粘在了熊貓的右手,另一頭靠近熊貓的臉。
“你剛才在這里看什么?”他問。
“剛才是什么時候?”
“就是在你看見我的時候。”
“哦,我在看夕陽。”她說。
他知道這扇窗朝著東邊,她站在這不可能看得見夕陽。但是他記得,之前一直有金黃色的光,鋪在花園外的水泥地上。
“你喜歡那種金黃色?”他問她。
“一點都不喜歡,我在等著它消失。”
“然后呢?”
“天黑以后,他們就會回來了。”
他抬起頭,夜空中掛了一鐮彎月,裸露著鋒利的刃口。周圍星光點點,像漏過一面篩子。他就這么看著天上。他已經記不起有多久,自己沒有在晚上這樣抬起頭看著天空。
“你在看什么?”她問。
“現在天完全黑了。”他說。
“那你怎么辦?”她又問他。
“不知道。”
“你也回家吧。”她透過防盜籠看著他,“你已經在外面站得太久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