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拳（短篇小說）

父親看看胸前，潔白中綻開一點殷紅，慢慢擴大，像極了將謝的桃花。驚呼之后，周圍的人誰都沒有言語，有的把手機放下了。父親又碰碰衣角。衣角也綻紅了一點，要淡一些。他轉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仿佛什么也沒有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圍著中間兩個人，父親是站著的。

我料到父親會在他的五十壽宴上展示他的桃花拳，為此給他定制了這套絲綢練功服。我沒料到的是，一場切磋取代了他的拳術展示。之前，每年的年夜飯后，他都會以一套虎虎生風又剛中帶柔的桃花拳，贏得家人和鄰人的叫好。

我第一次聽到并記住桃花拳這三個字，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那天，我從學校帶著三好學生的獎狀回來，母親高興，給我殺了一只雞，燉了。父親回來看了獎狀，也高興了，說，小琳，跟我練桃花拳吧，將來你就文武雙全了。

母親啐了一口，自己瘋魔了還不夠，想把孩子也拉下水嗎？

父親就躲到一旁，沖著我連連挑下巴，怎么樣，我的桃花拳總得有個傳人。

我問，什么是桃花拳？

父親說，就是我平時練的拳啊，你還不會走路的時候，你媽就抱著你看我練拳了。

我一下答不上來，跟還是不跟他練拳。父親每天早晨起來，就在院子里練拳，刮風下雨都是如此。我看過武俠電影，里面的大俠或武僧拳法凌厲，父親動起來跟他們有點像。今天我才知道，它有個名字叫桃花拳，還挺好聽的。我啊啊了幾聲，就像我有時候在班里應付同學那樣，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

母親朝父親揚揚手中的鍋鏟，快別打這主意，小琳女孩子家，學什么拳？學會了有什么用？還要不要好好讀書了？

父親嘆了口氣，搖搖頭。不想跟母親爭論的時候，他總是這副樣子。但他還是看著我，我的兩聲啊終究是應付不過去。

爸，還是過兩年再說吧。我說，我現(xiàn)在在學校整天打打鬧鬧的，萬一跟你學會了，一不小心把同學打壞，那可怎么辦？

父親說，這怎么會呢？我教你練拳，也會教你武德。

母親笑了，就你女兒這脾氣，急起來連狗都咬，你跟她說武德有什么用？

父親一下蔫了，那也是，大黃被她踢傷，現(xiàn)在還瘸著呢。

他走出院子，找大黃去了。

奶奶從屋里走出來，說，小琳，千萬不能答應你爸。你要是跟他學拳，他更要把心思用在這倒霉的什么桃花拳上，還怎么掙錢養(yǎng)家？

接下來幾年，我很少看到父親練拳。他四處打工去了，到了山東、安徽，也到了福建、廣東，一年難得回家?guī)滋恕Ｋf我是讀書的料子，要是不給我存下錢，等以后考上大學可怎么辦？

我上高一的時候，父親結束了外出打工，在鎮(zhèn)上開了烤鴨店。說是烤鴨店，其實也烤雞、烤鵝、烤鴿子，每樣都有多種口味。他說，這三四年在外，把大江南北烤家禽技藝學會了不少，算是小有成就了。可惜的是，一路學這學那，就是沒去南北少林拜拜武學圣地。

父親的烤鴨店生意挺紅火。如果不是給奶奶看病花了一大筆錢，他早就存下不少錢。就算這樣，我們家的日子也還不錯，翻新了房子。他特意把院子地面澆筑得極為平整，方便練拳，給院里角落的那棵老桃樹砌了個青磚壇子。還專門辟出一間練功房，里面有沙袋、木樁、石鎖。每天關店門再晚，他也要趕回家練上一陣。早晨四五點他就起來，在院里打一趟拳再趕去店鋪。他睡覺的時間很少，但總是精精神神，他說這是桃花拳的功勞。

大二寒假，下了火車，我坐公交車到鎮(zhèn)上，打算和父親一起回村里。父親因為母親老是咳嗽，怕她受不了長時間的煙熏火燎，就不讓她在店當幫手。他雇了兩個店員，清洗、售賣、打掃的活由她們做，而選料、腌制、烤制這些技術活，由他自己來。

已是傍晚，烤鴨店前擠滿了人。過年大家多買幾只烤鴨挺常見，但不至于到傍晚還如此擁擠。我問一個大媽，她說好像有人給老板送錦旗。

我有些恍惚。父親的烤鴨是好吃，但也沒到能讓人送錦旗的地步。這種為地方美食揚名添彩的事，人們一般都編排給皇帝老兒去做。父親剛開店的時候還沒名氣，就推車去各村叫賣，我陪他去過一兩次，他的吆喝里有句老年人吃了延年益壽。難道真如此？但父親的店開了也沒多少年。

人群漸稀。我看到父親拿著錦旗，上面有見義勇為四個大字，還有他的名字。他看到我，忙放下錦旗迎上來，接過行李。

爸，你有英雄事跡了？我問道。

什么呀，我能有什么英雄事跡？父親擺擺手，不愿多說。

店員張姨說，小琳，你爸可露臉了。前天上午，有輛車開到旁邊的老街，那兒不是禁止機動車通行的嘛，管理員老章就讓他們開走。那兩個家伙不聽，從車上下來打了老張兩拳。旁邊人不少，就是沒人敢管。那兩人更牛了，還想撒野。你爸從店里跳出去，幾下就到了他們面前，把老章?lián)踉谏砗蟆Ｅ赃吘陀腥私校蹅兛h最厲害的拳師來了，有你們瞧的。還有人說，許師傅別打沙袋了，捶這兩個壞蛋吧。那兩個家伙一下慫了，開車走人。

真的啊？我瞧著父親，鼓起掌來。

父親說，基本屬實。反正我也沒動手。那兩個家伙應該也是練家子，瞧我動如脫兔靜如山，心里就有數(shù)了。老章不知道聽誰攛掇，今天給我做面錦旗送來，鬧這么大陣仗。

父親叫張姨包了一只烤鴨一只烤雞，準備帶回家。正要走，兩個年輕人大步進來，朝父親深深鞠躬，說，許師傅，收我們做徒弟吧，跟你學拳。

父親說，誰說我要收徒弟了？

年輕人說，不是誰說的，是我們誠心拜你為師。

父親說，不行，我也沒正經拜過師，哪敢收徒弟？走吧走吧，想吃烤鴨就來買，拜師什么的免談。

兩個年輕人無趣地走了。

回家路上，我問父親為什么不給年輕人機會。父親說，我根本不了解他們的為人，收個歹人，怎么辦？再說，我這桃花拳是長久積累，自己摸索的，怎能輕易傳給外人？就是跟他們談論，我都不會輕易開口。

不過半年后我暑假回家，父親卻跟一個陌生人聊起了桃花拳。這些，之前那么多年都沒有跟我說過。當然，主要是我沒問起。

男同學小鞠來我們縣一家單位實習，來早了，我就帶他上家走走。我們是純哥們，但父親誤會了，讓母親做了好些菜，還開了瓶好酒。父親喝著酒，有意無意地打聽小鞠家根底。小鞠有些尷尬，但父親沒察覺，他就敬父親酒，把父親喝得面紅耳赤。我?guī)诩依飬⒂^過，包括練功房，他就夸父親是個練家子，坐著不動都能看出來。父親放下酒杯，走到院里，緊緊腰帶，打了一套桃花拳。

小鞠拼命鼓掌，說太精彩了，以前只在電影里見過。待父親坐下，話題就圍繞著拳法了。小鞠問，這套拳法剛猛為主，為什么取名桃花拳？和另一種以花命名的梅花拳又是什么關系？

父親說，年少時倒是學過幾天梅花拳，從中吸收了一點招式，但和它并沒有太大關系。桃花拳是三十來歲時創(chuàng)下的，傾向于南派拳法，也有北派長拳的特點。總之是長短結合、剛柔相濟，既可健身，也能實戰(zhàn)。為什么叫桃花拳，年輕人你猜猜看？

小鞠想了想，因為院里有一棵桃樹？

父親說，跟這有點關系。年輕人，你這年紀不看武俠小說了吧？我那時可迷了，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那天我打拳時看著桃花飄落，就想到把我自創(chuàng)的拳叫桃花拳。當然，直到小琳快上大學，桃花拳才真正成型。

母親端著飯盆過來，照例數(shù)落，你呀，喝點酒就吹成這樣，靠打拳能養(yǎng)家啊！

小鞠解圍道，叔叔事業(yè)有成，還自創(chuàng)拳法，比那些成功人士還有料啊。

對小鞠不是我的男友這件事，父親一直頗為遺憾。

志虎轉頭看著周圍，嘴角朝上彈了彈，像是有木偶線牽著一樣。他除下拳套，向前走了幾步，伸出手，阿龍，起來吧。

我也除下拳套，握住志虎的手，一把從地上站了起來。志虎家的院子打掃得挺干凈，但倒地那一下，我黑色的運動褲上還是沾了些許灰塵。志虎用手指指，我笑笑，在大腿和屁股上拍了拍。

沒想到，三十多年后，我和志虎意外重逢。更沒想到，在這么多人圍觀下，我們來了一場切磋。

來到南澤鎮(zhèn)，不是計劃中的事。在北方待了三十多年，我年屆五十才回了老家。閑著也難受，剛好以前的學員介紹有人要封閉訓練備戰(zhàn)散打比賽，希望我去指導，我就到了這里。小伙子們租了一個訓練室，僻靜，便宜。指導他們沒什么難的，完全是我以前三十多年的一個延續(xù)。就是伙食不合胃口，我常常出來找吃的。

南澤鎮(zhèn)我第一次來，名字有點熟悉。走過烤鴨店，香味吸引了我，松木香、肉香、油香、孜然香，我的嗅覺不太靈，只聞出了這幾種。我就停下來，打算買一只嘗嘗，配上酒。

女店員摘下一只烤鴨稱重，我掏出手機準備付款。這時候，一個男人從后面的操作間出來，到柜臺邊倒水喝。他瞧著我，我看著他，都有些呆呆地。他走近幾步，我看清他右臉上的小小疤痕。我叫出了他的名字，志虎。他也叫出了我的名字，阿龍。

你不種田，改賣烤鴨了？我說了一句廢話。

就沒怎么種過田，志虎說，靠那，養(yǎng)家可難啊。快進來，快進來。

志虎把我拉進店里，坐下。除了一面見義勇為的錦旗，這里和別的烤鴨店沒什么兩樣。志虎沏茶，手都有點哆嗦，念叨著三十幾年了，三十幾年了。他在我對面坐下，那笑容，讓我感覺三十幾年竟然這么短。

志虎，你可沒怎么變。我說。

哪里啊，也有白發(fā)了。他摸摸鬢邊，我比你大幾個月呢，怎么可能沒變。

我笑著側頭給他看。我兩鬢的頭發(fā)幾乎剃光，可白白的發(fā)茬那么顯眼。把鏡中的我和眼前的志虎相比，我起碼老五六歲。

志虎擺擺手，可你這身材，鐵鑄的一樣。

我苦笑，看著還行，可渾身是傷。從武校出來后，一直做這行，老傷加新傷，就沒個好的時候。

志虎說，這不是自己喜歡的嘛。來來來，搞點酒搞點菜，好好聊。

坐下喝了兩杯，才聊了幾句，一個姑娘拎著包走進來。志虎忽地站起來，阿龍，我女兒小琳回來了！

我也站起來。小琳和志虎差不多高。

不是讓你別走這一趟嗎？志虎埋怨著，過年回來不是一樣的嗎？非得跑這一趟。

跟導師請了假，論文帶回來寫。小琳說，也沒給你買什么，就是一套絲綢練功服。

志虎抓抓頭，朝我笑笑，這孩子，就是不聽我話。小琳，叫叔叔，這是阿龍，我三十幾年的朋友。

小琳說，叔叔好。朝我微微鞠了個躬。

我說，侄女你好，我聽你爸說，你可出息了，都讀博士了。快坐下一起吃飯。志虎，你怎么養(yǎng)了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

爸，你又在吹牛了。小琳說著拉張板凳坐下，給我和志虎加滿了杯中酒。

志虎端起杯，跟我碰了一下，對女兒說，小琳，我現(xiàn)在都想打拳，老朋友三十幾年不見了，竟然在這里碰到。

小琳又給我們倒酒，叔叔是做什么的？

我說，基本到處跑，長的待一兩年，短的只有幾個月，給學校和培訓機構當教練。

是武術教練嗎？小琳問。

是的，我說，別的我也不會。這些年，顛來跑去的，反正就養(yǎng)活了自己一人。

志虎說，怎么，你爸媽不在了嗎？

十幾年前就走了。我說，我也沒成家，都在外面跑。幾個月前回了老家，也是待不住。這次在這里搞短訓，我知道你是這一帶的人，但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也不知道你怎樣了。沒想到，買個烤鴨，居然碰上了。你家老太太呢，還好不？

她啊，前些年也走了。志虎又和我碰了一下杯。

你家老太太可是個好人啊。我一飲而盡。

志虎說，小琳，跟你說說我和阿龍小時候的事。我們十四歲在縣城一家武校的暑假班認識，學員各個縣來的都有，我和阿龍雖不是一個縣的，卻玩到了一起。為了學拳，我們幾乎不讀書了。暑假班結束后，他們兩個約好，偷偷從家里拿了錢，準備去少林寺拜師學藝。阿龍家里基本不管他，你奶奶不這樣，一發(fā)現(xiàn)不對勁，就一路問一路追，在火車站把我們兩個攔住。她勸不聽阿龍，就死死揪住我，說你爺爺走得早，我這一走，家里一個男人都沒有，怎能安心？我這才留下，從此再也沒有拜師，自己摸索練習。

小琳問，叔叔，你呢，進少林寺了嗎？

我說，我去了登封，少林寺自然是進不了的，在一家武校學了幾年，又拜了幾個師父，最終吃了這碗飯。

這一場酒，喝到了下午三點。到最后，志虎比手劃腳，要不是店堂太小，都要跳起來打拳了。

我說，老太太是覺得攔住你對你有愧，所以后來不干涉你在家練拳吧。

志虎說，怎么說呢，我在家練拳也沒少被她念叨。不過，她走了以后，我可想她的念叨了。

我嘆了一聲，拿起酒瓶，沒酒了。志虎想再開一瓶。我說，別開了，我下午還有事，得走了。

志虎起身說，我看今天你沒喝過癮，后天來我家喝，好酒，管夠，放了十幾年的陳釀。

我說聲好，就告辭了。

走出不多遠，小琳追上來。叔叔，我爸喝多了，連我家在哪里也沒跟你說。你看，就是這里。

她打開手機上的地圖軟件，指點給我看。我點點頭，記住了。

小琳囑咐道，后天中午，叔叔可一定要來。你們三十多年沒見，再坐下來敘敘舊。我難得看我爸這么高興。

別了小琳，我走向集訓場地。雖然三十多年不見，志虎對武術的勁頭還是沒變，除了舊事，他說的都跟這有關。我倒是很想聽聽他是如何戀愛成家的，是如何學本領開店的，又是如何把這烤鴨店做大的。

母親走了過來，招呼道，大家快接著喝酒吃飯，這兩個老小孩打打鬧鬧的，有什么看頭。快快，都坐下來，后邊還有菠菜肉丸湯和長壽面呢。小孩呢，有蛋糕。

父親也揮著雙手招呼，快快，大家接著吃接著喝，別耽誤了。

幾個小孩就奔著放在堂屋小桌子上的生日蛋糕而去，打打鬧鬧，個個鼻子上臉上抹上了奶油。有幾個年長的賓客說已經吃好了，馬上要趕回去。母親連忙給他們拿回禮。一時間，院里和堂屋里有些亂哄哄的。

阿龍朝著走出院門的幾個年輕人喊道，你們，對，就是你們，剛才有沒有拍視頻？拍了的話，千萬別發(fā)到朋友圈、抖音什么的，記住啊，別說我沒告訴過你。

等這一陣亂哄哄過去，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和阿龍。父親的五十壽宴，就這么到了尾聲。

父親的壽宴定在十一點開始。十點過，親戚朋友就紛紛來了。不想驚動太多人，一些較遠的親朋沒有通知。開席之前，阿龍來了，拎著兩瓶白酒。父親很高興，拉著阿龍坐了首席。

母親對我說，憑空來這么個朋友，待得比小舅子還親。

母親說的小舅子，是她的弟弟我的舅舅。舅舅本來要來父親的壽宴，但父親說太遠，來回一天半，算了，心領了。

我覺得母親有些多慮。其實父親和舅舅關系一直不錯，他在外學烤鴨技術那幾年，舅舅經常來家里照顧。后來舅舅去了沿海城市謀生，來往才少了。但少歸少，并沒有任何隔閡。至于阿龍，他和父親相識的時候，母親還是一個和父親毫不相干的小姑娘。等她和父親相遇，阿龍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直到這一次。我感覺，母親對阿龍有一絲戒備。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客氣有加，幾次給阿龍斟酒。她沒有在女客那桌坐下，四處招呼照顧著，既像女主人，也像服務員。我想跟她一起這么做，可她把我按在凳子上，就這么幾桌人，至于嗎？

我以為阿龍這樣走南闖北的人，應該是能說會道，在酒桌上高談闊論。沒想到他很寡言。父親要和席上那么多人喝酒、說話，只能偶爾招呼阿龍幾句。前半個小時，我?guī)缀鯖]聽到阿龍的聲音。直到父親對大家說阿龍是他三十幾年前學武時結識的好朋友，現(xiàn)在是相當有名氣的散打教練，兩個年輕人對阿龍產生了興趣。他們頻頻發(fā)問，問得還挺有水平，對上了阿龍的專業(yè)，他的話便多了起來。他們聊起MMA、UFC、張偉麗、超級戰(zhàn)警。還好我在B站看過一些視頻，能聽明白他們大致在說什么。

父親被他們的談話吸引了。父親說，阿龍，如果你年輕的時候有這種比賽，你打得出來嗎？

阿龍說，我不行。這可是需要技術、力量、天賦、團隊的，缺一不可，我哪樣都不行。

那你教的徒弟呢？父親問，你這么些年帶了不少徒弟，他們能去打這樣的比賽嗎？

阿龍想了想，倒是有幾個想往這方面發(fā)展，不過太難了。目前有一個小伙子進了一家俱樂部，能不能冒出來，也難說。再說了，我一直是教基礎的，萬一哪天他們中有誰能出名，也是他們教練團隊的功勞，我挨不上什么邊。

坐在阿龍邊上的是秦叔，他給父親供應雞鴨好多年了，既是生意伙伴，也是朋友。秦叔說，志虎，要不是拳怕少壯，你倒是可以去打打。你的桃花拳，我看是能大顯神威。

父親只是笑。秦叔又對阿龍說，這位朋友，你看志虎怎么樣？

阿龍說，志虎哥當然是一把好手。那時我們跟著師父學，就數(shù)他學得最快，動作最標準，師父都夸他領悟力強。我們戴著護具打過的，每次都是志虎哥贏我。

父親說，我比你大一點嘛，當時高你小半個頭，力量也大一些，作不得數(shù)的。

阿龍說，不不不，你真的是練武的好手。論天賦，你比我高，在我們那個班里是頂尖的。看來你一直沒把功夫放下。那個桃花拳是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聽說。

這是志虎自創(chuàng)的，秦叔說，平時他都在家里練，也就過年過節(jié)我們能看上一回。我是不懂拳，怎么說呢，就是覺得跟電影里那些大師打拳一個樣。

阿龍瞧瞧父親，志虎哥，了不起啊。

父親擺擺手，別聽老秦的，什么大師，什么電影，真是外行人的外行話。不過，我練拳可是一天沒落下，除了那年發(fā)高燒昏迷。雖然沒拜師，拳書、錄像我研究了不少。練了這些年，心得還是有一些，就想著自己創(chuàng)一套拳，把套路和實戰(zhàn)融為一體。摸摸索索，就慢慢成型了。

父親對阿龍解釋了一番，有些話是上次對小鞠說過的，也是在酒桌上。阿龍頻頻點頭，志虎，你還真是可惜了，按你的天分，如果一直學武，遠比我有前途。

秦叔說，我看大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要不志虎打一套桃花拳，讓你老朋友瞧瞧，我們這些看過的，再欣賞一回。

喝了酒，就不要打拳了吧？阿龍說。

父親說，沒事，我也沒喝太多。再說，有點酒助助興也挺好。你們等我一會兒，我去換上練功服，小琳剛給我買的生日禮物，可高級了。

兩三分鐘后，父親回來了。潔白的練功服非常合身，略寬松，適合練拳，又能襯出他多年練就的身材。米黃的腰帶扎得緊緊的，更顯肩寬背厚。他胡子刮得很干凈，頭發(fā)前兩天也理過了，幾乎看不見白發(fā)。

父親走進院子，大家跟上去，把他圍在中間。他左拳虛握，拳心朝上，右掌前伸，蹲了一個半馬步。正當大家凝神靜氣等待桃花拳開打，他卻站直身子，雙臂垂下。旁邊就有人咦了一聲，放下了手機。

父親走到阿龍面前，阿龍，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阿龍說，你說就是，我能做的都會做。

父親就說，咱們來一場對打，怎樣？

阿龍愣了愣，這，這兒沒有條件呀。

父親說，練功房太小，我們就在這院子里吧。

阿龍看看院子，終于點點頭，要不我就陪你練練。有沒有護具？

父親說，我平時都是自己單練，沒什么護具。不過，以前倒是買過兩副拳套，放在練功房。小琳，你去幫我拿來，就掛在木樁旁邊。

我取來拳套，他們各自戴上。秦叔說，今天大家可是有眼福了，能看到兩個高手比武。

父親說，也不是比武，只是和多年沒見的兄弟切磋切磋，不分高下。

阿龍說，是是，安全第一，我也好久沒有這么對打了。

圍著的人退得更開了一些，有的都緊緊貼著圍墻了。很多人掏出手機，要記錄下即將開始的比武。阿龍說，大家最好不要拍，沒什么好拍的。有的人放下手機，有些人仍然舉著。

父親擺了一個和剛才一樣的起手式，阿龍則微微弓著背，雙拳護住頭部。兩人小步靠近。父親揮出一記左直拳，緊接著一記右擺拳，拳風有聲。這一招我看了多遍，他把它命名為喜鵲探花。阿龍身子一晃，避過了。父親左腳前插，左肘出擊，想下絆上頂，讓對手失去平衡。這一招我記得，他名之為農夫松土。阿龍后撤半步，一拳揮去，正中父親面門。這聲悶響，讓我心驚肉跳。父親好像被打得定住了，鮮血從他的鼻腔噴出。定了似乎有幾秒，又或者半秒，父親一腳踢出，阿龍噔噔噔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群靜極了，除了剛才隨著一拳擊中父親時的那聲驚呼。

熱鬧的院子顯得空蕩，寂靜了許久。志虎輕咳一聲，阿龍，你別走。留下來，我們再喝一點。

我摸摸頭，我，我喝得差不多了。要不我?guī)椭帐耙幌隆?/p>

母親說，你是客人，哪用你動手。我把桌子理理，你們再喝點，還有一瓶好酒沒開呢。

回到堂屋，小琳給她父親打了一盆溫水。志虎洗洗擦擦，臉上干凈了。鼻子受傷不重，不再出血了。練功服上的血跡被溫水擦過變得淡淡粉粉的。

志虎說，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再喝點吧。

小琳和她母親整了幾樣菜，志虎搬了張折疊小桌，我拿了酒瓶杯子筷子，去了練功房。擺好桌子放好酒菜，小琳母親就去收拾堂屋了。志虎讓女兒也坐下，小琳，陪爸爸和叔叔再喝一點。

我慶幸小琳留下來。志虎的臉和手洗凈了，可鼻子和臉頰上的青腫還是顯眼。他氣息依然沒有調勻，呼哧呼哧的，端著酒杯的手，跟前兩天剛見我時那樣，有點哆嗦。

我有點回避志虎的臉，轉眼看著練功房里的一切。和我見過的別的練功房不同的是，這里有一個大書架，幾乎擺滿了書。一眼瞧去，有拳法書，也有整套的《金庸全集》。沒想到，志虎這么愛看書。

幾樣菜都沒怎么沒動筷子，我和志虎基本一口一酒盅或半酒盅。志虎酒量深淺我不是很清楚，我半斤白酒頂天了。再喝下去，我該醉了。我盤算著怎樣能讓志虎停杯。這些年，我見過太多醉酒的人，哪怕他們平時有多體面，醉后都會言語不當，無論他們吃過怎樣的苦并坦然受之，醉后也會痛哭不已。起碼我不能再喝了。

仰脖喝完酒盅里的酒，志虎的手沒有伸向酒瓶。他的臉膛紅得耀眼，那種青腫更觸目了。他瞧瞧我，說道，我啊，現(xiàn)在真想把這練功房里的東西都扔了。我練了這么些年，每天下功夫，也沒別的愛好，怎么到頭來竟然這么不堪一擊。我知道，你還沒出全力呢。你說，是不是該扔了呢，這些沙袋木樁，這些書本錄像。

我說，不不不，別沖動，這些都是你的心血。

心血歸心血，可是有什么鳥用。志虎說。

我說，志虎啊，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怎么會說話的。我想說，我們兩個相比，你比我更喜歡學武。我在想，要是當年我被老娘抓回家，我肯定不會再下苦功的，該打工打工，該干什么干什么，哪能堅持三十多年，天天不間斷練到五十歲。

不會的，你也會練下去的。志虎說，當年我們兩個都那么癡迷。

我說，我真不會，這些年下來，我對自己再清楚不過了。再假設一下，當年要是你去了河南，一直學武、練武，以你的天分和努力，一定能有大成就，而不像我現(xiàn)在這樣。

志虎咧咧嘴，說這些假設，有什么用？什么都改變不了。

我拍了一下桌子，那我要問問你，志虎，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店鋪，要是能改變的話，你想改變什么？

志虎張著嘴，目光直直的，老半天沒說出話來。

送阿龍出院門的時候，父親還是愣愣的。回到練功房，他說，小琳你去幫下你媽，我在這里坐一下。這個阿龍啊，現(xiàn)在也會故意摔倒給人留面子了，真是變了不少。

我想留下來，但拗不過他，只好去了廚房。母親說，就讓他一個人靜靜。唉，好好過生日不就好了，切什么磋。

收拾完廚房堂屋，我聽練功房里沒什么動靜，就回二樓房間躺下。大半天下來，我困得不行，沒一會兒睡沉了。

醒來已是傍晚。我走出房間，叫母親，不在。到練功房叫父親，也沒有回應。推開房門，房里沒什么變化，折疊小桌收走了，地面干干凈凈，木樁、沙袋仍在，拳套掛在原處，書架上那些武術書和武俠小說整整齊齊，那些發(fā)黃的從《武林》《武魂》雜志上剪下的精華合訂本依然在。

走到院里，桃樹上牽起一根繩子，晾著我給父親買的練功服，潔白如初，血跡一絲也不見了。

母親推門進來。她去給鄰居送一些生日小禮品了。我問她父親去哪兒了，她說父親接到一個大訂單，去店里忙活了，要深夜才能回來。我想去幫幫父親，她說，馬上就天黑了，再說你也對那些活兒不熟悉，不如不去。

我的睡眠質量極佳，夜間入睡后很少短時間內醒來。我睜眼的時候，看看手機才零點三十分，距我睡下不足一小時。我想，也許是我睡前一直想著父親，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的緣故。

呼呼聲和咚咚聲以及人聲傳來。我下床來到走廊上，朝下望，父親正在院子里打拳，月光下一團白影閃轉騰挪，不時從桃樹的陰影下閃進躍出。和過年時打拳給我們看那樣，每打一個招式，他都說出這個招式的名稱：風吹桃瓣，桃花吐蕊，桃萼新香……

我不由得叫了一聲好。但父親沒有聽見，依舊一招一式打著：風吹葉舞，香引蜂來，花落桃生……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