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月亮(組詩)

我是每一個

從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了奔跑的山羊

僧人為它做了超度

飄落的米粒，使一只螞蟻失去了一條腿

我把它放在樹葉上，對它說：祝你平安。

我就是那只山羊

我就是那只螞蟻

我是石頭，是米粒，是萬物中的任何一個

現在，一個老人在屋頂

洪水將他團團困住，他不在意

也不肯離去

月光垂直，聚焦他的一生——

我就是那個老人，就是屋頂

就是月亮

我就是在視頻外面，圍觀的人群

我們看著那洪水。那老人。那月亮。

我們看著那洪水

手電筒，沖鋒艇，救生員

四面八方而來——

哦。我們看著那老人，在屋頂，看著那月亮。

從未寫出的語言

蝴蝶翅膀上是今夜的雨。

在它身后

春雷響動，從漫天雨水驚人一致

躍進毛里湖的決心

我知道萬物同源，從來不孤立

閃電鞭打湖面的傷痕，一直都在

伴隨著那巨大痛苦的光芒

我的認知到此為止：

一只蝴蝶，在毛里湖的暴風雨之夜

在窗欞上

它拒絕我邀請它入室

在閃電中，命運中，艱難調整身姿

——用我從未寫出的語言。

過八寶河

白鷺飛翔。紫云英低吟。

羊群要過八寶河

當我出現在八寶橋，牧羊人的鞭子

尚未落下

清晨懷抱整個羊群，無數的風

吹過河堤，青草上滾動的露珠

無數的風，吹向白羊黑羊

吹向這不明去處，不問歸途

這盲目，這順從

一直吹向宇宙深處

浩大的所在

——露珠滾動：白羊黑羊要過八寶河。

決堤

洞庭湖決堤，卡車沉車裹頭

一輛輛卡車，裝滿砂石

沉入堤口，用自身的重量，和洪流抗衡

像一個個狼牙山壯士，悲壯，大義

一去不返

激流之中，露出的車頭

像寧死不屈的頭顱

而水流帶出更多的泥沙和泥，泥是人臉

沙也是人臉

我的悲傷也正在決堤，都是苦的一生啊

人們搭起簡易帳篷

鋪好床鋪，把鍋碗瓢盆堆得很高

堆得很高的鍋碗瓢盆

一只只，一個個

望著咆哮上漲的水位，也是人臉。

路遇養蜂人

養蜂人追花奪蜜。明日起，經石門

過陜西，至甘肅，內蒙

帶著他的106個蜂箱，一生的家當

成為追逐春天的人

他說，春天在哪里，養蜂人就在哪里

他說，南方的春天過去了，北方的春天

正好到來，春天就是養蜂人的命

他說，我有妻子，孩子，和孫子……

蜂箱沉重，蜜蜂輕盈

遙遠的花朵呵

你盛開，用盡畢生的力氣，一直開到天邊：

盛開，也是命。

在響水潭，等一首詩的到來

河水撞擊巖石

發出的聲響，和漢字撞擊白紙的聲響

是一樣的

潭中水花躍起的高度，和一首詩的高度

是一樣的

在響水塘，我是這樣渴望一首詩的到來：

窮盡一生，碎過，怒過，活過，熱淚過

猶如水邊的蝴蝶，停時莊子

飛時，是燈燈。

較勁

再者，我和孤峰較個什么勁

和流水較個什么勁

我和永不會向我移動一米的昨天

較個什么勁

我和我，又較個什么勁？

——如有風來，風是善者，信者

它走過無邊的世界

——它走過你，和走過我時

等同于

我們走過的世間

它輕易掠過我們，掠過我們所有的今日

所行，所作，所想

不屑。也不顧。

——倘若我仍有愛，愛著這茫茫人世

我和這愛

又：……較個什么勁？

看月亮

走那么遠是為了什么？為了看月亮。

看見月亮會想起父親。

公元2024年8月3日晚19：11分，我和草葉

一年蓬，一起等到心儀的月亮

徐家灣路一直向西，這么大這么圓的月亮

陪著水杉樹下的中年人

一直往昨天走

一直走到那一刻——

大雪封山，我的母親已經沒有眼淚

她把我摟在懷中

我的母親那么悲傷，那么絕望

看著天上的月亮——

我那么小，那么小

只有兩歲

還不知道悲傷，還不知道

我的父親

剛剛化作1979年天上的月亮

我的母親腹部高高隆起

像月亮一樣圓

弟弟，即將來到這個世上。

鳥兒的形狀

鳥兒們為了心中的殿堂

不斷的撞擊玻璃

我猜想玻璃里面，一定有森林，高山，溪澗

和我們羞于談及的自由

每一次我看它們頭破血流，死的死

傷的傷

我已經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有時，我把它們埋葬在花園的樹下。

有時，我看見它們變成一首詩，不斷撞擊

更多的詩

直到……它們長出鳥兒的形狀。

相信

究竟是從哪里飛來的豆娘，纖細的火柴棒

要燃燒暮晚和我所見的群山

南方暴雨已久，我心潮濕

石獅子吐不完的苦水，我至今都沒有找到

一個安放的地方

接著是七月，夏蟬知曉天下事

一聲比一聲高亢

一聲比一聲尖銳

穿過苦楝樹的過往，水杉樹的樹冠

越來越高

到達山崖的崖壁時返回

止于這一刻：

碧荷不翻卷，贈我清涼之境。

豆娘停于指尖，雙翅振動

把生死交付給我

群山在左，暮晚在右，一左一右

薄如蟬翼的翅膀

它們和永恒的星辰呼應

永遠在寫兩個字：——相信。

暮晚，楊垱壩村

婦人生火，添柴。等待歸人。

黝黑的臉龐

閃過白鵝的追逐，鴿子的爭鳴

灶塘的火明亮。比火更明亮的

是她，倚在門前的呼喚

聲音穿過暮晚，兩個魚塘之間的暮色

那個鋤草的男人

起身，應了一聲，停下來

明亮地回來了。

山中

清泉無疑問，

溪流有隨從。

分別是：鳥鳴，陽光，落葉……

我是有大隨從啊

今日我所知

便是我所悟

天，地

還有我自己。

水邊寶蓋草，或歸來

寶蓋草掀起華蓋，帝王出游。

云層如車馬，似故人，水也是。

落葉一片片跳入水中，當高歌，擊鼓

當長哭，與此同時

當廣陵散，當嵇康，當八大山人，當莊子

事實上是，江山社稷遙遠

寶蓋草粉，春風中，粉了又粉

事實上是，水邊的寶蓋草

春風中，憑天性

——像童話歸來，兔子睜開

我們夢中的雙眼：

那顆還不曾和世事較量的心

勝過一切教誨。

在竹林

小雨知途而返。我理解它的善意。

就像在竹林，隨處可見

不可伐竹，不可挖筍的警示牌

我理解紅色的字體里面

映山紅穿過山谷，長久歲月的回聲

紅色的火焰

一直舉到天庭，它是說，要活就要活成

知，知之為之

不可為，而不為之

晶晶的同伴說，竹筍長成竹子時

夜里，會聽到滿山“啵——啵——……”的聲音

好聽的聲音

清脆的聲音

——我傾聽這聲音。

清脆的聲音。

好聽的聲音。

竹筍長成竹子

掙扎的聲音

綿延不絕……仿佛世界盡頭的回聲：

我們，從未孤身一人。

紅月亮

——致星芽，兼念楊方

1

我從不知道，月亮可以這么美

紅色的月亮

高過香山。北京。高過我在人世的詢問

高過楊方的倒立——

她倒立時，高過她在山腳，山腰，山上

她和我說，我們都有人間濁氣

而你沒有。

你沒有人間濁氣，你有人間孤寂

熱氣球一樣帶走你

——我從不知道，月亮為什么紅

為什么這么美

2

月亮為什么這么紅？這么美？

我從沒有看見過這么美的月亮

在北京

在香山

——這么美的月亮，香山的紅葉

一紅再紅，這么美的月亮

我再回首時

紅呵……這些紅，像青春

像純粹。純凈。像你在魯院桑葚樹上

不斷遞給我們比紅更紅的深紅

你在樹上笑著。

桑葚滾落一地。

3

月亮很美時。你走了。

鰲山和太白山是多少公里。

白天和黑夜多少公里。

酥油燈和黎明多少公里。星芽你醒來

醒來啊

你告訴我，月亮為什么這么紅

這么美

你告訴我，我們活著。我們活著也如同死去

——如同死去，是為什么。

4

有時我會夢見你。

有時不會。

5

紅月亮。

紅月亮。

6

紅月亮在銀河系。

有人從銀河系回來，有人想去銀河系看你

紅蘋果再一次回到樹上

你笑呵——

7

紅月亮在天上。你走之后

紅月亮在天上，紅得像一問再問

紅得，像一答再答

星芽，你告訴我：天上今夕是何年。

酥油燈亮著，跳躍著

像你一樣

它跳躍著：雪山再一次回到它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