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燈燈相識于人群。在人群里第一眼看到她,最初吸引我的是她的裝扮。后來我們被分配進住同一個房間,我和她之間關系的齒輪便開始轉動起來。
我們住進同一間屋子。換上睡衣,躺在床上,關上燈開始聊天。關上燈后交談的內容也許是開著燈就說不出口的,躺著說的話也許是行走時說不出口。
在蒙自的最后一夜,唐小米來到我和燈燈的房間,和我躺在一張床上,摸著我的大腿,說了一些夸張的話。如果真要說,我們仨的友誼也應該是那時候生根發芽的。與黑暗有關系,與黑暗中交談的內容有關系,它代表的是彼此的信任,它讓人放下戒備,脫去偽裝。
燈燈在詩歌《相信》中寫道“豆娘停于指尖,雙翅振動/把生死交付給我/群山在左,暮晚在右,一左一右/薄如蟬翼的翅膀/它們和永恒的星辰呼應/永遠在寫兩個字:——相信。”
“相信”,多么動人的字眼,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談“信任”是危險的也是奢侈的,但燈燈選擇“相信”。經常有類似豆娘一樣的小昆蟲停在燈燈的指尖,并非燈燈有什么特異功能,而是她和小生靈之間已經建立起信任。小昆蟲用超級靈敏的雷達從燈燈身上感受到善意、溫暖和呵護,以及希望它們都能好好活著的期許。在《看月亮》這組詩中,同樣內涵的詩還有《我是每一個》《從未寫出的語言》。
我寫了些短文,把它們歸結為《云南來信》。不止一次,燈燈說,“信”是相信的信,我說是的。我把那些短文當信寫,寫的也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家長里短之事,荒唐之事。只有彼此信任之人,才相信我寫的都是真實發生的事,即便荒唐也不是我編造的。
不止一次和燈燈在山野行走,不止一次看見蝴蝶、蜻蜓停在燈燈的指尖。別人寫,不一定令人相信,但燈燈寫,我不僅相信她敘述的場景的真實,還相信她表達的情感的真實。某線上詩歌分享會現場,幾位詩人對詩歌的“真實”進行過一番激烈的討論,我所理解的真實是因人而異的,判斷某首詩是不是真實有時候需要跟作者的性情掛鉤,有人善于在文章里表演真誠善良,在路上見到流浪貓狗能將它一腳踹到天上去。
燈燈流傳較廣的三首詩《我說嗯》《我的男人》《外省親戚》比較偏重情感,表達自然、細膩、巧妙且生動入微。她在日常生活中發現了詩也即發現了生活本身的美,她的詩似乎長出了觸角,一不留神觸角就能搭上讀者的血脈。
很少有人見過燈燈披頭散發的樣子,我見過,覺得她披頭散發的樣子美,可她很少以這樣的面目示人。她總是戴著標志性的鴨舌帽,無論在公眾場合還是在照片里。
《我說嗯》《我的男人》《外省親戚》這三首詩,表達的是個體的情感,這是她長發披肩時的樣子,似乎她并不滿足于只展示自己的女性化形象,也許她更希望自己是男孩子,像男人那樣孔武有力,如此才能更好的保護她想保護的人。所以燈燈選擇了鴨舌帽和工裝褲來給自己那顆柔軟易感的心作外包裝。這是她對自己外貌的“偽裝”,在詩里,她便不需要任何偽裝了,她的表達早就不滿足于對親人、愛人、朋友的愛,她的溫暖和愛已經蔓延至自然界,有生命的、無生命的。似乎也不在乎她所愛的是否回饋于她,她真的像她的筆名“燈燈”一樣,照亮、溫暖,即便偶爾出點小故障,審視之后她又會摁下開關。表達愛、善意、溫暖是《看月亮》這組詩的精神內核,也許也是作為詩人的燈燈決定寫下它們的關鍵所在。令人欣喜的是,無論是對昆蟲、牛羊、陌生人或者朋友,燈燈始終把自己放在一個對談者的位置,她這盞“燈”置于路邊而非懸于高處。
燈燈來昆明,我帶她去詩人溫酒的山莊,我和溫酒在廚房忙碌,她就在一旁搞怪。和燈燈認識十幾年,我想起她的時候,大多數時候覺得她是活潑可愛又好動的小女孩,時光在往前走,她并沒有太多的變化,明明是小女孩為什么老喜歡裝酷呢?拍照時那么嚴肅呢?在裝酷裝嚴肅這個賽道,燈燈是成功的一位,幾位詩友說起燈燈,都說她酷帥酷帥的。有一天,燈燈打電話來,劈頭就是一句,“果,你說活著有什么意義。”一下把我給問蒙了,她這是怎么啦,為什么要思考這么復雜的問題?我很少思考這些嚴肅的問題,但又必須回答她,我說,“活著有什么意義?好像沒什么意義吧。”我又問她,“為什么非得有意義呢”。我私下以為,凡事不用急于追尋它的意義,如果非要追尋活著的意義,當你覺得活著沒意義的時候你還要不要活下去呢?燈燈有這方面的疑惑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有的人想活得清醒一點,有的人選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燈燈在思考,她提出問題,經過思考后說服自己。“"蜂箱沉重,蜜蜂輕盈/遙遠的花朵呵/你盛開,用盡畢生的力氣,一直開到天邊:/盛開,也是命。——《路遇養蜂人》”。“再者,我和孤峰較個什么勁/和流水較個什么勁/我和永不會向我移動一米的昨天較個什么勁/我和我,又較個什么勁?——《較勁》。”詩歌是藥,試藥者是作者,詩歌是木梳,最先理清的是自己的思緒。就是在不斷思考和整理中,詩人燈燈一天一天地成熟起來。
詩歌的讀者有三種人,讀者、編輯、朋友。認識燈燈這么多年,我讀她的詩,便只能站在朋友的角度了。不去評判她寫得好不好,這本身就沒有統一的標準,不去剖析她的詩歌技巧,那是評論家的事,我更關心的是她詩里表達的情感,她觀念的轉變,以及她思考的內容。她為什么會如此?燈燈在《看月亮》里面寫“大雪封山,我的母親已經沒有眼淚/她把我摟在懷中/我的母親那么悲傷,那么絕望/看著天上的月亮——"http://我那么小,那么小/只有兩歲/還不知道悲傷,還不知道/我的父親/剛剛化作1979年天上的月亮/我的母親腹部高高隆起/像月亮一樣圓/"弟弟,即將來到這個世上。”
燈燈不止一次寫到她早逝的父親,相信這件事即便再過四十年,她想起還是會悲傷不已。這幾句詩讓我瞬間感覺到疼痛,很久以后,《看月亮》這組詩我能記住也許只有這幾句,能記住這幾句并非完全出于情感,還有她穩、準、狠地表達。燈燈在裝束上偏向男孩子是不是跟父親的早逝有關?像燈一樣照亮身邊的一切,她在很小時候便體悟到父親離去的悲傷,成年后便愿意把愛分享給更多的事物。她反復書寫,是不是把這當成活著的意義?一位詩人的職責?這溫暖的光芒跨越大半個中國,惠及到遠在云南的我。
詩歌也是信,我像讀信一樣閱讀燈燈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