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體農書的發軔

月令體農書是指用月令、時令以及歲時記等以時系事的一應有關體例寫成的農書，是中國古農書的一種重要體裁。東漢崔寔撰寫的《四民月令》，是月令體農書的開創者。關于《四民月令》中 “四民”的含義，不能簡單解釋為“士農工商”，可以理解為“四民合一”的“四時之民”。早期月令主要為天子依托天時所頒布的政令，是“王官之時”，《四民月令》雖在體裁上繼承了月令以時系事的特征，但重心已轉移到了民眾的農業生產和日常活動上，是“四民之時”。《四民月令》的出現，不僅意味著月令這一體裁從“王官之時”到“四民之時”的過渡，也對后世農家月令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關于“四民”問題的爭鳴

對于“四民”的解釋自古有之。《穀梁傳·成公元年》言：“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管子·小匡》言：“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因此，有學者依據這些文獻，將《四民月令》中的“四民”解釋為“士農工商”。如繆啟愉先生在《四民月令輯釋》一書中寫道：“四民”指“士農工商”，見于《穀梁傳》成公元年。《四民月令》仿照“月令”的體裁按月安排士農工商的正當活動，使“四民”各務本業。

石聲漢先生在“士農工商”的基礎上，又對《四民月令》中的“四民”作了進一步解釋，提出了合“四民”為一的觀點：我從主觀推斷，這些生活內容，似乎只能屬于一個擁有相當分量耕地的莊主式仕宦人家家庭；家主自己經營田莊，雇傭頗大量勞動力來從事農業與作坊式工業，直接剝削勞動力之外，也還進行屯賤賣貴的商業剝削，以供給一大家人的生活資料。也就是說，按當時所謂“士農工商”四民來說，這是以“農”業、小手“工”業收入為主，“商”業收入為輔，來維持一個“士”大夫階級家庭的生活，合“四民”為一。

李成貴先生對石聲漢先生地主莊園經濟的說法提出了質疑，認為《四民月令》實質上是生活在農村的大眾經濟活動和日常行事的真實的多方位反映，而非莊園經濟實錄，對于“四民”的解釋，李成貴先生提出了“四民”是“農村居民的總稱”：《四民月令》書名中的“四民”指士農工商，即“學以居位”“ 辟土殖興”“ 作巧成器”“通財育貨”（《漢書·食貨志》）四者。實際是指農村居民總稱……該書雖然是為農村大眾提供生產和生活的指導書，但因為農業生產和技術規律沒有階級屬性上的不同，因此地主也可引為借鑒。

從上述幾位學者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出，盡管學界對于“四民”在《四民月令》中的具體含義結論各異，但多是基于“士農工商”這一基礎框架進行的探討。霍耀宗老師在《〈四民月令〉之“四民”新解》一文里，對“四民”有了全新的解讀。他認為，“四民”在先秦時代具有特定的歷史基礎和含義，而崔寔的《四民月令》敘述的是東漢時期，其社會結構和先秦時代有著本質的不同。因此，崔寔所言“四民”，與傳統的士農工商有著根本區別。他在文中指出：崔寔《四民月令》所言“四民”，其“四”指的是四時，也就是一年四季；其“民”為編戶民的泛指。將《四民月令》之“四民”解作傳統“士農工商”，既與事實相左，也缺乏邏輯支撐。“四民”含義的演變，是先秦兩漢社會結構、國家形態和土地關系演變的結果。

以上是關于“四民”問題的幾家學術爭鳴，筆者結合《四民月令》一書中所述內容及崔寔生平事跡考述，認為不能簡單地將“四民”解釋為“士農工商”，可以理解為“四民合一”的“四時之民”。 這里的“四民合一”指的是同一社會群體參與不同類型的生產生活事項，而非“士農工商”的莊園經濟。

二、《四民月令》與崔寔其人

《四民月令》是中國現存古農書中唯一的東漢時期著作，這部書原文早已散佚，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及隋杜臺卿的《玉燭寶典》中，保存了此書的一些材料。

新中國成立后，農史工作者把中國古農書的整理研究作為傳承中華農耕文化、保護優秀農業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四民月令》的輯佚，比較重要的版本，一是196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石聲漢的《四民月令校注》，二是1981年農業出版社出版的繆啟愉的《四民月令輯釋》。

石聲漢先生曾就《四民月令》中各項內容作過字數統計：在正文2371字中，與農業操作有關的，包括女紅、食品加工及釀造在內，合計900多字，占正文全部字數的38%。其余部分包括祭祀、男孩入學、處理社會關系、糶糴買賣、制造法藥、收采藥材等內容有968字，占正文全部字數的40.8%，已超過上面所舉3項農業操作事件的分量。剩下的20%則是冠子、納婦、房屋家具衣服保養、衛生等方面的內容。石聲漢先生認為，“士大夫階級”比農業家庭更需要除農業操作事件以外的60%的項目，需要這些生活內容的也只能是“擁有相當分量耕地的莊主式仕宦人家家庭”。因此，《四民月令》是一部士農工商“四民合一”的、體現豪族莊園經濟的著作。

然而，一本書字數的分配并不能決定這本書的性質，《四民月令》是以農業生產為主，依一年12個月的次序，逐月敘述了四民生活，其余部分如紡織、工匠、農產買賣、孩童教育、房屋家具、醫療衛生等也都是按照農事季節來部署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四民月令》的寫作對象更偏向于參與農業生產的“四時之民”，書中的部分文字也印證了這一觀點，如十月：“農事畢，命成童以上入大學，如正月焉。”尚在讀書的少年人也要參與農事生產，可以看出是尋常人家，而非豪族地主階級。

此外，結合崔寔的生平經歷，可以看出，崔寔雖是望族之后，但家境并不富裕，父親崔瑗去世后，為了安葬父親，崔寔“剽賣田宅，起冢塋，立碑頌。葬訖，資產竭盡，因窮困，以酤釀販鬻為業。時人多以此譏之，寔終不改。亦取足而已，不致盈余”。他本人去世時，甚至“家徒四壁立，無以殯斂”，最終是在友人的幫助下才得以安葬的。因此，筆者認為崔寔的家庭不會是豪族地主階級，結合崔寔作郎官時所著的批評當時政治腐敗、反對豪強兼并、表達對勞苦大眾同情關心的《政論》，我們可以看出，他也不可能專門為莊園經濟寫一本指導經營手冊，《四民月令》更可能是為廣大順時應節從事農業生產生活的百姓所著的指導書，因此，“四民”指的應該是“四民合一”下的“四時之民”。

三、從王官之時到四民之時

月令這一體裁萌發于古代先民對于自然的觀察和認知，在此基礎上，又結合農耕時代的背景，將天時與農事、節令與政治相結合，成為統治者施政和民眾生活的重要依據。早期月令主要有《禮記·月令》《逸周書·時訓解》《呂氏春秋·十二紀》《夏小正》等，關于月令的源流考辯，目前尚無定論，至于“月令”這一名稱，比較公認的說法是最早見于《禮記》。

漢武帝時期，統治者需要一套與政治大一統相匹配的思想秩序，《禮記·月令》結合星宿五行，依月施行政令，在四時十二月令中規范了天子起居、生產時序與政治秩序，天子代天實行恩典，最終上升為人們生活次序和節奏的準繩，具有強烈的王官色彩，滿足了統治者的需要，這時的月令主要是“王官之時”。

從西漢中期開始，隨著授田制的瓦解，統治者對基層社會的控制趨弱，月令的王命意義也因此漸趨淡化。因此，出現了淡化王官意蘊，保留以時系事的月令框架、對基層社會日常生活具有實用性和借鑒意義的月令體農書，即《四民月令》。農事活動不再是受天子和百官監督的農政，而更偏向人主觀能動地對自然規律的適應。民眾從帶有神秘色彩的天時崇拜，轉向切實可行的以時系事，傳統月令向平民化、實用性方向發展，過渡成為“四民之時”。

可以說，《四民月令》開創了月令體農書這一重要中國古農書類型，在中國農業史上有著無以替代的地位，對后世月令體農書產生了深遠影響。如南北朝時期的《荊楚歲時記》記述了從年初到歲暮一年的36件行事，主要反映的是荊楚地區農民歲時節令、日常生活和風俗習慣。

唐末韓鄂撰寫的《四時纂要》，每月依次收錄了天文、占候、叢辰、禳鎮、食忌、祭祀、種植、修造、牧養和雜事等新舊文獻，據朝鮮《李朝實錄》在世宋的詔令中，曾把它和《農桑輯要》作為勸農的范本而多次提及。

元代魯明善所撰寫的《農桑衣食撮要》以月令體裁寫成，分為12個月，月下條列農事并講解做法，后人將此書與官頒的《農桑輯要》、王禎的《農書》并列為元代三大農書。值得一提的是，《王禎農書》首創“授時指掌活法之圖”，以簡便、明了的方式，把天文天象、季節、物候、農業生產以及農事活動聯成一個整體，達到了農家月令派一個新峰值。

明代《便民圖纂》記載了江蘇吳縣的一些習俗、行事，由于書中和農業生產有關的內容所占比例很大，許多活動也是按月安排的，因此也將其歸入為月令體農書。

清代，除首尾通編都以月令體裁撰寫的農書如《農圃便覽》之外，還有一些農家月令融入時宜部分的地方性小型農書，如中國明末清初反映浙江嘉湖地區農業生產的《沈氏農書》。

四、結語

《四民月令》中有關勞動生產的各項安排，大部分都是崔寔依據自身實踐與客觀規律總結的，至今對于指導黃河中下游地區農戶生產生活還有重要的參考意義。作為月令體農書發軔的標志，《四民月令》雖在體裁上對《禮記·月令》《夏小正》等多有繼承，但其開創性地位是顯而易見的，不僅客觀上起到了指導各地農業生產的作用，更是后世月令體農書的典范，在中國古農書中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

［責任編輯：潘慧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