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潮劇作為地方戲曲,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是潮州文化的重要載體。經典劇目《金花牧羊》以潮州本土民間生活為背景進行敘事,從劇目中融合的潮州民謠俗語、民間生活習俗、潮州地域特色及興師重文和追求圓滿等觀念出發進行探討,分析其中所蘊含的潮州文化內涵。
[關" 鍵" 詞] 潮劇;戲曲;潮州文化;《金花牧羊》;崇文重教
引言
“六國丞相哩看作六缽豆醬!”“羊屎看作烏豆!”……一句句臺詞引發出陣陣笑聲;金章之妻嬌娥聽見金章背地里責罵她時,觀眾又為金章捏了把汗;金花和劉永再次相遇時,觀眾又倍感欣慰地感嘆。
《金花牧羊》以金花女的遭遇為切入口,通過故事線條折射出當下的社會情景和人物面貌,觀眾沉浸于劇情的同時,聽著民間的俗語、看著演繹的民俗生活,感受舞臺之上豐富多彩的潮州文化。承載著潮州文化內涵的潮劇,也因其近600年的悠久歷史而已成為不同時期潮州人的生活縮影。
一、潮劇《金花牧羊》
近年演出的傳統潮劇《金花牧羊》劇本是根據明萬歷戲文《重補摘錦潮調金花女大全》、原正天香潮劇團演出本《金花牧羊》及木偶藝人口述《南荊釵》整理而成。[1]該劇以潮州饒平為背景,講述金花女嫁給書生劉永后所遭遇的人情冷暖。
該劇分為六場,劇情梗概如下:
第一場,不羨金釵愛荊釵。金章之妹金花收下荊釵嫁給窮書生劉永,遭受其勢利嫂嫂嬌娥的冷落憎惡,但為助夫君趕考,回到哥嫂家借盤纏,再次遭到嫂子的冷嘲熱諷,但最終得到了兄長金章及家奴進才的暗中資助。
第二場,上京同行卻離別。金花拿著銀兩與劉永一同進京趕考。不料在龍溪遭遇匪徒,金花被逼無奈跳入溪中,劉永得知妻子遇難痛苦不已。
第三場,拒不改嫁遭惡懲。金花幸得進才所救,委身寄居兄嫂家,卻再度遭到嬌娥逼迫改嫁,金花拒不如命,忤逆其嫂。嫂嫂嬌娥怒而嚴懲金花,寒冬牧羊、砍柴織布無不交予金花。
第四場,南山牧羊苦難言。金花不得已每日忙于牧羊等繁重家事,但因失誤導致羊兒跌死,嬌娥以鞭笞之,雖有其兄金章相勸,卻礙于嬌娥的強勢,三人紛爭再起,金花離家遠走。
第五場,驛丞相助喜重逢。劉永得幸中舉,誤以為妻子在匪徒劫持中遇難,于是回到龍溪憑吊“亡妻”。驛丞偶遇金花,聽聞遭遇后哀其不幸。吊唁時識得劉永祭文,將金花苦情對祭文,夫妻二人終相會。
第六場,貪財作惡終受罰。嬌娥原對徹夜不歸的金花不聞不問,在進才告知劉永中舉后態度轉變,欲尋回金花。不料劉永早知嬌娥所作所為之事,已來到金家試探嬌娥心意,讓見人下菜碟的嬌娥受到譴責,嬌娥悔過,一家人迎來團圓。
二、潮音潮語顯風趣
因潮州話聲調的豐富,采用方言演唱的潮劇唱腔悠揚婉轉。同時,潮州方言中的諺語俗語和潮州歌謠的運用使潮劇中的對白有聲有色,更具表演效果,也更貼近潮汕地區的民間生活。此外,口語化的口白、唱詞經演員的表演傳達出來,使劇中角色的塑造更為立體。
在《金花牧羊》中,我們可以聽到各式各樣的潮州諺語、口語和歌謠,曲中潮劇方言與戲諺典故的融合也恰到好處,體現了潮劇表演的通俗化[2],在表現人物的情感和特點的同時,為演出帶來不少趣味性,也讓觀眾離角色更近。嬌娥在聽到金花到來時,脫口而出:“出嫁未滿月就敢爬返來?”一個“爬”字,盡是她對金花嫁給窮秀才還敢回來的不滿,這引發了金章的吐槽:“客廳吊草席,唔是‘畫’(話)。”得知金花是回來借錢的,嬌娥不但不愿借,還惡語相向,責問金花“面皮有幾重”,這讓金章無奈道:“西公遇著鬼——無法。”臺詞中運用潮語諧音和民俗生活常識相關的俗語諺語,風趣地勾畫出嬌娥的無情勢利,表現出金章關心家妹又迫于嬌娥壓力的矛盾內心世界和老實隨和的“接地氣”性格。
方言俗語本身就是民俗事象之一[3],其運用傳遞著潮州文化的內涵。“家和萬事興,忍氣添財丁。”潮州文化重視家庭觀念,認為家族是血脈相連的,所以家庭、族群的凝聚力能為家族的發展添磚加瓦。“銅錢落草草噲(會)青,種子落土噲(會)發芽”則用以比喻施舍行善會多得好報,是潮州文化中行善至樂的體現。
諺語、俗語為《金花牧羊》增添了不少趣味性,其口語化的表達則拉近了觀眾與舞臺的距離。手一伸、一指,一句句“老娼你呀”對著里屋脫口而出,表達著金章對妻子苛責家妹的不滿;“欲洗來洗(要打架就打架,誰怕誰?)”“你敢踏進我個(的)門第,連腳骨都打折”……多處口語化的表達給觀眾帶來聽覺上的沖擊,塑造出嬌娥的“潑婦”形象。
潮州民謠是流傳于潮汕地區的民間歌謠,是潮州民間生活的真實寫照,《金花牧羊》中的一些道白、唱詞引用和改編自潮汕地區的民謠歌冊,使這出戲更具民間性和藝術價值。“日落西山夜昏時,家家厝厝關門籬。雞鵝鳥鴨上寮去,老狗怎呢未返圓?”這處詞便改自潮州民謠——“日落西山是夜昏,家家處處人關門。雞鵝鴨囝上寮了,請阮阿姑回家門。”從古至今,潮州的農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放養成群的雞鴨鵝,待到黃昏時,則趕“三鳥”家禽回寮,結束一天的勞作,體現了潮州農戶的日常生活。
部分戲曲語言也接近民謠的表達特色,工整、易懂且朗朗上口,經劇目的流行傳唱后,其中的唱詞流傳為民謠。“驛丞細細是老爹,聲名微微通到京城,身穿日月通天襖,腳下穿著龍舌吞沙靴。我終日騎只白馬仔,滿街走來滿街顛,我就顛顛顛,顛從橋頂過,馬屎落坑叮咚聲。”這段詞出現在《金花牧羊》第五場的開場,在金花南山牧羊苦不堪言的劇情之后,輕松詼諧的內容轉換了舞臺氛圍,為后續金花、劉永相遇的圓滿做好情緒鋪墊。通俗易懂的臺詞加之輕快明亮的節奏,使這段詞逐漸流傳為民謠。
三、民間生活現活力
正是因為地方戲曲多以該地區的民眾生活為背景,才能作為民間藝術在當地受民眾喜愛且廣為傳播。潮劇中加入了不少民間習俗、潮州人生活習慣的內容,如節日禮慶中的吃食、背山靠海的生活等,這些民間生活內容的融合在觀眾與舞臺間架起橋梁,成為劇情與觀眾產生共鳴的催化劑。
在《金花牧羊》第一場中,金花出嫁三個多月,金章命進才前去相巡,這就要準備好“面前”了。“面前”,是謂禮物,是潮州婚嫁禮俗中為定下終身的家人送出的聘禮。潮州人受傳統文化思想的深刻影響,講究一個“禮”字,無論是探親訪友還是節日禮慶,禮儀是必不可少的。
金章交代準備的“面前”更是潮州民俗生活和美食的綜合體現。婚嫁習俗中,潮汕地區的婚慶禮俗精細考究,注重獨特寓意。[4]聘禮包括餅食、大桔、面條等,以寓意婚姻美滿。“辦五斤糖方做個盒”,用米、花生、糖等食材制成的糖方是各喜慶禮儀所需的禮品,送給親人好友“食甜”,而“甜”為幸福,以“甜”為禮品送出,即是納福。“辦加十二粒大桔”,大桔更是潮汕地區禮俗中常見的禮品,“桔”在潮州話中音通“吉”,十二粒大桔即有大吉大利之意。在饒平象征吉祥如意的餅食“餅鹿”置辦了五斤,這在故事背景為饒平的《金花牧羊》中,是“面前”的必備。“面前”的操辦遵循禮儀,是金章為家妹送上的吉祥、幸福的美好祝愿,是潮州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潮州文化的深刻體現。
“食甜”在潮州文化中常有,是潮州人對甜蜜美滿生活的殷切期盼。戲的末尾正是十一月冬節(冬至)時,劉永榮歸與金花相會,設局至金家揭露嬌娥的嘴臉,直至嬌娥知錯、一家人融洽和美,戲終落幕。其間,嬌娥為討好做了大官的劉永,準備大擺筵席:“捧甜圓,備酒席,殺雞斬鳥刣豬剁羊,廿四菜桌奉敬姑爺劉大人。”戲終,嬌娥得到原諒后去煮甜圓,眾人同食甜圓,迎來圓滿結局。在潮州人心目中,冬節大如年,古有云:“陰極之至,陽氣始生。”冬節是下一個循環的開端,一家人一起搓圓、食圓為這一階段畫下圓滿的句號,又迎來新的開始。“冬節食甜圓”這一重要民俗活動被用來作為這出戲中各種人物的共同歸宿,既符合劇情的發展,又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既能實現《金花牧羊》圓滿結局,又達到觀眾對故事發展的期望;既能在舞臺上展現潮州社會風貌,又揭示了現實中的潮州民風民俗和潮州人對美好圓滿的精神追求,可謂一舉多得。
除生活習俗的體現之外,劇情的發展也時刻表達著潮州人的生活態度與人文情懷。金章雖為“妻管嚴”,但在得知妹妹金花難處時,仍暗中幫助,金家兄妹間的親情便是潮州文化中宗族觀念的體現。驛丞聽聞金花遭遇后的哀嘆及幫助二人重逢的過程,則是樂善積德的價值觀體現。
潮劇《金花牧羊》的生活化敘事突出反映了潮汕地區的“人”“事”“物”,蘊藏著潮州人的精神追求與審美體驗。多數以潮州人日常生活、人文換景為敘事背景的潮劇中,均以普通人日常生活為線索,傳達著潮州人的情懷與愿景。[5]
四、地域元素彰特色
文化與地域因素是緊密聯系的。每一種形式的語言都蘊含當地特定的文化傳統、民俗習慣和歷史積淀,戲劇能凸顯所屬時期當地的地域文化生態。[6]地方戲曲因以當地民間生活為故事主題、當地方言為表演要素而具有濃烈的地方色彩,潮劇中也不乏以潮汕地區人民為主體的劇目,如《蘇六娘》《陳三五娘》,其臺詞、故事背景無不彰顯著潮州的地方特色,通過演出告訴觀眾:這是潮州的故事。
不同地域特點對潮劇的取材和演出帶來一定影響。[7]《金花牧羊》的故事背景是現今的潮州市饒平縣,戲中多處詞句都與古時潮州的沿海地區相關。“叫伊雙手洗后,去海墘蠔殼塊扠”,即是叫她雙手洗后,去海邊用蠔殼擦拭;家奴進才的魚簍也不乏各式海鮮——分布于我國東南沿海的金鼓魚、潮汕地區擅長烹飪的沙毛魚和大家熟知的蝦姑(皮皮蝦)等等。潮州位于我國東南地區,背山靠海,近海區域幾乎隨處可見海貨,尤其饒平縣的沿海地帶,這里的百姓每天和海打交道,以海為生,時至今日,也能見到許多討海和做著海產生意的饒平人。故事中提到的地理名詞“龍溪”“韓州”“南山”等亦是潮州附近的地名。[8]
要說這是發生在饒平的故事,還要提獨具特色的美食——“餅鹿”。“餅鹿”,又稱“鹿餅”,多單字稱為“鹿”,是潮州饒平的特色小吃,狀似鹿角,小巧可愛,口感松軟綿密。在當地的民俗活動中多寓意家族興旺、吉祥如意,作為聘禮時,更有家丁興旺之意。此外,相巡所備之禮物、冬至所擺之宴席均是潮州民間生活的體現。
因此,《金花牧羊》是一個發生在今潮州市饒平縣的故事,其背景也讓這出戲成為既展現潮州文化又帶有鮮明地域元素的精彩故事。換言之,潮州地域文化生態的展現使潮劇成為潮州不同時期的地方文化的載體。
五、重文遺風續文脈
潮州文化中強調崇文重教,對文教的重視自古延續至今,且這一觀念在潮劇藝術中也多有體現。如《桂蘭尋夫》中一家人擺酒設宴送別張紹玉趕考,岳父母對張紹玉寄予厚望;再如《大鬧商州府》中依依不舍但為夫君前程送郎趕考的橋段。
《金花牧羊》的故事線索更是與“趕考”聯系緊密:故事的開端在于金花與劉永結緣,以金花為助劉永趕考求助兄嫂、金花劉永進京遭劫推動劇情進展。故事中的劉永雖因其父劉監吏病逝而家境衰落,但依舊堅持上京趕考,金花也始終如一地支持,不懼被嫂嫂冷落為劉永籌措盤纏,與之一同進京。這其中不難看出金花和劉永對于趕考中舉的重視與期望。
為什么潮州人如此重視文教?早有張玄素、常袞在潮興師辦學,形成崇文重教之風氣,雖后期曾經歷一段長久的人才寥落、教育荒廢的時期,但在迎來一位官員之后,興學重文之風拂過,這位官員即是韓愈。韓愈“夕貶潮陽(唐代潮州)”時,多數官辦學校已荒廢。[9]“以德禮為先,而輔以政刑也。”以弘儒衛道為己任的韓愈在潮州大舉興學育才:其一為興辦學校,正如韓愈在《潮州請置鄉校牒》所寫:“刺史出己俸百千以為舉本,收其贏余,以給學生廚饋。”他將自己治潮八個月的所有俸祿悉數捐給學校。其二為發掘潮州當地可為人師的賢才趙德主持學政,以保持潮州文教持續穩定地發展。自此,潮州興起興學重文之風,讀書人專心于學問和自身道德素質的培養[10],普通人家也希望通過教育飛黃騰達。韓愈被貶潮州雖然只有短短八個月,但其興學之舉卻影響深廣,以至于后來成就了潮州“海濱鄒魯”之美譽。
結束語
《金花牧羊》將潮州民間生活演繹得淋漓盡致,觀眾能從跌宕起伏的情節和演員的嬉笑怒罵中感受到潮州的人文情懷、潮州文化中對圓滿的強烈訴求和對“禮”的遵循。
一出好戲,將潮州的民間生活搬上舞臺,將潮州人的故事與他人訴說,將潮州文化生動展現。《金花牧羊》這部經典的傳統潮劇,用潮州話敘述充滿生機的民間生活和多彩的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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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東省潮州市潮劇傳承保護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