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文化的當代解讀：《六尺巷》故事源流與戲曲改編得失

摘要：“六尺巷”的故事因表現了中華民族謙讓的優秀品質而自五代十國流傳至今，有著深厚的民族道德基礎。近十多年來，黃梅戲創演了5部舞臺劇和1部電影，都產生了或大或小的積極的社會影響。劇作者們在構建爭地沖突的緣起、爭地者是誰、爭地的過程等情節與人物形象上，各出機杼，然而除了《六尺巷·寬》藝術性較強之外，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不足。由現有的“六尺巷”戲曲劇目的改編得失能得到下列啟示：改編傳統文化素材須融注現代性；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須具有真實性；戲曲劇目的風格要具有喜劇性?？傊?，處理傳統文化的素材一定要進行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關鍵詞：“六尺巷”傳說；傳播歷史；戲曲改編；現代性；得失分析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180（2025）01-0075-12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當代戲曲生態現狀與發展研究”（項目編號：24ZD04）的階段性成果。

中國社會自進入21世紀之后，因高度重視優秀的傳統文化，“六尺巷”的故事便成了表現中華民族優秀品質的典型事例，而被人們津津樂道。據不完全統計，十多年來，以它為素材而寫成的議論文、散文、詩歌、雜感、隨筆、文藝評論、歌曲等有450多篇，僅《人民日報》就刊載了44篇。許多中小學的語文教師，還讓學生以此為題來做作文，而這些習作可能就是數以萬計了。

已經將“六尺巷”作為重要名勝之地的安徽，在傳播上更是用力，除了用一般的方式外，還利用該省代表性的劇種黃梅戲來表現，先后創演了5臺戲和1部黃梅戲電影，舞臺劇分別是：王自誠編劇的《桐城六尺巷》、王曉馬編劇的《六尺巷》、濮本信編劇的《六尺巷》、聶圣哲編劇的《六尺巷 寬》（2023年之前名為《傾寧夫人》）、余青峰等人編劇的《大清名相》，電影《六尺巷》則為王訓懷編劇。這些劇目多數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有的在中央電視臺播出過，有的在國家大劇院演出過，有的還榮獲了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獎。而它們的網絡傳播面則更廣，受眾更多。

2024年10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到安徽考察時，特地去看了位于桐城市的六尺巷（圖1）。他對陪同人員說：“來這里看一看，很有感觸。六尺巷承載著中國古人的歷史智慧，要弘揚好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相互禮讓，以和為貴，解決好民生問題，化解好社會矛盾，使我們的社會更加和諧。”[1]2024年12月3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祝賀新年的電視講話中再一次提及“六尺巷”。他說：“今年，我到地方考察，看到大家生活多姿多彩?！呦锒Y讓家風代代相傳?！盵2]筆者堅信，隨著總書記指示精神的進一步落實，“六尺巷”的故事將繼續擴散，不僅現有的“六尺巷”戲曲劇目會不斷演出，還會創演出許多新的“六尺巷”題材的文藝作品。為了提升以“六尺巷”為題材的故事創作水平，筆者從編劇的角度，談一談現有作品的長短之處。

一、“六尺巷”題材，有著深厚的民族道德基礎

我們的先祖為了減少與緩和社會矛盾，讓人們在和諧的環境中勞動與生活，大力提倡“禮讓”“謙讓”的道德品質。有關這方面的內容，歷代的圣者賢人都有所論述。

孔子特別看重“讓”的品質?！墩撜Z》中描寫了這樣一件事：孔子讓弟子們談談自己的志向，在子路講后，曾皙問道：“夫子何哂由也？”孔子說：“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盵3]11又如《論語·里仁》云：“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3]43《論語·衛靈公篇》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盵3]190孔子的弟子歸納他們老師的品質為“溫良恭儉讓”（《論語·學而》）[3]135。

《孟子》云：“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4]

《荀子》云：“不好辭讓，不敬禮節，而好相推擠，此亂世奸人之說也?！保ā督獗巍罚5]386“財利至，則善而不及也，必將盡辭讓之義然后受?！保ā吨倌帷罚5]91“勞苦之事則爭先，饒樂之事則能讓。”（《修身》）[5]21

《左傳》云：“讓，德之主也。讓之謂懿德?！盵6]

《禮記》云：“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曲禮上》）[7]5“讓于賢，卑己而尊人，小心而畏義。求以事君?！保ā侗碛洝罚7]1053“敬讓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故諸侯相接以敬讓，則不相侵陵?！保ā渡淞x》）[7]1219“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樂記》）[7]721

朱熹《論語集注》云：“讓者，禮之實也。”[8]又《朱子語類》云：“自家禮讓有以感之，故民亦如此興起；自家好爭利，卻責民間禮讓，如何得他應？”[9]

李颙《李二曲集》云：“讓，美德也，不讓則非所以崇德。然有可讓，有不可讓：萬事皆宜先人而后己，不可不讓；唯自己身心性命之詣及綱常名教所關，自宜直任勇承，一力擔當，雖師亦不可讓。”[10]

在這一思想的熏陶下，許多人養成了謙讓的品格，做出了許多謙讓的事情。如遠古的堯舜禪讓、周初的泰伯讓位于季力，戰國時趙國的藺相如再三避讓廉頗，漢初的陳平讓相位于周勃，漢末的鄭玄謙讓服虔，孔融讓梨，等等。

因為中國古代是一個農業社會，土地作為農業生產最主要的資料，人們特別重視，幾乎所有的人都將土地視作賴以生存的命根子，所以，民間經常因土地而發生矛盾，尤其是毗鄰人家。為了防止產生和消弭由占據鄰居土地而發生的矛盾，民間和官府常以“讓地”的故事來教育大家，有很多故事與“六尺巷”的故事內容相類或相似。

近年來，學者張崇琛[11]、蔣偉濤[12]、任榮[13]等人通過爬梳典籍，找到了許多 “類六尺巷”故事的文獻資料，筆者也請賢契王方好博士搜集，又找到了一些，現將影響較大的迻錄于下，并稍作評論。《詩話總龜·諷諭門》云：

楊玢靖夫，虞卿之曾孫也。仕偽蜀王建至顯官，隨王衍歸后唐，以老得工部尚書。致仕，歸長安。舊居多為鄰里侵占，子弟欲詣府訴其事，以狀白玢。玢批紙尾云：“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禾黍正離離?！弊拥懿粡透已浴[14]

楊玢，字靖夫，蜀王建時，累官至禮部尚書。王衍嗣位，謫榮經尉。乾德中，復為太常少卿。歸后唐，授工部尚書。由此記載來看，此事發生在五代十國時期，在現存的“類六尺巷”故事中，時間是最早的。清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在抄錄了上述傳說后，又記錄了另一個傳說：“又楊尚書翥住宅旁地，為人所占一二尺?；蛞愿婀?，公作詩云：‘余地無多莫較量，一條分作兩家墻。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淙死⒎６钪认嗨?，可以風矣?！盵15]楊翥（1369—1453），字仲舉，號希顏，南直隸蘇州府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曾任明翰林院編修、修撰、禮部左侍郎、禮部尚書?！堆≌f·戒吞產》云：

聞世廟時江右一顯者宦于朝，其子數寄書曰：“鄰人每歲占墻址，不肯休?！憋@者得書，題其尾曰：“紙紙家書只說墻，讓渠徑尺有何妨？秦王枉作千年計，只見城墻不見王。”遂緘封即寄。子誦其詩，謂父駑下，不能助己泄忿，遂棄其書于地。鄰人偶拾得之，感服顯者盛德，自毀其墻，恣顯者之子所取。已而兩相讓，各得其平，相安如舊。a[16]

這一傳說極接近“六尺巷”的故事，不僅詩句相似，其鄰人感動而自愿獻地的情節亦類似。

《雪濤小說》作者江盈科（1553—1605），字進之，萬歷二十年（1592）三月，與袁宏道同榜進士。先后任長洲（今江蘇吳縣）縣令、大理寺正、戶部員外郎、四川提學副使。《詩譚》云：

大學士郭東野為翰林時，其封翁家與鄰人爭一墻界，寄書于東野，具狀求上當事書。東野漫上以詩云：“千里寄書只為墻，嚴君何事苦忙忙。地過千年換百主，讓他一步有何妨。”相度可占一班矣。一云：“千里封書只為墻，讓他幾尺有何妨。長城萬里今還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盵17]

《詩譚》的著者葉廷秀（1599—1651），字謙齋，號潤山。明末濮州（今河南范縣濮城鎮東街）人。天啟五年（1625）進士。歷知南樂、衡水、獲鹿三縣，累官兵部右侍郎。為官公正清廉，有“葉青天”之稱。故事的主人公郭東野（1511—1593），名樸，字質夫，號東野，安陽人。嘉靖十四年（1535）進士，累官至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謚號文簡。第二個版本的讓地詩與“六尺巷”的讓地詩何其相似乃爾。同一傳說，卻有兩個版本的讓地詩，說明了此傳說在彼時傳播時發生了變異。清道光《豐城縣志》卷二十四云：

郭中允希顏在京邸，其子與鄰爭墻，數寄書言其事。中允付一札云：“紙紙書來只為墻，讓他幾尺有何妨。長城原是秦王筑，今見長城那見王?！编徣艘善渲聲斒?，要于途中奪之。見詩慚服，遂釋爭。[18]

這一讓地故事由道光《豐城縣志》轉錄舊志而來，敘寫的是發生在明代中葉的事情。郭希顏（1508—1560），字仲愚，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人。嘉靖十一年（1532）中會試第三十七名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歷任翰林院檢討、右春坊右贊善、左中允、兩浙漕運副使等職。嘉靖三十九年（1560），上書言立儲而忤旨，被世宗處斬。這一記載很明顯是受之前流傳的故事影響，否則，一個進士出身的高官不可能抄襲他人的詩句。

像這樣將讓地詩附會到他人身上的事，之后不斷地發生，主人公被改為江西德興縣的孫需、山西榆社的李錦襲、福建閩縣的林瀚、山東聊城的傅以漸、河南鹿邑的王堯日，等等。

而在這諸多故事的主人公中，安徽桐城人、官至清朝文華殿大學士的張英（1637—1708）影響最大，幾乎到了坐實的地步。這與張氏一門的修養和實際曾有過的謙讓事跡有關。

在張英的著作中，有不少肯定禮讓品質的論述。其《易經衷論》云：“巽本有謙讓之德，而又得中得正如此，亦何往而不吉乎？！”[19]87《舜典》云：“觀禹之讓百揆，則在于稷、契、皋陶。其后受帝巽位之命，亦惟讓于皋陶，則三臣之德之盛可知矣。”[19]107他教育子孫對人要謙讓：“至子孫之累尤多矣?！斀讨⒂眩讨t讓，教之立品，教之讀書，教之擇友，教之養身，教之儉用，教之作家。”[19]514又云：“古人有言：終身讓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讓為寶，左氏曰：‘讓，德之本也。’處里闬之間，信世俗之言，不過曰漸不可長，不過曰后將更甚。是大不然。人孰無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滿損虛益之異；揆之鬼神，有虧盈福謙之理。自古只聞忍與讓足以消無窮之災悔，未聞忍與讓翻以釀后來之禍患也。欲行忍讓之道，先須從小事做起?！保ā堵斢桚S語》）[19]531

桐城的張氏家族從六世祖張淳躋入仕途始，憑借讀書而入仕者眾多，其中張英、張廷玉父子皆官至大學士，三人死后得謚號，六人入翰林院，尤其是張英次子張廷玉（1672—1755），歷官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受到雍正的器重，相繼升為文淵閣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保和殿大學士，并兼任吏部尚書。雍正七年（1729），成為軍機處的第一批大臣。他是整個清朝唯一配享太廟的文臣，也是唯一配享太廟的漢臣。然而，張廷玉不因自己位高權重而自大，相反，終其一生，勤謹敬誠，謙和禮讓，嚴格地要求自己和約束家人。雍正十一年（1733），其長子張若靄參加殿試，雍正皇帝因其文意絕佳、才華出眾，圈定為一甲第三名，即民間所謂的“探花”，在場大臣亦稱名實相副。然張廷玉再三奏請皇上換選他人，雍正深感其義，遂降為二甲第一名。雍正詔其百歲后配享太廟，張廷玉也是一再辭讓。只因乾隆皇帝堅持“謹遵遺詔，配享太廟，以彰我國酬獎勤勞之盛典”，他才勉強接受這最高的榮譽。

這樣的家族，這樣的人品，自然能夠和表現高尚品質的讓地故事相匹配。于是，近人姚永樸（1861—1939）在其《舊聞隨筆》[20]中記載了這個傳說之后，許多人堅信其說。

由上述可得，“六尺巷”故事所表現的道德品質，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一以貫之竭力推崇的，因此，采用這個題材來編劇，應和著整個民族的心理需求，只要所編的劇目達到了一定的藝術水準，就能受到廣大觀眾的歡迎，今日這樣，未來還會如此。

二、現有“六尺巷”戲曲劇目對這一故事演繹的得失

從五代十國時期到清代，流傳的各種版本的讓地故事大都只有100多字，情節簡單平直，要想將這“幾兩米”煮成“一鍋飯”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將這個故事編成一部能演兩個小時的大戲是極其困難的。盡管現有的“六尺巷”戲曲劇目的內容不盡相同，質量也高低不一，但編劇們的勞動成果，都值得我們敬重。

如何用戲曲演繹這一故事，編劇們都知道，必須要解決下列問題：（1）爭地沖突的緣起；（2）爭地者是誰；（3）爭地的過程；（4）爭地的結果。解決第四個問題的情節基本上是一樣的，大學士張英從京城來信，其讓地詩所表現出的高風亮節，感化了對方，對方也主動獻地，于是沖突弭息，兩家和好如初。但如何合情合理地導向這最后的結果，即爭地的過程如何寫，是極不容易做到的。下文就以現有的“六尺巷”戲曲劇目為評論對象，逐一論述。

關于爭地沖突的緣起。黃梅戲電影《六尺巷》（以下簡稱“訓懷本”）的起因為：鄰居吳家的娘子嫉妒張家又出了一個進士，而自家的男人卻久考不中，便歸咎于公公昔日將風水寶地五畝園賣給了張家。為使丈夫也能金榜題名，在太叔公與弟弟的慫恿下，偷移了界碑，并越界砌墻。這樣做，不但占據了行人過往的三尺小巷的地面，還堵住了張家后院的小門。于是，風波陡起。王自誠的《桐城六尺巷》（以下簡稱“自誠本”）謂吳家為何首先發難，出于兩個原因：一是張英沒有幫助吳氏當家人吳文樓進入仕途，“張英哪張英，想當年你不顧鄰里之情，讓我至今官場無一席之地，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第一場）二是張家府第壞了他家的風水，“有風水先生說：我多年生病就是因為張家那個園門正對著我家后園，破了我家的風水”（第二場）。在誤聽了張英被罷官的小道消息后，“我就是要他愁中再添愁”，故意占地，挑起爭斗。濮本信的《六尺巷》（以下簡稱“本信本”）中，也是吳家首先發難。吳太太說：“上輩吳家買下這大院，契約地界寫分明。以前忙在生意場，無暇翻修建院庭。這次吳家興土木，擴大圍墻保安寧?！逼跫s真的寫分明了嗎？沒有。張家的兒媳婦秀秀則說：“你有契約我有房契，兒童都能看得分明。”兩家地契有重合的土地，是因為吳家買地時，賣地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本屬張家的地也圈進地契中了。王曉馬編的《六尺巷》（以下簡稱“曉馬本”）則說是張家首先要動土的，原因是張英升任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喜訊傳來，張家的老管家決定重修相府老宅，以光耀門庭。為了擴大府邸，老管家疏通地方官府關節，獲得向四面擴地的批文，但北鄰的吳家正好也因為地基松軟，圍墻幾次倒塌，要向南擴展五寸建造新墻，一個要向南移，一個要向北侵，自然就發生了沖突。

這四個本子所設計的緣起情節，平心而論，一個也站不住腳。訓懷本中的吳太太因為丈夫考不上進士，便相信風水之說，做了偷移界碑這樣犯法的事情。若真是這樣，這個吳太太和支持她的太叔公、弟弟的素質也太差了吧，這哪像一個房屋店鋪占據了“半個城”（吳家號稱“吳半城”）的闊綽的當家太太？倒更像一個迷信至極、守財至極、愚昧至極的沒有見過世面的潑婦。自誠本中的吳文樓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小人，他所挑起的地界之爭，成了“正邪之爭”“善惡之爭”，如果對這樣的人也“禮讓”，那就偏離了“禮讓”這一美德的本質與意義。本信本說賣給吳家土地的原地之主將張家的土地錯圈進地契中而導致兩家爭地，也不符合實際。古代買賣土地，一定會請熟悉土地狀況的中人，而且中人也要在地契上簽字畫押。中人為了確保買賣土地邊界的準確性，都會將鄰居的地契拿來勘對，因而絕對不會存在將鄰居土地錯圈進地契的情況。再說，大多數情況下，地契都是官府頒發的。曉馬本的緣起更不符合生活常理，一個管家資格再老，也不敢擅自決定翻蓋相府，更不敢背著主人活動地方官員，向官府索要四面擴展土地的牒文，這會置主人于宦海險境之中。

訓懷本、自誠本與本信本還有一點不合常理，就是吳家那樣做，無疑是對朝廷高官的公然挑釁。他們難道認準高官都有寬容的品質，即使他們做了出格的事情，高官們也不會和他們計較？而通常的情況是古今中外的社會都是民眾怕官，官越大，越讓人畏懼，因為官員中的很多人會利用自己的權力欺壓、魚肉百姓，而這三部戲中的小老百姓倒是敢于用無理的方式先和高官作對，難道這是桐城老百姓的性格使之然？

相比之下，圣哲本的設計要合理得多。建造新宅是張英決定的，目的是致仕后回鄉安度晚年，“大伯公京城來書信，建張府為的是還鄉養老”，不是無端生事。張、吳兩家為何發生土地之爭，是因為張家持的是明朝地契，吳家持的是清朝地契，兩張地契都是真實的。三尺地重疊的原因是張、吳兩家先祖曾約定，張家出地，吳家出錢，修筑一條方便街坊通行的巷道。然而，由于戰爭，吳家未能履約。清朝地方政府在測量土地時，卻將這三尺地置于吳家名下，并頒發了地契。吳家之所以爭地，且先向縣衙告狀，倒不是為了這區區的三尺地，而是為了爭一口氣：“我確實不缺這三尺地。但他張家占了我的地，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就開工了?！保ǖ谝荒弧镀鹾稀罚皡^區三尺小地，本不是什么事情，但你家張英相爺是大官，我就很難做人了，被人戳脊梁骨啊！”（第二幕《報信》）他怕別人說自己巴結官家，沒有做人的骨氣。而張家認為，這地是我的，我在自己的土地上造宅，沒有必要和你打招呼，于禮于理都不虧。這樣的緣起情節的設計，不僅合理，還很巧妙。于是，張、吳兩家都是據理而爭。對于張家來說，不是以勢欺人；而對于吳家來說，也不是無理取鬧。

何人出頭爭地？在訓懷本、本信本、曉馬本中，都是吳家女人，編劇的初衷大概是女人能撒潑耍賴，從而能強化戲劇的沖突。這也是不符合舊時實際情況的。封建社會中，普通百姓家的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在家，或種地，或經商，或做工，且多是一家之主，故被稱為“家長”。官宦人家才是女人當家，因為男人在外做官，三年五載才回一次家，家里家外只能依靠女人操持，故而像《紅樓夢》中，榮國府因賈政常年仕宦在外，便由王夫人、王熙鳳當家，而寧國府中，賈珍只有三品爵威烈將軍的虛銜，沒有擔任過實質性的官職，常年在家，所以夫人尤氏就當不了家。再說，撒潑耍賴、打架斗毆，看上去鬧熱，其實不是真正的戲劇沖突，沒有任何藝術性可言，何況較量的一方是相府，怎么能用升斗小民之間的沖突方式來表現大戶人家之間的斗爭。曉馬本的張家當家人是老管家張天昊，如前所述，也是設置不當，還居然讓他說出這樣的話，“就算你有衙門牒文，老朽也能將它變成一紙空文”（怒不可遏，一把抓住知縣徐昌茂的衣領）（第一場）；“老朽將八百里快馬，修書進京，將你言而無信做下的荒唐事報于相爺。到時，不知你有幾個腦袋供朝廷砍殺？”（第二場）這哪里是相府的管家，分明是惡霸地主家的兇奴。

圣哲本在這方面也勝出一籌，相府的當家人是傾寧夫人，和她爭地的是吳家男人吳有理。兩人都是“知書識禮”之人，始終保持著大戶人家應有的彬彬有禮的風度，無論是在公堂上，還是在工地上，都沒有揎拳詈罵，其爭執都在“理”上（見圖2）。這樣的人物設置，才符合生活實際，也才能讓爭斗表現出美感來，從而讓觀眾得到藝術的享受。

爭地的過程，諸本寫的也不一樣。我們僅以訓懷本與自誠本為例進行分析。

訓懷本中，吳家的女主人胡月娥先是給張家送禮，目的是“請相爺他老人家在主考大人面前，為我那書呆子美言幾句”，張家未允，吳家便偷移界碑，并強行砌墻。知縣想和稀泥，未果。張家在眾街坊的支持下，推倒圍墻，于是，矛盾白熱化，兩家打成了一鍋粥。胡月娥被她弟弟胡洋誤傷，賴在張家頭上。張家老夫人為息事寧人，逼迫當家媳婦姚玉蘭到吳家賠禮道歉。胡月娥一時受感動，許諾張家暫緩砌墻，然而在太叔公的支持下，她再次砌墻。知縣誤聽張英被罷相的消息，再也不怕別人說他巴結朝廷高官，鼓起勇氣，依法斷案，讓吳家拆墻。眾鄉鄰得令，再次推倒圍墻，然而吳家指責知縣“官官相護，欺負老百姓”。張家老夫人見事態惡化，只得派人赴京送信，希望得到丈夫張英的支持。吳家也派人上京打點與張英有過節的程御史，請他彈劾張英。不久，吳家得到程御史被皇上撤職查辦的消息，“皇上說他陷害忠良，彈劾相爺的三大罪狀，全是捕風捉影，沒有證據”。正在他們全家惴惴不安，害怕官府來問罪時，張英從京城來信，并附了一首讓地詩，于是問題得到解決，兩家和好。

這樣的情節除了前文指出的缺點外，還有四點不足。一是沒有將吳家放在與張家道德對等的位置上。張家是據理而爭，且謙和禮讓，而吳家動機不良，胡攪蠻纏，最后想通過用誣告的方式讓張英被罷官的做法，用心就更險惡了。這樣的道德水平不對等的爭斗，與許多表現正邪斗爭的劇目，在劇旨上沒有什么兩樣。二是劇中的和知縣在爭地的過程中，沒有起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更沒有推動情節的發展，且人物形象是斷裂的，前面表現他處世圓滑，想通過和稀泥的方式來解決矛盾，后面卻能挺身而出，快速斷案。更不當的是，借助這個人物之口講說“和”的意義：“互謙互讓一個和，互敬互愛一個和，利人利己一個和，利國利民一個和?！比抢戏蛉诉@個人物基本上是一個多余的人物。她在劇中主要做了兩件事，即逼迫媳婦姚玉蘭到吳家賠禮道歉和讓人寫信給京城的丈夫，以求支持。姚玉蘭開始沒有聽從婆婆的安排，最后到吳家賠禮道歉，還是自己想通了以后才做的，所以老夫人沒有起到什么作用。至于寫信給京城的丈夫，求其援手，實際上表現了她處事能力有限。因此，有無這個人物對于故事的開展無關緊要。四是“主角”張英在“出場”之前，沒有鋪墊，因此，其最后的讓地詩，顯得突兀。

自誠本中，在吳文樓占據張家地基、堵絕巷道及相府后院小門后，張家管家張大祥帶領眾人推倒圍墻，于是兩家斗毆，從京城回鄉探親的張家四公子張廷璂本想拉架，卻被打傷。吳家女兒吳小芹和張廷璂青梅竹馬，已是一對戀人，之前張、吳兩家都默認了他們的關系，小芹還得到廷璂母親姚夫人的喜愛，然而地界的風波讓其父吳文樓不再同意他們來往，要將其許配給本縣錢知縣的公子。廷璂的母舅、姨媽、小姑等許多親戚聽說吳家欺凌張家，還打傷了廷璂，紛紛前來探望。他們鼓動張家要針鋒相對，不但寸土不讓，還要打出張家的威風來。姚夫人看到墻上丈夫寫有“禮讓”二字的匾額，要大家冷靜，由官府來裁定，并寫信給京城的丈夫。錢知縣得知張英升任文華殿大學士，到張家報喜，隨即又到吳家勸解。吳文樓承認自己占了張家的地基，但強詞奪理說為了自家的風水，就是要讓罷了官的張英回到桐城后再“碰一碰我這個墻壁”。當他得知張英不但沒有被罷官，還升為大學士之后，開始畏懼，但很快決定“自古英雄誰不斗，我螞蟥偏要咬黃?！倚∶褚粋€，縱然斗敗也風流”。此時其妻子梅娘因畏懼張家的權勢而后悔，鼓動女兒去張家和解，并拿出寶石來購買張家的地基。小芹在圍墻缺口處遇見了廷璂，兩人思念對方，一見面便卿卿我我。不料被張家管家張大祥與吳文樓撞見，張大祥譏諷吳文樓沒有家教，吳文樓喝令女兒離開。吳小芹覺得愛情無望，便到深山的寺廟中出家。吳文樓在尋找女兒時，遇到了一位山人，山人勸他看淡名利，他便對人生有所感悟。張家的姚夫人打聽到了小芹的蹤跡后，來到寺廟，勸小芹回家。這時，吳文樓夫妻也到了寺廟，但兩家地界紛爭并沒有平息。不久，錢知縣就在兩家的地界處設堂宣判，判吳文樓拆墻，將所占之地歸還張家，并賠償張家白銀千兩，向張家道歉。但吳文樓不服，寧愿坐牢，也不認輸。姚夫人借助“寶石”與“拐杖”這兩個物件，回憶起張、吳兩家過去相親相助的往事，然而仍不能打動吳文樓。就在這時，大學士張英回信，即四句讓地詩，要自家再讓地三尺。吳文樓聞后，慚愧不已，立即表示自己也讓出三尺地，于是，桐城有了“六尺巷”。

自誠本除了在打架斗毆上同于訓懷本外，其他情節皆是新創。然而，這些新創的情節看似豐富了故事的內容，實際效果卻不夠理想。吳、張兩家的兒女戀愛是劇作者強行加入的橋段，與故事主干毫不融洽，給人“事不夠，戀愛湊”的感覺。吳文樓不聽妻女勸說，不聽知縣忠告，不為張家姚夫人善意打動，一意孤行地與張家對抗，顯然不是一個正常人的做法，更不符合古代社會的生活邏輯。

圣哲本對于爭地過程故事的演繹技藝，顯然超過了他本。它的優長之處前面已經提及一些，這里再補充三點。

一是以張英為全劇的主角。張英雖然從頭至尾沒有出場，但幾乎無時無處不在。他不僅是張家的靈魂，也是整個故事發展的推動者與把控者。戲一開場，眾人在看張家貼出的告示，其內容就是張英對家人建造新宅所提出的要求：“祖輩所置宅地，終有奠基之喜。遠鄉近鄰來賀，感激之情，不勝言表。吾家伯公特來家書：各項彩禮概不收受。”（序幕《啟事》）這一啟事表明了張英的廉潔。傾寧夫人看到侄兒立仁抄寫了《西廂記》中的曲詞后，斥責他迷戀風花雪月的文字，而不樹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志向，令他背誦大伯公張英的家訓：“讀書者不賤，守田者不饑，積德者不傾，擇交者不敗?！贝饲楣澱f明張家家教嚴格，家風嚴謹。之后，劇中兩次改變了故事發展方向的京城來信，自然也與張英有關。至于傾寧夫人之所以沒有聽從族長爺的意見，一再將矛盾冷處理，也是因為秉承了張英的治家理念。事實上，只有將張英作為主角來寫，才符合這一故事內容的實際情況。其他本子雖然也涉及張英，但沒有將他的形象作為主角來刻畫。

二是“爭地”過程波瀾起伏，引人入勝。在兩家都拿出了真實的地契，知縣雖然知道前朝的地契不再具有法律的效力，但為了不得罪張家，沒有秉公斷案，而吳家又據理力爭時，糾紛陷入了僵局，就在這時，立仁從京城帶來了大學士衙門陶師爺給知縣的六句詩信件：“朝代雖改天地在，前朝契約示出來。此地歷來屬張家，節外生枝不該睬。正本清源來斷案，何須猶豫犯疑猜！”（第三幕《盼復》）知縣誤認為這是張英的意思，便采納了幕僚的建議，批準張家復工，但不提地界的事情。張家人歡呼雀躍，以為贏了官司，然而吳家以要將自家的房子點燃，把事情鬧大相要挾進行抗衡。傾寧夫人認為縣衙的批文沒有提及地界這一訴訟的核心問題，也不許復工，但族長爺為了張氏家族的名聲，堅持復工，并說傾寧夫人沒有子嗣，失去了為張家做主的資格，傾寧夫人便以自休和向安慶知府衙門狀告桐城知縣斷案不公的方式，來阻止復工。真可謂一波三折，高潮迭起。該劇不僅表現了張吳兩家的矛盾，還表現了張氏家族內部的矛盾，然而矛盾的主次分明，繁而不亂。

三是每個人的“爭地”行為都符合其性格邏輯。劇末張英寄來的讓地詩是解決地界糾紛的關鍵，但之前有關他的種種表現說明他是一個具有克己、廉潔、睦鄰等高尚品質之人，所以，張英“讓地詩”所表現出來的精神與其人品是一致的。傾寧夫人從教育侄兒、對簿公堂時力求以理服人，待下人如親人等行為，表明她是一個守規矩而非仗勢欺人之人，所以，她在地界案子沒有斷明的情況下，堅持停工，完全是其品性使然。吳有理的形象比起其他任何一個本子中的吳家主事人的形象更真實，也更符合其性格邏輯。他爭地的目的是爭個面子，用他的話說，如果張家在動土時，和他打一個招呼，他也就不會頂真了。他明知自己占理，但在對簿公堂的當晚，就悄悄來到張家，主動要和解，提出只要傾寧夫人寫一個字據，說地是他吳家的，他不但撤訴，還將地奉送給張家。在傾寧夫人和族長爺激烈交鋒的時候，又是他首先軟了下來，倒過來懇求傾寧夫人，“只要你現在當眾承認地是吳家的，隨后再補個字條也不遲”。這是一個明事理也懂得人情世故之人，他從心底里不想和相府對著干，擔心這樣做會給自己及家庭帶來災難。所以，他的進三步退兩步的行為，也是由他的性格決定的。

當然，圣哲本也有不足的地方，如表現程管家對傾寧夫人的暗戀、傾寧夫人關心與操持程管家和嚴家三妹的婚事、傾寧夫人與反清復明之人的瓜葛等情節，或游離了“爭地”的主線，或使一些情節繁亂而不利于觀眾理解。

三、“六尺巷”劇目給戲曲編劇的啟示

眾所周知，劇本是包括戲曲在內的一切戲劇藝術的基礎，所謂“劇本是一劇之本”也。尤其是當代戲曲，劇本更是劇目的根基。那么，怎樣才能編寫出優秀的劇本，從而使整個劇目為今日觀眾欣賞呢？由現有的“六尺巷”戲曲劇目的得失，能得到以下啟示。

（一）傳統文化素材須融注現代性

近年來，文化藝術界都在努力貫徹將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兩創”指示精神，但多是在形式上著力，而未先從內容上設法突破。即如“六尺巷”的故事，其傳播的意義無非是用高官的謙讓品質與寬廣胸懷為普通人樹立道德榜樣，但這個故事也有許多讓人疑惑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發生利益之爭，是任何社會都存在的普遍現象，能否僅僅依靠謙讓的品質來解決？假設一方不是擁有豐厚財富的高官，三尺之地對于他的家庭來說微不足道，而是兩個都為每日生計勞碌的平民，他們中會有一方主動讓地嗎？如果爭地者仍是這張、吳兩家，但最后讓地的是普通人吳家，人們還會傳播這個故事嗎？古代社會中的人因為時代的局限，不會發出這些疑問，但今天的人就不能不思考這些問題。而不站在今天的歷史高度審視這個故事，所編的劇目就不可能融注現代性。

在現存的“六尺巷”戲曲劇目中，只有圣哲本反映了劇作者對這一故事進行過深邃的思考，于是，用兩張真實的地契作為各自一方爭地的依據，他們的爭斗都建立在尊重法律的基礎上。對于高官張家來說，沒有以權謀私，而對于吳家來說，是依法來維護自己的利益。顯然，這樣的情節蘊含著一種民主的精神。現在倡導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尤其是法治，更是現代性的突出標志。因為法治是民主社會的基礎，包含了權利義務、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公平正義、誠實信用、法德共治等觀念，所以，國民要養成信仰法治、尊重法治、厲行法治的素質，以理性行使權利、忠實履行義務、依法承擔責任、和平理性化解矛盾糾紛等。圣哲本對于觀眾就具有這樣的教育作用。

（二）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須具有真實性

既然是文藝作品，就不可能完全符合生活的真實，但一定要具有藝術的真實。所謂“藝術真實”，即所寫的事情，生活中不一定曾發生過，但一定須符合生活的邏輯，也就是說可能會發生?！罢鎸嵤撬囆g的生命”，不論社會進入哪一個時代，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因為受眾一旦覺得藝術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不真實，就會難以接受。

真實或不真實，都是通過細節表現出來的。現存的“六尺巷”的戲曲劇目，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細節不真實的問題。如本信本說新來的知縣為了調解張吳兩家的矛盾，扮作地保來“做思想工作”。這怎么可能？他們又不是當代習慣于“走群眾路線”的優秀黨員干部。 更離奇的是“地保”要推倒圍墻，被張、吳兩家太太按倒在地，打了一頓。退一步說，平民吳家太太可能因為素質不高，會出手打人，相府家的主家太太會動粗打人嗎？所以，該本里的知縣不像封建社會里的知縣，太太更不像生活中真實的太太。自誠本中所描寫的張家四公子張廷璂與吳家女兒吳小芹戀愛的情境為：兩人先隔墻訴說著思念之情，然后急切拆磚，之后相擁親昵。這哪里是家教嚴格甚至嚴厲的張英家教育出來的子弟？如果他的兒子真的做出這樣“鉆穴逾墻”之事，就不可能一個個都成為“光宗耀祖”的人了。其六個兒子張廷瓚、張廷玉、張廷璐、張廷璂、張廷璩、張廷瓘，有四個考取進士，皆仕至高官，而封建社會考評一個人，總是將“德”放在第一位的。曉馬本中的縣令徐茂昌為了巴結相府，勸說妹婿吳家遷居他處，并做了這樣的保證：“地皮風水、工錢材料，都包在哥哥身上?！保ǖ诙觯┮粋€偌大的府第，為了一堵墻，就要搬遷整個家，除非一個人的腦子壞了，才會勸人這樣做，而且全部費用都由他來出，即使是一個大貪官或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大富豪，也不會如此慷慨，如此張揚。

（三）劇目的風格要具有喜劇性

戲曲自宋代形成時，就奠定了喜劇性的風格基礎。無論是“艷段”“正雜劇”，還是“雜扮”，都“務在滑稽”，因而，多數劇目為滑稽戲。之后的金院本、南戲、元雜劇、明清傳奇、地方花部等，雖然有不少劇目類似于西方的正劇與悲劇，但每個劇目中都會有滑稽突梯、調笑幽默的表演內容，即使是因主人公命運悲苦而讓人流淚的劇目，也有令人捧腹大笑的場面，這樣的風格是由戲曲的美學特質決定的。令人遺憾的是，現在的戲曲劇目尤其是所謂“富有教育意義”的現代戲，大都淡化或消弭了這一特質，從頭至尾都不讓觀眾笑出一聲。

現有的“六尺巷”戲曲劇目倒是表現了這一特質，編劇王曉馬在談編后感時說：“在全國的戲曲舞臺上，尤其是黃梅戲舞臺，編與導追求的皆是沉重、感動、眼淚……很少能看到喜劇。我在寫《六尺巷》第二稿時，雖然有意無意地加進一些喜劇元素，但由于下手時指導思想上有些搖擺不定，心理上還是看好‘沉重、感動、眼淚’，改了幾稿，效果不是很理想，甚至給全劇造成整體不統一的感覺。后來李導在說服我后，果斷拍板，決定朝著抒情輕喜劇的路子走，使劇本的修改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盿王曉馬和其他編劇確定用喜劇風格來表現這個題材的劇目，無疑是正確的，因為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皆大歡喜式的。當然，喜劇的風格只有用合適的人物、情節來表現，才能獲得預期的效果。

圣哲本的喜劇風格就得到了準確的表現，它讓知縣何熙霓以及縣衙的師爺、差役都以丑角裝扮，因何熙霓幾乎幕幕出場，所以每場都有滑稽調笑的場面。而在第四幕《讀信》中，滿臺丑角，何熙霓與陶師爺、桂長隨、韓門丁、朱用印、黃值堂，插科打諢，打嘴磕牙，讓劇場不斷爆發出笑聲，觀眾開心至極。這樣的場景，會讓人深刻理解“寓教于樂”的含義。

“六尺巷”題材的戲曲或其他形式的文藝作品，相信還會有人創作，但如何演繹出新的面貌、新的意義來，就需要創新、創造了。最近看了由余青峰與屈曌潔編劇、盧昂導演的黃梅戲《大清名相》（圖3），就給筆者耳目一新之感。該劇從“六尺巷”故事發軔，寫張英之子張廷玉在乾隆朝反貪的故事，將“讓”的內涵作了這樣的闡釋：不是處處謙讓、禮讓就是好人，而是要“讓”在“理”上。作為官員，可以對百姓禮讓，但是對于貪官、對于壞人，決不能讓。這樣的劇旨，對從事戲曲編劇工作的人，應該是有啟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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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相曉燕）

a 宋代阮閱《詩話總龜》云此傳說源于楊億（974—1020）的《談苑》。

a 清代褚人獲在《堅瓠集·己集》卷一中抄錄楊玢的故事后，引述了與《雪濤小說·戒吞產》相似的故事。參見褚人獲《堅瓠集·己集》卷一，載《清代筆記小說大觀》第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7頁。

a 王曉馬：《謙讓：人類永恒的呼喚——黃梅戲〈六尺巷〉創作前后》，載安徽省黃梅戲藝術發展基金會主編《新時期黃梅戲劇本選集》（內部資料），2009年，第2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