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學界普遍認為張資平是假借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之名斂財的文學家,并最終淪為漢奸。本文在挖掘和分析張的雜文《從早上到下午》和《佐野學氏右傾》、日本檔案館所藏有關張的公告及其雜文的譯文、張發表于《中日文化》上的雜文(1941)后發現,張在20世紀30年代認為日本無產階級者尚未萌生無產階級意識,無法實現中日無產階級者的聯合,由此與中國左翼文壇對立,并被日本當局認定為反日革命文學家。至40年代,淪為漢奸的張資平仍關注中國無產階級者的利益問題。這種矛盾的立場導致他在中日兩國政府及社會主義思想史中受到排擠。
關鍵詞:張資平;反日革命文學家;漢奸;《從早上到下午》;《佐野學氏右傾》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5)01-0052-06
一、引言
張資平(1893-1959)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飽受爭議的文學家。
20世紀20至30年代期間,張資平雖以“戀愛+革命”的題材發表多篇小說,但通常被認定為假借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之名斂財的通俗小說家。至40年代,張資平更因投靠南京汪偽政府而被認定為漢奸。由此可知,張資平可謂是反革命文學分子。
然而,近年來,學界逐漸揭示出張資平的另一面。例如,曾小蘭①指出,在20、30年代,盡管張資平認為革命文學難以實現,但在“不革命即是反革命”的國民革命局勢下,他通過譯介《無產階級文藝論》提倡革命文學。杉野元子②和曾祥金③在挖掘出張資平任職汪偽政府時期所發表的雜文后,發現除漢奸言論外,張資平還發表了與日偽當局口徑不一致,且頗具革命性的文章,揭示了他對日本殖民者不滿的一面。從近年來研究成果可知,與其斷言張資平乃反革命文學分子,不如稱其為在“反日革命文學家”與“漢奸”之間搖擺不定的知識分子。
此外,值得留意的是,筆者通過查閱日本方面的新史料發現,日本警視總監藤沼莊平分別于1933年10月12日和11月7日發布公告,認定張資平發表于《文藝座談》(第一卷)的作品《從早上到下午》和《佐野學氏右傾》為反日宣傳刊物,并將其翻譯成日文以示警戒。換言之,與中國文學界的觀點截然不同,當時的日本政府將張資平視為一位反日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家。
為何對張資平的革命性認知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圍繞這一問題,本文通過挖掘中日兩國所藏張資平佚文,重新分析其無產階級文學觀,并探究其在中日兩國社會主義思想史中的定位。
二、20世紀30年代張資平的革命文學觀
(一)從《從早上到下午》探討中日無產階級聯盟的不可行性
1933年6月,張資平和曾今可、黎錦明等人發起“文藝座談會”,每兩周聚餐一次,漫談文藝范圍內的一切問題,并出版《文藝座談》雜志①,與當時以魯迅為中心的左翼文學者分庭抗禮②。
1933年7月1日,針對XX先生提議的中日無產階級聯合抗擊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主張,張資平在《文藝座談》上發表《從早上到下午》,直言中日無產階級者聯盟的不可行性。
首先,張資平從“日本的無產政黨史”的實情出發,指明除極少數具有國際視野的日本革命青年以外,大多數日本學者一致主張侵略中國。其次,張資平以友人胡瀛洲假裝日本人深入日本農村探訪日本農民對中國的態度為例,揭露日本貧民大眾的侵略意識。具體如下:
(1)中國人是劣等民族,野蠻而殘酷。
(2)中國兵士非常怕死,不能當日本兵的槍炮。
(3)日本是一等國,日本人民是優秀民族。
(4)日本須將滿洲蒙古強奪,才可以解決人口問題。并且可以支配該地的中國人。
(5)為國家的利益,我們犧牲子弟之生命亦所不惜。
(6)荒木陸相是日本第一人杰。
(7)滿洲國要人是日本的傀儡。
總之,日本貧農大眾的意識完全受著在鄉軍人的支配,而日本之下級兵士亦多出自農村中,他們的愛國心好像是變為先天的性質了,決不是如某先生所夢想,可以和中國勞苦大眾相聯合的。③
由引文內容可知,日本農村中的部分貧困農民轉變成下級士兵,而這些在鄉的帝國主義勢力又支配貧困農民的意識。所以,他們以一個團體的形式信仰國家主義思想,以占領滿洲等中國領土來解決日本資源問題為理想,所謂的無產階級意識尚未覺醒。
為進一步證實上述主張的真實性,張資平引用“日本產業勞動調查所調查工人及農民所的結果”,分析九一八事變對日本工業界造成的影響:
(1)日本制鋼廠的主要產品是炮彈、炸彈等戰爭武器。作為軍需產業,九一八事變爆發后,工人的數量由2200人增加至3000人,勞動時間由上午7點至下午5點模式被延長為由上午7點至下午10點或者12點模式。
(2)制鋼公司輸西事業所作為非軍需產業,在九一八事變爆發后,工人數量由600名減少至500名,勞動時間由上午7點至下午7點模式被延長為由上午7點至下午8點或者10點模式。
(3)針對工人數量和勞動時間的變化,老工人喜歡勞動時間的延長,因可以增加工資。新工人由于失業問題得到解決,也贊成侵略中國。
(4)工人對侵華戰爭持支持態度。盡管工人害怕被征集至前線作戰,但他們依舊認為對外戰爭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大多數工人認為日本不僅要打倒中國,還要進一步打倒英、美、法、俄等國,由此稱霸世界。
(5)日本資本家煽動侵華戰爭。工廠內設有在鄉軍人分會、青年團以及青年訓練所等愛國團體。在資本主義報章及資本家的煽動下,超九成工人都有好戰的傾向。①
由此可知,九一八事變后,軍工工業的工人數量演變成非軍需工業的工人數量的5倍,且兩者的勞動時間皆由10小時延長至12小時。受高漲的國家主義思想影響,日本的農工階級未能意識到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壓迫,缺乏國際社會主義的無產階級意識,在九一八事變后,他們大多數具有法西斯的傾向,將侵略中國領土、掠奪中國資源視為解決自身以及日本社會問題的方法。
綜上所述,張資平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者壓迫本國勞動階級,并蠱惑本國勞動階級信仰侵略中國的國家主義理念等行徑。他認為日本農工階級者沒有與中國無產階級者聯合的可能性,與提倡國際社會主義理念的中國左翼文學者相對立。
(二)從《佐野學氏右傾》探究日本社會主義活動的不可持續性
1933年7月15日,張資平在《文藝座談》上發表《佐野學氏右傾》②,以日本共產黨員佐野學氏轉變成帝國主義者為例,與陳彬龢③展開辯論。
佐野學④(1892-1953),日本共產黨早期領導人之一,對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的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具體而言,1922年7月,佐野學加入日本共產黨(第一次共產黨)。1923年2月,他在黨大會上被選為執行委員和國際干事。同年5月,為避免因第一次共產黨事件而被捕,他逃往蘇聯,并出席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1925年7月,佐野學回國重建日本共產黨(第二次共產黨),并擔任《無產者新聞》的主編。1926年,佐野學因第一次共產黨事件被判處10個月監禁,并于同年底出獄。1927年12月,他就任中央委員會主席,與鍋山貞親共同領導黨。1928年,佐野學為避免因三·一五事件被捕,再度前往蘇聯,并出席共產國際第六次大會。1929年,佐野學抵達上海,與周恩來及共產國際代表理查德·佐爾格會面。1932年,他在上海被捕,被日本當局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為由判處無期徒刑,關押在市谷監獄。1933年,佐野學與鍋山貞親共同發表《告共同被告同志書》,主張與共產國際分離,肯定九一八事變,接受天皇制,追求一國社會主義,又可謂民族主義。由此可知,20世紀20年代,佐野學作為一名國際社會主義者,不畏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壓迫,與蘇聯第三共產國際組織和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家交流密切。至30年代,在日本帝國主義者的鎮壓之下,轉向為日本帝國主義的擁護者。
陳彬龢在《申報》上抄譯佐野學的《日本歷史》的部分內容,并贊揚佐野學是一位“聯合中日的勞苦大眾以粉碎日本帝國主義”的人,卻只字不提佐野學轉向為日本帝國主義者一事。針對陳彬龢的主張,張資平直指佐野學已經由一名國際共產黨員轉變為日本帝國主義者。
六月十日之大阪朝日新聞載有一個值得陳氏驚異的消息,即是佐野學氏在獄中和他的同志鍋山貞親聯名發表了轉向的宣言,題名“日本民族及勞動者階級”,用謄寫版印刷,計本文118頁,附錄23頁。文中最先指出第三國際最近犯了許多的錯誤,變為蘇俄的一個機關了,因新的世界戰爭之形勢日緊,必趨瓦解。其次明白地承認日本民族之卓越性及統一,第三國際的政策對于日本民族是有害的,主張應和第三國際絕緣。最后他們罵第三國際混視日本之君主立憲與舊日之沙皇專制之錯誤。總之,佐野學氏從舊日的國際社會主義轉變為民族的一國的社會主義了。因佐野鍋山的轉向,左翼陣營逐發生了相當的動搖。⑤
由引文內容可知,張資平在閱讀佐野學和鍋山貞親聯名發表的轉向宣言《日本民族及勞動者階級》①和附錄《告共同被告同志書》后,意識到佐野學已經由國際社會主義者轉向為日本帝國主義者,并導致日本左翼陣營的知識分子紛紛轉向成日本帝國主義者。具體而言,作為日本共產黨的領導者,佐野學在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壓迫下公開背離第三共產國際,反對國際社會主義思想,提倡一國社會主義理念。這種一國社會主義理念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性質,肯定日本民族的優越性以及日本天皇制度的合理性,強調日本民族實現“大東亞共榮圈”的必要性。由此可見,相較于陳彬龢,張資平對佐野學的認識更為客觀且全面,察覺日本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的不可持續性。
1936年11月,張資平以某位進步軍人兼政治家的觀點為佐證,進一步指明日本侵略中國的計劃,再度強調中日沒有提攜的必要性:“日本軍部侵略中國的步驟,可分為三大段,因稱之為日本侵略中國的三段政策。那三段呢?第一步,先略取滿洲以控制內蒙。第二步,略取內蒙以控制華北。第三步,占據華北,以黃河為境,俯窺長江流域。在長江流域及其以南之地帶,日本是不欲,亦無能行其武力侵略的。但在經濟上,仍抱有掠奪歐美市場的決心。”②
由上可知,張資平對日本逐步侵略中國領土、掠奪中國資源的方針政策了解甚深,并由此全面否定中日提攜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30年代的張資平從日本帝國主義者掌控下的本國無產階級者的實況和日本共產黨的領導人佐野學的轉向兩方面著手,分析中日勞動階級者聯合反抗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的理念無法實現及其原因。這一行徑與提倡國際社會主義理念的中國左翼文壇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時也引起日本當局的警覺,故被定義為反日革命分子。
三、20世紀40年代張資平的革命文學觀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國人民全面投入抗日民族救亡運動。按常理推測,反對“中日無產階級者提攜”理念的張資平本應該成為一名愛國革命文學家。然而,在日本帝國主義者的威逼利誘之下,張資平因追求物質利益,逐漸為南京汪偽政權效力。
1939年5月張資平化名張聲,為日本當局創辦《新科學》和《文學研究》雜志,9月,化名張星海,擔任“興亞建國運動本部”的文化委員會主席;1940年,任職汪偽南京政府農礦部簡任技正;1941年,任職“南京中日協會”出版組主任,并主編會刊《中日文化》;1942年,任職汪偽南京政府博物委員會研究員③。
身處汪偽政權期間,張資平在迎合“大東亞共榮圈”政策的前提之下,從文化宣傳和科學教育兩個角度出發,對“中日提攜”理念進行了修正和反思④。
首先,張資平在《關于中日文化提攜》中從文化宣傳的視角明確指出,東亞新秩序、東亞聯盟和東亞協同體的構建的核心是中日兩國無產階級者。
唯一的方法,不是在把少數日本通或支那通造成為權貴階級,而是在如何復興,解決民食問題。
(中略)
都市佃民和農村窮人,不能拿泛濫街頭的宣傳小冊子和墻壁上的標語來充饑及御寒。小冊子及宣傳品的發行人,同時象是讀者。貼標語的職員,同時兼是觀者。其他貧苦大眾,是毫不關心的。但是解決中日問題的主人公,絕不是深處洋房中的高官大史,而是這些貧苦大眾。我們要注意到他們的文化,要常把他們的生活掛在心上。⑤
由上文可知,張資平認為推動中日文化提攜的關鍵在于以下兩點:第一,必須解決都市佃民和農村窮人等無產階級者的生存問題;第二,聚焦于無產階級者的生活狀況,將其實際需求有效融入文化宣傳的內容之中。由此可知,即使成為日本帝國主義者的走狗,張資平依舊關心無產階級者的利益。
其次,在《關于中日之學術提攜》中,張資平詳細地闡述了美國傳教士向中國傳播美國文化的成功案例,具體如下:
曙新期的美國宣教師雖然熱心于新舊約圣經之傳揚,但他們還注意于農村的救貧事業及對于青年學子,灌輸新的智識。前者之例,是在農村中的教會,附設病院,后者之例便是廣智書局之設立。(中略)他們決不是天天都向青年灌注圣經或基督教義。他們在七天之中,只有一天是講演圣經,其余五天,都是從事于救恤貧民,教養婦孺及以科學智識為最優美的禮物,贈于中國青年。①
由此可知,美國對中國的文化輸出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關注農村基礎設施建設,改善農民的生存條件;第二,設立書局,向中國青年傳授科學知識。在此基礎上,張資平建議日本當局應當向中國青年介紹日本著名物理學者的學術成就,如長岡半太郎、本多光太郎、仁科芳雄和石原純等博士。此外,他提議中國教育局邀請尚未被中國學術界廣泛熟知的日本學術權威,如京都大學副教授荒木俊馬(天文學博士)、東京地質調查所長山根新次(理學博士)等,并購買周緯博士的《亞洲古兵器考》②。換言之,理學出身的張資平在關注中國無產階級者利益的同時,依舊注重科學教育問題,強調科學救國之法。
綜上所述,20世紀40年代,已淪為日本帝國主義走狗的張資平對“中日提攜”理念的態度由全面否定逐漸轉為認同。但值得留意的是,與汪偽政府的理念不同,張資平對中日提攜理念的認同是基于對中國無產階級者利益的關注,以及中國科學教育的發展。這可以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張資平在被迫的政治現實中試圖尋求自我救贖和民族振興的矛盾心理。
四、小結
本文通過挖掘中日兩國所藏的張資平新史料,深入剖析他于20世紀30、40年代的無產階級革命觀,得出以下結論:
20世紀30年代,作為進步的知識分子,張資平基于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家、農民階級以及帝國主義者三方面的考察,認為日本無產階級者尚未萌生無產階級意識,因而無法實現中日無產階級者的聯合。然而,在40年代的政治環境和個人因素的雙重影響下,他逐漸改變立場,提倡以中國無產階級者利益為中心的“中日提攜”理念,呼吁引入日本的科學教育,以尋求實現中國富強之路。
由此可知,張資平的主張始終與提倡國際社會主義理念的中國左翼文學者相對立。另一方面,他雖淪為日偽當局的走狗,卻依舊關注中國無產階級者的利益問題。這種矛盾的立場導致他在中日兩國的社會主義思想史上受到排擠。
附錄:
1933年10月12日公告的中文譯文
文化事業部 第一課 甲/乙
外秘第2499號
1933年10月12日
亞洲局
關于《自中國本土郵寄發送的反日宣傳刊物》的事項
標題:外秘第2382號(10月2日)——關于此前報告的進一步處理
如別記譯文所示,
一、 文藝座談、一卷一號(上海發行)
一、同" " " 、同" 二" (同" ")
標題為以上的宣傳刊物,自中國本土分發給在(東)京的中華民國留學生。
此外,關于此前報告中提及的刊物《線路》第33期,
自10月7日后已被下令禁止銷售和傳播。
特此通報,以備參考。
1933年11月07日公告的中文譯文
亞洲局
外秘第2757號
1933年11月7日
關于《自中國本土郵寄發送的反日宣傳刊物》的事項
標題:外秘第2528號(10月16日)——關于此前報告的進一步處理
如別記譯文所示,
一、 行健旬刊 第2號、北平發行
二、 廣西青年 第35號、廣西發行
標題為以上的宣傳刊物,自中國本土分發給在(東)京的中華民國留學生。
此外,關于10月12日外秘第2499號中提及的在上海發行的刊物《文藝座談》(第1卷第1期),自10月18日后已被下令禁止銷售和傳播。
特此通報,以備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