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當故宮博物院跨越時空的兩大玉器展“文明先鋒——凌家灘文化玉器展”和“玉出昆岡——清代宮廷和田玉文化特展”聚首時,另外兩個頗有特色的玉文化展也在同時展出,分別是河南博物院的“玉鑒古國——紅山·良渚文化展”以及良渚博物院的“宜子孫——漢代玉器集萃”展。將它們排排序,即可發現一條中國玉文化發展的時間線:從玉文化發軔期的凌家灘文化、紅山文化和良渚文化,到玉文化盛年期末尾的漢代,結束于玉文化的謝幕期清代。
三大文化6000年前開始治玉
在河南博物院展出的“玉鑒古國——紅山·良渚文化展”共有來自遼寧省博物館、良渚博物院等單位的文物348件組,旨在展示紅山文化與良渚文化各具特色的玉質器物,探討它們背后殊途同歸的寓意,從而深入到新石器時代各地聚落的祭祀系統之中,探究以玉為尊的文化根源,建立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格局觀。
西遼河流域的紅山文化與長江中下游流域的良渚文化,一北一南,是考古所見不同階段古國在華夏大地上留下的重要文化坐標。由此可見,距今6000年前后,中國史前時代迎來了燦爛的轉折期。北起西遼河,南到長江,從西部的黃土高原腹地到東部沿海,聚落和人口蓬勃增長,各地史前社會加速裂變,競相完成跨越式發展。被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稱作“古國”的復雜社會組織如滿天星斗,各呈異彩。
地理位置介于紅山與良渚之間的凌家灘,位于安徽省馬鞍山市含山縣銅閘鎮長崗村南的裕溪河后河北岸,這個古國時代第一階段標志性的聚落遺址距今已有5800年至5300年。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認為,在長江下游,凌家灘人是首先走上文明化道路的先鋒隊。因此,故宮博物院文華殿展出的凌家灘文化玉器展選擇了“文明先鋒”作為標題。
南北玉接力完成從石到器轉變
從凌家灘向北1000余公里,在遼西地區,大凌河上游的連綿丘陵里,藏著紅山文化的三重圓環祭壇,對應著太陽在冬至、夏至和春秋二分的運行軌道,宣示著宇宙秩序。
" 從考古發現來看,相隔遙遠的凌家灘與紅山文化在玉器上表現出多重的相似性,可以成為史前社會遠距離交流的堅實證據。與紅山文化最知名的中華玉龍(也稱“C形龍”)相比,凌家灘的玉龍比較寫實,背部還刻有麟片紋。紅山文化大名鼎鼎的玉豬龍也有學者認為是玉熊龍,因其短立耳和圓睛的特征與熊相似。凌家灘文化玉鷹翅端的豬首也有學者認為是熊首。
" 為什么說凌家灘是“文明先鋒”呢?那是因為有了稍晚一些的良渚文化作為參照。兩大文化同處于長江中下游流域。距今5000多年前,此區域的農業獲得了快速發展,尤其是稻作農業日趨成熟,人們才得以定居生活,聚落的人口持續增多,這促使人們對社會穩定秩序的進一步需求,原始宗教成為維護社會內部關系的重要方式。凌家灘雖具備了一定的文明要素,玉石手工業制造發達,但用玉制度尚未固定下來,沒有類似良渚文化玉琮那種具有普遍“神權”屬性的特殊禮器出現,社會層級劃分還不夠復雜。凌家灘處于邁向文明、走向“國家”治理的最初階段,因而是古國時代的“文明先鋒”,但它已比紅山文化走得更遠、更先進。
在紅山人那里,玉完成了從石到器的轉變,人們開始把這種美石當作宗教和信仰之物。對玉的使用從純粹的物質層面上升到了精神和制度的層面。而到了凌家灘人這里,呈現出史前治玉的勃勃生機,玉更加明確地成為身份與層級的象征。同屬長江中下游的良渚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握住凌家灘遞上的接力棒,跑完了史前治玉璀璨時期的最后一程。
從新石器時代的紅山、凌家灘到良渚文化,中國大地上出現了第一個用玉高峰。玉從石到器,完成了從物質制作到精神升華與藝術表現的關鍵一步。接力棒將傳遞回中原地區,由夏商周三代跑向下一個高峰。
漢代西玉東漸,葬玉成主流
從中國古代玉器發展史來看,任何一個歷史時期玉器風格的形成,都是在前代的基礎上繼承和發展起來的。殷商之于新石器時代,西周之于商代,春秋戰國之于西周,漢代玉器則直接受到戰國玉器的影響,隨著兩漢社會生產與生活狀況的變化,拓展出屬于自己時代的用玉制度與風格。這一特征在良渚博物院“宜子孫——漢代玉器集萃”展中得以驗證,該展匯聚了9個省區21家文博機構所藏兩漢玉器精品。
從殷商晚期到漢初,歷經1000多年,漢代的玉料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按照以前的用料傳統,多以綠色或黃褐色的玉為主,但到了漢代,羊脂玉料大量出現,這種玉料的獲得與漢朝的統治力密切相關。
西漢中期,張騫通西域成為“西玉東漸”的重要節點。和田在漢代被稱“于闐”,于闐產玉,張騫將此信息帶回中原,和田玉自此正式進入中原皇室貴族的視野。隨著漢武帝對匈奴作戰大獲全勝,漢宣帝時設立西域都護府,絲綢之路通暢,和田玉開始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原,優質和田子料逐漸得到皇室的喜愛,并成為用玉首選。
" 由于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獨尊儒術”,儒家的“貴玉”思想自然得到了廣泛傳播。“貴玉”思想在禮儀方面的體現觸發了漢代禮儀用玉的高潮。另一方面,雖然從殷商到戰國時期,祭祀玉器幾乎完全停止,但由于漢代人講究重殮厚葬的習俗,葬玉制度卻蔚然成風。以玉為衣、以玉為塞、以玉為斂,祈求身體不腐、七魄留體,以葆靈魂升天、天門成仙,永達千秋萬歲。
" 良渚玉琮上的神人獸面紋所傳達的權力意志,在漢代演變為“符信”觀念。漢代的“璽”(帝、王專用)與“印”(官、私均用)是一種權力和信用的憑證。國家、官吏與貴族在政治社會生活中皆須以印記為憑證。印有官、私之分,官印的材質與形制依等級不同有明確規定。
清代玉器轉型裝飾配飾
漢代開辟的玉石之路疊加在絲綢之路之上,至唐代,玉石的運輸更加快捷和便利。宋代以后,和田玉的開采和貿易持續不斷,并逐漸成為中原用玉的重要來源。明代開始,和田山料玉真正得以開采。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新疆準噶爾叛亂被徹底平定,和田玉運往內地的通道恢復暢通,從根本上解決了玉雕材料的來源問題。和田良玉充貢宮廷,成為清代宮廷玉料的主要來源。
“玉出昆岡——清代宮廷和田玉文化特展”于2025年1月7日在故宮博物院齋宮展廳正式對外開放,這既是對清代玉器的一次巡禮,又是對自漢至明玉器制作的一次大總結。中國古代玉文化迎來了精彩謝幕,此后的新中國玉文化將迎來一個開天辟地的嶄新面貌。
在清代,玉器以佩飾和器皿為大宗。以玉為飾的傳統,早在史前三大治玉時代即已產生,只不過側重不同。到了漢代,佩飾用玉才逐漸成為制玉的重要需求之一,遠古時代最為看重的祭祀用玉幾乎消失殆盡。清代用玉的另一個制作方向是玉質的飲食器大為增加,這當然得益于和田玉料的大量供給,碗、盤、壺、杯、箸、匙等器物精雕細琢,華美異常。
" 盡管清代用玉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卻遺失了一個最為寶貴的維度。玉為什么重要?是中國人認為玉有通靈之氣,這與遠古時代先人溝通天地的信仰最相契合。而清代的工匠在使用頂級玉料進行工藝最復雜最高超的雕琢時,這股通靈天地之氣卻失掉了。當然這不是工匠之過,而是玉料所有者之過。這的確是一個美玉美器的華美時代,不料卻走到了古代玉文化的謝幕之際。
(摘自《北京青年報》王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