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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彪

2025-04-01 00:00:00陳集益
莽原 2025年2期

如果我說湯溪鎮是個小鎮,德彪一定不高興,他會說:“湯溪鎮怎么就小了?它有過五百年的縣治歷史呢。”如果我說湯溪鎮是個大鎮,他又會說:“湯溪鎮可說不上大,你看人口和面積,跟麻雀似的。”德彪跟我同齡,我從未說服過他,跟他在一起,多數情況下我會對他的話采取默認態度。事實上默認也不行,他會認為這是沉默的反抗。真是不可思議,我這輩子怎么就和德彪在一個小鎮上生活了這么久?有時候我想,如果小鎮上沒有德彪在,我會生活得更自在,不用擔心有人總要刺我幾句——但也一定會更寂寞。

跟德彪在一起久了,我和妻子多少也被傳染了抬杠的毛病。妻子說:“其實咱過得也不差,待在小鎮上怎么了?別村里的羨慕鎮上的,鎮上的羨慕縣城的,縣城的羨慕大城市的。你看有人住上海、杭州,連房子都買不起,在鴿子籠一樣的合租房里,洗個澡要穿全套衣服進廁所,完了再穿得板板正正出來。”這倒是真的,好多年前我在鎮上開小工廠,很早就蓋了小洋樓。當然了,“小鎮上的一棟樓嘛,不抵人家一個廚房呢”,這是德彪說的。

在小鎮上生活久了,難免羨慕那些住大城市的。有幾次我帶著妻子去杭州鍍金,免得心底的自卑像野草一樣瘋長,但是到了西湖實在沒覺得有多好看:論湖面,小鎮附近那座水庫同樣被矮山包圍,波光瀲滟;那斷橋還沒有鎮上的石橋拱得耐看呢;至于荷花,江南哪個池塘沒有種?唯一覺得好看的是寶石山上的保俶塔,像一把倒立的劍。幸好東逛西瞧,沒走多遠就到了武林廣場,噴泉、雕塑,花團錦簇,那么多高樓!但是住在繁華的市中心太貴了,不得不回到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湊合,第二天看過動物園就回去了。德彪見我們沒多玩兒幾天,就說:“瞧瞧,這就不對了,賺了錢不就是花的嘛,既然到了省城,五星級賓館總得體驗一把,都像你兩口子,旅游經濟遲早要垮。”我笑笑,心想:如果我們真住五星賓館,吃山珍海味,德彪一定會說,瞧瞧,剛有兩個錢就忘本了。他甚至會把工廠老板的奢侈浪費跟工人生活拮據聯系在一起說個不停。

德彪最看不得的是老板讓工人加班。我的小工廠主要業務是為義烏市場代加工玩具,這業務賺的是人工費差價。我一旦讓工人加班超過三小時,他就不會讓工人再繼續干活,如果訂單完不成不得不加班,那就要么加班費加倍,要么緊急招工。

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他在我的小工廠做車間主任。要不是因為他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我不會讓他進我的廠——他太較真兒,也不把我當老板哄著。當然,我也是實在找不到可靠的人。德彪嘴巴損,人不壞,畢竟雇自己人管理工廠放心。

德彪是山鄉人。那地方在金衢盆地邊緣,窮得很。德彪當年能從山里考到鎮上讀高中,實屬不易。那時候他穿得差,吃得更差,常年吃霉干菜、腌菜、豆醬之類,嘴里總是有一股臭味兒。他曾跟我說,家里供他上學,把豬殺了才能交得起學費、住宿費。那時候的他不太愛說話,做什么事都謹小慎微,從小在平原上長大的同學有些瞧不起他。他在班里引人注目,是從跟政治課老師抬杠開始的。政治老師姓吳,是廈大畢業的高才生。那天的政治課,講的是剩余價值。吳老師說:“為了攫取更大的剩余價值,資本家們都無休止地延長勞動時間,增大勞動強度。比如說,提前上工和推遲收工是最常見的招數,中間還會縮短就餐時間,甚至限制工人上廁所……”

德彪舉起了手。

吳老師說:“陳德彪,你有什么問題嗎?”

“老師,剛才您說每個勞動日以八小時計算,超出的就算延長時間,是這樣的嗎?”

“是的。”

“咱們鎮上的工廠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該怎么辦?”

“目前或許存在這種情況,畢竟私營企業是個新事物,基本上從家庭工業起步,圍繞義烏市場轉。那邊市場你也知道,是義烏人肩挑貨擔、手搖撥浪鼓發展起來的,幾年前還是露天攤位呢!相信三年五年后,都會規范起來。而且勞動法也規定了,工作日延長工作時間、休息日安排勞動者工作,工廠都要與工人協商,且支付相應的報酬……”

“如果他們沒有按照勞動法的規定支付報酬呢?”

“那就會按照相關法律制裁他們。”

“你能保證一定會制裁他們嗎?”

吳老師不高興了:“制裁他們是相關部門的事,我又不是相關部門負責人,我怎么給你保證?”德彪還想說話,被吳老師不耐煩地打斷了。課堂上德彪雖然沒有再說什么,但在單元測試和期中考試遇到這一課的內容時,他都會留個空白。多年以后,德彪才告訴我他為什么計較這個問題:他家里窮,如果考不上大學,肯定沒錢復讀,只能去鎮上的小工廠打工,如果遇到黑心工廠,那可就倒霉了,所以想弄明白萬一遇上了怎么辦;結果吳老師不但沒有給他想要的答案,還覺得他是在抬杠,故意搗蛋。

我讀書差,但家庭條件還說得過去,能進湯溪中學父母出了不少力。我被老師貼上“問題學生”的標簽打入另冊,是因為早戀,或者說暗戀。高一還沒讀完,我就喜歡上了一個長發女孩兒。可恨的是,那女孩兒把我寫給她的三封情書悉數交給了老師,讓我成了一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典范,從此和德彪蹲在同一戰壕。

高考落榜后,我在父母安排下去了親戚家的工廠做學徒。那時的私營企業就如吳老師說的,尚處于初級發展階段,有生產紐扣、拉鏈的,有生產襪子、領帶的,五花八門。每個廠工人的待遇,都會因老板性格、生產條件、訂單多寡的不同而差異懸殊。比方說,有的工廠是黑心老板開的,就會出現打罵工人、克扣工資的事,但大部分老板是像我親戚那樣的本分人,如果不是義烏老板催得緊,一般不會要求工人加班。

我在親戚家的工廠干了一年有余,等技術掌握得差不多了,就在父母的資助下辦起了代加工廠。開頭幾年,與其說我是老板,不如說我也是打工的。訂單多的時候,我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工人們工作到夜里八九點都去睡覺了,為了完成任務,我得自己頂著。

有一天,我從貨場回來,在汽車站遇見了德彪。他頭發很長,背一個牛仔包,一副落魄樣兒。我問他要去哪里?他說剛從溫州回來,中間還去過杭州。我說,我開了個小工廠,有興趣到我廠里屈就嗎?他沒有回答。我問他在鎮上有地方住嗎?他說昨晚在車站將就了一夜。我說你上來,我拉你上我那兒住。

我的三輪車是帶蓄電池的,跑起來飛快。到了鎮郊,他看到我的廠跟其他人的廠一樣,都是用石棉瓦和鋼架蓋的,皺了皺眉。

他在我的辦公室睡了兩天,然后去公共浴室洗了澡,去理發店剪了發,穿著一身干凈衣服回來,人精神了許多。他說他想先試著干,從操作工開始,覺得合適再說。我說沒問題,你可是闖蕩過大城市的,稍微熟悉一下工序就由你來管理。

我沒有食言,兩個月后,我就讓德彪幫我管理車間,從此我的事業蒸蒸日上。

我不是那種自帶經營天分的浙江小老板,不善于管理人。在德彪進廠前,廠里的工人主要是鄰省的,他們離浙江近,表哥帶著表妹,表妹帶著堂哥,有一個在廠里干久了,其他的就都慢慢跟來了。我提拔其中一個做了車間主任,其余的就都成了組長。不久,我偶然間發現他們合起伙來偷賣廠里的東西,于是就把他們全解雇了。后來,我提拔一個骨干當主任,沒想到幾個月后,他把兩個女工的肚子搞大了。

自從雇了德彪做主任,廠里再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不得不說,德彪除了愛跟人抬杠,沒其他毛病,他能吃苦,忠心耿耿,將生產車間管理得井井有條。工人們也都服他,因為他在嚴格管理的同時,也時刻在為工人們爭取利益。

這期間,我招了四十多名工人,買了價值幾十萬的機器設備,還結了婚,準備再蓋一棟小洋樓。我和德彪不能說像親兄弟,但至少稱得上好哥們兒,我敢說我沒有虧待過他,甚至可以說,整個鎮上的車間主任,數德彪拿的工資最高。他也逢人便說我待他很好。

然而四年后,德彪因為一件事離開了工廠。

那年五月,在北約干涉南聯盟的戰爭中,美國轟炸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事件發生后,我和德彪與國人一樣滿懷激憤。我們那時候在給義烏一家外貿公司做代工,為一個美國訂單生產玩具。德彪建議我中止合作,用行動來表達抗議。他這個建議讓我陷入兩難境地。從情感上,我想這么干,但是中止合同要賠一大筆違約金,而且會損失信譽,對于生意人來說,信譽可是最寶貴的東西,那是我們的命根子。我的猶豫不決讓德彪很生氣,他說:“你可以選擇你的生意,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態度。”說完拂袖而去。

過了一段時間,局勢緩和了,報紙上也說,經過雙方共同的努力,關系正在逐漸恢復。而此時,德彪已經跟湯溪鎮上另外一個同學,即開農場的黑子混到了一塊兒。他把我撇開了。

黑子跟我一樣,是鎮上的土著,家庭條件更好。黑子是軍事迷,一心想當兵報效祖國,但是體檢不合格,沒能當成。去他家農場干活兒的人都得穿農場發放的迷彩服,早上開工前,大家要集合、報數、喊口號、齊步走,傍晚收工時也是如此。德彪很欣賞這些做派,兩人每天天剛亮就起來跑步鍛煉身體,有時候還練擒拿、格斗、匍匐前進。黑子也很關心國際局勢,經常因為觀點不合跟德彪吵得面紅耳赤,但這些爭吵并沒有影響到兩人的友誼,反而讓他們更加親近了。

然而不到一年,德彪就走了。黑子的農場引進了三頭種豬:長白、約克、杜洛克。杜洛克是美國的,長白和約克雖然是丹麥和英國的,但也都屬于北約國,這讓德彪很不滿。黑子又引進了一種葡萄叫“美國提子”,德彪提出強烈抗議,說金華本地的巨峰葡萄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種美國的葡萄?黑子說“美國提子”果脆個兒大、甜酸適口、極耐貯運,而且國內還沒有別人引進,他第一個種,可以賣個好價。德彪很反感,罵黑子為錢出賣了靈魂。自從黑子引進了外國種豬和美國葡萄,他就不愿參與農場的管理了,尤其看到耳朵上燙著外文的種豬爬到本地的“兩頭烏”身上去交配,他就受不了,以至于老是不自覺地虐待那幾頭外國豬。那可是黑子的搖錢樹,黑子不高興了。

“科技無國界,科技的進步能讓整個人類受益。”黑子說,“就像咱國家的四大發明,它們對人類發展和世界文明進步產生過深遠的影響。”

德彪說:“這是兩回事兒。咱先拋開科技有無國界不說,單說讓“兩頭烏”雜交這事也不對呀!咱完全可以養正宗的“兩頭烏”,為什么讓外國豬來配種?長此以往,金華火腿還能保證正宗嗎?”

黑子說:“你不知道雜交水稻不但高產,吃起來還更有黏性,口感更好?”

德彪說:“雜交水稻吃完一茬就完了,它留不了種,但雜交豬可是能繁衍下一代。”

黑子說:“老兄,改良‘兩頭烏’是遲早的事情,你不要一根筋。”

德彪認為黑子虛偽。因為這事,兩人鬧翻了。

德彪這家伙雖然倔,但他干活兒認真、負責、愛鉆研,絕對是個人才。他的毛病就是愛鉆牛角尖兒,鉆進去就出不來。假如你去跟他說地球是圓的,他就偏偏會說地球是平的。你指著地球儀讓他看,他會說,這都是假的,人造出來的東西。他雖然跟黑子鬧翻了,但在農場時他卻收獲了愛情。那姑娘是黑子家的保姆,平時主要工作是伺候黑子的父母,農場這邊只讓她負責做一頓中午飯。其實,那姑娘我之前也見過,頭腦稍微有點兒簡單,不愛說話、不愛打扮,但是人很善良、很勤勞。也不知那姑娘看中了德彪的哪點兒,每次給德彪舀的菜里,肉總要比別人多。工友們都拿他倆開玩笑。那姑娘說:“你們都沒有德彪哥樸實,他就像從黃土高坡來的,也愛蹲著吃飯,這么多人里只有他從不說我做的菜難吃。”

那姑娘在德彪離開農場后,也辭了工。接著,兩人租房子住在了一起。沒多久,他們就回山鄉結了婚。只在村里擺了五桌酒,同學和朋友都沒有請,但托人給我和黑子各送了一籃子東西,包括香煙、喜糖以及染過色的花生、雞蛋,還有米粿、金橘等等。籃子是用印著鳳凰、牡丹的紅布包裹的,顯得很喜慶。我跟黑子聯系,咱要不要隨禮啊?黑子說又沒邀請咱去喝喜酒,不用。黑子顯然對德彪還有意見。

兩個月后,我買了摩托車,得意揚揚地騎著它去街上吃早餐,發現鎮子外頭的犄角旮旯新開了一家早餐鋪。我抱著好奇心想嘗嘗這里的包子,騎近了,看到德彪穿著圍布在搟面,他女人在捏包子。我剎住車,透過頭盔面罩默默地觀察了一會兒。可能新開張之故,顧客寥寥。我掉頭回到廠里,給了小舅子十五塊錢,讓他帶著廠里的人去德彪店里吃早餐。他們回來后我問味道怎么樣。小舅子說,還湊合吧,面發得一般,但肉餡兒足。我說你以后每天從我這兒領十五塊錢帶人去吃。小舅子說,我騎車把包子買回來不就得了。我說德彪這家伙雖然怪怪的,但人不壞,等咱幫他攢起人氣后,你就不用去了。

一天中午,我正打瞌睡,門被人敲響了。我去開門,門外站著德彪夫婦。“進來坐,進來坐!”我高興地說。他倆顯得很拘謹,衣服上沾著不少面粉,應該是收了早餐鋪直接過來的。我問德彪生意做得怎么樣。他竟像個被老師點名的中學生似的,支支吾吾半天,說現在生意慢慢好了,每天有上百人光顧,今天特意來感謝我,并為過去的事向我道歉。我說這有什么,我起步的時候有父母和親戚幫忙,你底子薄,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我說。德彪說現在已經站穩腳跟了,以后廠里的工友們不用專門走遠路去捧場。說著,德彪捅了捅他女人,他女人將手中的布袋子打開,里面是一塑料袋白胖的包子、一塑料袋金黃的酥餅。德彪說酥餅剛學著做,這袋是特意為我做的。他還從口袋里摸出來兩張紅色鈔票要塞給我。那時新版百元大鈔發行時間還不久,因為顏色喜氣,流行拿它當禮送。我堅決拒絕,來來回回地推,直到我做出生氣的樣子,他才收回去。

就這樣,德彪和他女人以早餐鋪起家,慢慢學做炒菜,最終租房子開起了小餐館,日子慢慢安穩下來。德彪開小餐館時期,沒少請我和黑子等同學吃飯,我們去那兒一律免單。其間,他和他女人都長胖了。他女人生了一個男孩兒,取名陳出山。這孩子就像長在野地的番薯,皮實得很,扔在小餐館外面,爹娘沒時間管,隨他跑或爬。我兒子比他大兩歲。有一次我兒子告訴我,陳出山一定要說公雞也會下蛋,我兒子反駁說公雞不會下蛋,陳出山就逼問,這世界這么大,總有一只公雞會下蛋吧,你敢保證世界上沒有一只公雞會下蛋?你敢保證嗎?結果我兒子被他的氣勢嚇得不敢吱聲了。我聽后“撲哧”一聲笑了,他奶奶的,這孩子怎么這么像他爹。

德彪開小餐館,一直本本分分的,他不買死魚死蝦以次充好,不把紅湯火鍋鍋底回收再用,買大米不買陳年大米。然而,有一天,工商所的人突襲他的小餐館,以衛生不達標為由罰款:我們這里的餐飲要求使用被稱為“衛生筷”的一次性筷子,德彪的小餐館沒有。他不是用不起“衛生筷”,而是覺得浪費。

“用一次就扔掉不覺得可惜嗎?咱老祖宗教咱要節約資源,我不理解為什么要強行推廣使用這種筷子,木材和竹子是有限的!”德彪據理力爭,毫不退讓。工商所的人說他們是來執法的,不是來參加辯論賽的。德彪不服,死活不同意用“衛生筷”。雙方越鬧越兇,最后打到了一起。工商所的人以妨礙公務之名報警,把德彪帶走了。

德彪女人膽子小,她擔心丈夫會坐牢,跑來向我求助。我不好推脫,就去幫他疏通關系,派出所倒也沒為難他,批評教育后就放了出來。這件事使德彪受了刺激,他本來只顧養家糊口,無暇再跟人抬杠,從那以后,卻經常將店里的東西擺在門口,等人上門來批評再搬進屋去。有一些看啥都不順眼的人,看德彪是個憤青,所謂臭味相投,就愛到他店里來吃吃喝喝,仿佛再有人來找他的麻煩,他們都會挺身而出保護似的。事實上,他們不過是來蹭吃蹭喝,喜歡湊一塊兒尋個熱鬧罷了。

這一幫人盯上德彪以后,要么吃飯賒賬,要么在德彪本要午睡時來打攪他。他們吃著德彪免費提供的茶水、花生、豬頭肉、酥餅,說著各種不切實際或不知所云的話題。有時他們也會爭論,當爭執不下的時候,德彪的意見就變得至關重要。他們會說:“彪哥你是對的。”或者說:“這事兒咱得聽聽彪哥怎么說。”好幾次我路過德彪的店鋪,他店里都坐著那些滿腹怨氣又無所事事的人,我真想進去說:“德彪啊,你有這精力多想想未來發展不好嗎?你總不能一輩子被這幫家伙包圍,滿足于開這么一間蒼蠅館吧?湯溪鎮上有錢人越來越多,可以考慮聘請廚師,開個中高檔飯店了。”但是看到德彪在這些人中間滿足的樣子,加之他的日子過得很愜意,就打消了說這話的心思。

陳出山五歲那年,德彪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得很嚴,山鄉政府一聽說這事兒就找上門來。德彪倒不一定非要生二胎。他后來跟我說,懷上二胎完全是個意外:一是他女人生了出山后,已經按照政策上了環;二是生二胎要交一筆數目不菲的社會撫養費,他不具備這個經濟能力。但是山鄉政府的人一上門,他就不由自主地懟上了。他跟人抬杠,上了環又懷上孩子不是他的錯,要找就去找給他老婆上環的醫院。店里的那幫閑漢也都在旁邊起哄,一邊跟鄉干部抬杠,一邊悄悄讓人帶著德彪的女人從屋后小巷逃走。等計生員發現時,德彪的女人早跑遠了。

沒幾天,德彪夫婦就從鎮上消失了。山鄉搞計劃生育工作的人是我遠親,她哭著來找我,問我德彪夫婦的去向,想讓我幫她勸德彪女人去把孩子打掉。我私下打聽了一下,德彪應該是帶著女人去陜西了,可以想象那地方的景象,黃土高坡,黃沙漫漫,沒法找。我向遠親匯報,她嗚嗚地哭,說你這個同學太壞了。我解釋說他之前受過刺激,加上被人煽風點火,搞得更偏激了。遠親見我幫不上她,哭著走了。沒等德彪和他女人回來,她已被山鄉政府撤了職。

德彪這一走就是一年半。經這么一折騰,再交過社會撫養費,他以前開餐館賺的錢基本上花光了。餐館早被房東易主,租的房子也一樣,他也沒有再創業的資金,就帶老婆孩子回村里待著。好在他腦子靈活,務農的閑暇日子,還能做些扁擔、菜板、筷子,逢到趕集日運到湯溪來賣,日子就這么湊合著過下去。

德彪來鎮上趕集就住我這兒。他也帶著我去大山里玩兒過。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我當貴客,殺雞宰鵝。我看他過得苦,說你當初真不該超生。他嘿嘿地笑,自我安慰道:“其實也不吃虧,多了一個女兒,將來老了,女兒才體貼父母!”

然而在他老去之前,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讀書成了擺在眼前的現實問題:山村學校經過幾次合并,上學必須到鄉中心小學去,接送十分不便。為了孩子有一個比自己好些的未來,德彪不得不重新到鎮上謀生。是我幫他找的店鋪,還借給他一些錢。我對他說:“咱鎮上的工業區,是打工人居住密集的地方,你就在鎮郊開個小超市吧,比開餐館省力。”他聽了我的話,在我的幫助下開了一家小超市,他負責守店、接送兒子、輔導兒子做作業,他女人在附近工廠上班。

可能是知道高考對人的一生有多么重要,而自己又耽誤了高考,他對下一代的培養尤為重視。讓他不安的是,他的兒子也有抬杠的毛病:一道題怎么個解法兒,德彪說這樣做保證不出錯,陳出山偏偏要說那樣做才對,其實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一樣的。兩人因為各執己見,常常吵得面紅耳赤。德彪擔心這孩子在學校也會跟老師抬杠,重蹈覆轍。好在時代變了,經打聽,老師們遇到這樣的學生不但不生氣,還夸他愛鉆研,德彪這才松了一口氣。

德彪擔心的是女兒。這孩子得來不易,取名陳桃桃,“桃”諧音“逃”。可能因為這孩子從懷孕到出生受到太多驚嚇,長得瘦,膽子小,跟哥哥相反,從不抬杠。等陳桃桃上了幼兒園,因為瘦小,經常被人欺負。有一天,她哭著從幼兒園出來,臉被人抓破了,耳朵也被咬出了血……德彪見狀,抱著孩子沖進了幼兒園。

桃桃是被副鎮長家的兒子欺負了。為這事,德彪關店一個星期,天天去鎮政府門口堵那個副鎮長。副鎮長聽說德彪這家伙是個“杠精”,躲在樓里不敢出來,開出條件,愿意付一萬塊錢私了,德彪不同意,必須讓副鎮長兒子在幼兒園早操課上,當著全體師生的面向他女兒道歉。他說他不要錢,只想為女兒贏回尊嚴。事情越鬧越大,副鎮長只好讓他兒子公開道歉,并且當著德彪的面扇了自己一耳光。

這事并沒有完。到了下學期,德彪帶著桃桃去交學費,保安將他們攔在園外。德彪吵吵嚷嚷,園長出來了,說了一句話:“咱是公立幼兒園,按規定只招收城鎮居民小朋友。”德彪說:“可桃桃上個學期就是在您這兒上的啊。”園長說:“那是看在你那個開工廠的同學的面子上,給了一個特殊名額。”德彪說:“我交三倍的學費行了吧?”但園長拒收他的錢。德彪急了,痛罵園長一頓,拉著女兒回了家,自此帶在身邊。

讓德彪沒想到的是,等到桃桃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卻進不了任何一所湯溪鎮上的公立小學,理由與幼兒園同出一轍。此時德彪已經開小超市數年,還清了欠我的債務,還跟我說他以后要花更多精力培養兩個孩子。他懷疑這一切都是副鎮長搗的鬼,想去上訪,跟副鎮長斗,但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么做。他來來回回托人找關系,最后跑到我這兒。他說:“老同學,你再幫幫我吧,最后一次幫幫我,我愿意交擇校費,只要他們讓桃桃上學,我砸鍋賣鐵也愿意!”

德彪是一個寧可死也不服輸的人,那天我第一次見他哭了。

遺憾的是,那陣子我特別忙。那是外貿生意最好做的年月,義烏老板天天催我交貨,我和妻子一天到晚耗在車間,陪著工人加班。我只能抽出半天時間陪德彪去找校長。人是見到了,他嘴上說著“再商量商量”,可等我們一出來,我的手機上就顯示了一條新信息:“阿益同志,陳桃桃擇校一事,我個人能力有限,幫不上忙,抱歉!”

湯溪鎮上的公立小學上不成,只能送孩子去工業區的農民工子弟小學上學,但德彪看不上子弟小學的教學質量。這期間,德彪又找過黑子,同樣沒辦法。到了臨近開學的日子,他不得不帶著孩子回山鄉中心小學報了名。從湯溪鎮回山鄉,是一條泥土公路。為了接送孩子上下學,德彪買了一輛摩托車,從此每天在塵土飛揚中來回跑,跑一趟得花一個多小時。

德彪是愛面子的,接送孩子的辛苦他可以承受,讓他感到難堪的是,在山鄉總會遇到熟人,所以他要反復去解釋,為什么一家人都到鎮上生活了,孩子又送回山鄉上學。這件事讓他變得沉默,且怨氣很重,一閑下來就指桑罵槐,說鄉政府里的人怎么黑怎么壞。我故意跟他抬杠,欺負你的是副鎮長,你怎么擴大到整個鄉政府呢?他不接這個茬兒。

后來有幾年時間,他不再跟同學們來往,包括我這兒他也不來。可能是誤會我了,認為我在鎮上神通廣大,在他女兒上學這件事上沒有全力幫他。事實上,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工廠主,跟鎮上的頭頭腦腦雖然認識,但說不上話,沒有私交。當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隨著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他的生活開支也成比例增加,加上他還有計劃買房,經濟壓力就夠他受的,哪有心情忙活社交呢。

斗轉星移,流星趕月。我們重新走動起來,是在陳出山考上金華一中的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和黑子聽說這孩子是全鎮九個考上市一中的孩子之一,高興得很,相約去上門祝賀。

黑子自農場起家,財運極好。隨著小鎮面積不斷外擴,農場已成了小鎮的一部分。他先是建了一個農貿批發市場,租攤位給農民做生意,又蓋了飯店、舞廳、卡拉OK廳,很快便成為湯溪鎮上數一數二的大老板。我們是坐著黑子嶄新的小轎車去德彪那兒的。

曾幾何時,我們班上的同學,考上大學的去上大學,落了榜的多數去城市闖蕩,如果進不了大城市,就在金華、義烏這樣的地方待著。湯溪鎮留不住人,幾個要好的同學中,留在鎮上的只有我、黑子和德彪三個人。

黑子一邊開車一邊說:“德彪這人要不是太倔,跟著咱倆中的一個,哪怕做個貼身拎包的,也比現在過得強。咱們仨里,現在就德彪條件差一點兒。”

我為黑子發達了還操心著昔日的窮朋友而感動,趁機說:“這次咱仨重敘友情,咱要不把他兩個孩子的上學費用包了吧!”

黑子一拍方向盤:“好!我一個人承擔就行。”

我半開玩笑地說:“那不合適吧,他家孩子都是未來的潛力股呢!”

這個決定讓我們一路上都心情愉快。到了德彪的小超市,我們看到里面亂糟糟的,德彪倒是胖了,但一副邋遢相,就像一只從稻草垛里鉆出來的鼴鼠。

“德彪,你家孩子呢?”黑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恭喜孩子考上省重點中學啊!”說著,我倆把各自帶來的禮品擺放在門口:有為陳出山上學準備的蠶絲棉被、高檔行李箱,還有鋼筆禮盒、MP3、電子英語學習機、時尚手表、名牌運動鞋、籃球、羽毛球拍等等。

“啊——老同學,太客氣了吧!”德彪跟黑子握過手,又上前跟我握手,握得緊緊的。

“要是我孩子能這么爭氣,我做夢都會笑出聲來。”我不無夸張地說。

“嘿,真沒想到這小子還挺爭氣,不枉我每天給他輔導功課。我現在就希望他過兩年能考上個好大學。我吃苦,其實就是為了孩子。”德彪突然提高聲調,“走!這里太亂了,咱到對面的飯店里去聊,我請你倆喝酒!”

那次見面,重建了我們已經荒疏的友誼。席間,他說這些年他起早摸黑送女兒上學,周末輔導兒子作業,既要經營好小超市,又要贍養父母,還要給陜西的窮親戚寄錢,這些終于讓他學會了認命,懂得了責任,實事求是地看待人生。

“作為一個山里人,能在鎮上安家,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就該知足了,現在期望他倆長大后能成為國家棟梁之材,就是我最大的理想。”

我把剛才我和黑子在路上商定的計劃跟他說了,他連連擺手,說不需要這樣。

“我現在供養兩個孩子沒有問題,謝謝老同學了!”

這之后,我又去他那兒玩兒過一次。我想過重新雇他來我這兒當管理人員,但想了想又作罷。他現在雖然不再跟人抬杠,但畢竟年紀大了,每天家里都有一攤事等著他忙,不可能再像單身時那樣沒日沒夜地工作。

那次,我見德彪還用學生作業本做賬目,記些什么東西。回來后,我想起辦公室淘汰了一臺舊電腦,就打電話給德彪:“老兄,你這幾天過來一趟,有樣東西給你用。”

德彪來后,得知我要送他一臺電腦,立刻說這玩意兒太貴重了,他不能要。我說這是我淘汰的,速度慢得像蝸牛爬,你拿去可以記賬、統計個商品啥的。他說你拿去賣掉。我說你有了電腦,就可以省下點兒記賬的時間,兒子考上好中學了,女兒可還是要你輔導作業呢。這么一說,他心動了,又說,這不合適呀,不能白拿東西,要不你折個價,我花錢買下。我們彼此客氣一番,我擔心他抬杠的脾氣又上來,就說那你給五百吧。他說,每個月給你一百,一年內結清,怎么樣?我猜想他可能怕老婆,所以才說按月給,零割的肉不疼。事情就這樣定了。

德彪如農歷的節氣那般守時,每兩個節氣他要來我這兒一趟,每趟來都會提著時鮮水果、啤酒飲料。頭一趟,他除了還錢外,還問了一些技術問題,看來他真是用那舊電腦來記賬、打文稿什么的。中間兩趟,他開始問我怎么上網,怎么在網上下軍棋、打撲克,我教他怎么用電話線插上“貓”聯網。最后一趟,他說他在某某論壇跟人干上了,那上面盡是漢奸、假洋鬼子。我平時忙于掙錢,很少上網,還以為他說的是一款抗戰游戲。

我說:“網絡上的東西不能當真的,兄弟!尤其是游戲,不可沉迷其中。”

他盯著我,語氣有些沉重:“你這么說就不對了,怎么可能是游戲呢?以前通信不發達,有人崇洋媚外,也影響不了什么人。現在是互聯網時代,有人把一條居心叵測的消息發出去,全球人都能看到的……”

“難道你玩兒的不是游戲?”

“什么游戲!你知道論壇上有些人多可恨嗎?他們天天抹黑國家,我作為一個中國人,不能視而不見。”

我覺得他太認真了,勸他說:“某些人就是為了博人眼球,故意發表那些言論,不用理他。”

“那可不行,如果大家都對錯誤觀點視而不見,不做斗爭,社會還有正義嗎?還能進步嗎?”

我很詫異,才幾個月時間,這位老兄又變回了愛跟人抬杠的狀態。不過對德彪的行為,我還是很佩服的,他是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不像我,一天到晚就想著自己那點兒生意,時刻惦記廠里的工人會不會偷我的東西,會不會故意制造殘次品,想著怎么樣才能讓他們多干活兒少惹事。直白地說,我胸無大志,小富即安,唯一的優點可能是:我能吃苦,一年工作三百五十來天,只在過年那幾天能休息休息,平時根本沒有周末。

電腦的錢按月付清后,德彪再沒有來找過我,可能是我的態度讓他失望了。我不好評價他一天到晚泡在網上“管閑事”是否值得,但他的精力被過多地牽扯,還能認真去記賬嗎?還能輔導女兒做作業嗎?他就沒有想過換一個地方,把超市開大一點兒,搞得清爽點兒、衛生點兒,多給家里賺點兒錢?但是我又想,如果人人都像我這樣,只知道掙錢存進銀行,沒有道義擔當,自然也是不好。我只是希望德彪為這個世界操心的同時,能把自家的生活照應得更好一些。

不記得又過了多久,我差不多都快把德彪迷上網絡辯論的事忘了,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他是提著電腦主機來的,依然蓬頭垢面。我問他是不是戒網了?他說電腦壞了,問我會不會修。我叫來了小舅子,我們廠里的機械和電腦都由他維護。

“你最近很忙?”小舅子提走主機后,我問德彪。

“忙啥啊,沒什么可忙的。”他懶洋洋地答。

“你孩子上學怎么樣?”

“大的吧?學習挺好!老師挺喜歡他那股愛鉆研的勁兒。其實嘛,這是遺傳了我的性格,愛較真兒,愛打破砂鍋問到底,盡管很多人不喜歡……”

“女兒呢?”

“她稍微弱一點兒,像她媽。不過女孩兒嘛,溫順一點兒也挺好。”

“等到上初中,她就能在鎮上上學了吧?”

“這應該沒問題。你沒看見現在很多農村的小學、初中都取消或合并了嗎?所有孩子都要到鎮上來上學了。”說起這事,德彪不住地搖頭,“雖然農村學校這么改對我孩子有利,但也不見得是好事兒。你想想啊,并非每個人的父母都住在鎮上。尤其是那些父母在大城市打拼、由爺爺奶奶帶的孩子,老人家得扔掉田地里的活兒來鎮上陪讀。我總覺得這事兒……”

“這樣并校也是不得已吧,叫什么來著?哦,資源整合。把小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都弄到一塊兒,好管理又省錢。就拿圖書館、實驗室、食堂、體育器材和場館來說……”

“你這樣說當然沒錯。但是你想過交通問題嗎?學校能通過校車接送來解決問題嗎?校車的安全事故頻發啊!你肯定要說寄宿,或者家長租房陪讀。先說寄宿吧,學生年紀小,需要家人的關心,這是天經地義的吧,寄宿導致孩子見不到親人……”

“德彪,其實我很忙,但就這個問題我想多說幾句。你剛才說的,只站在學生的立場上了。你想過老師嗎?培養一個老師不容易,國家和父母的投資成本都高。父母是不愿看到孩子當了老師之后去農村教書的,以后他怎么成家?就算在農村學校成了家,下一代怎么辦?老師也有追求生活質量的權利,他們想來鎮上不過分吧?”

“可你知道嗎?假如當初我們村沒有小學,我家人是萬萬不會送我來鎮上讀書的,那我如今就是目不識丁的文盲。更可怕的是,鄉村失去了學校,就見不到老師了,那可是鄉村最后的文化人了,鄉村將會更加凋敝。而學生遠離了鄉村會怎樣呢?他們還會愛那片土地嗎?鄉村的文化傳承會不會成問題?”

“為了維護鄉村文明,代價是孩子們的未來,孰輕孰重?”

“如果這些孩子,將來連生他養他的土地都不愛,只追求城鎮的舒適生活,那振興鄉村指望誰呢?咱中國可是農業大國呀,老兄!”

那個莫名其妙的日子,我們又鬧了不愉快。小舅子幫他修好電腦,又裝了殺毒軟件并演示給他看。德彪走后,小舅子問:“姐夫,這臺舊電腦幫你同學在網上出了大名了,你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他?出了大名?”

小舅子說:“你真不知道德彪是XX網站國際觀察版塊上大名鼎鼎的斑竹啊。”

“啥……斑竹?”

小舅子說:“一呼百應的‘小鎮彪爺’就是他。我還跟過他的帖子呢。”

我讓小舅子打開網站看看,這才明白“斑竹”就是版主之意,然后發帖的人被標注為樓主,跟帖最多,就是樓造得最高。

“姐夫,你看看他寫的文章,跟帖多的上千,點擊量多的上萬——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妥妥的意見領袖啊!一般人有幾十個跟帖就高興得要死,這德彪要是擱在大城市,有一個什么教授身份,再時不時參加一下電視節目,那不得是咱湯溪人的驕傲!”

“可我怎么就沒聽說過呢?”

“小鎮上真正關心國家大事的有幾個呀!我要不是整天跟電腦打交道,也不會知道。你看看他寫的: 《愛國,所以才痛斥黑暗》《日本為何不希望我們這樣?》《理解當前世界局勢的關鍵——糧食視角》……”

“德彪有這么博學嗎?都是抄的吧?”

“那他可不敢,資料方面可能會相互攢著用,觀點得自己寫。那么多人盯著讀呢!”

“沒想到這家伙竟然在網上開創了一片新天地。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想了想,我又問,“他寫這些,網站給他開工資嗎?”

“什么工資呀,人家要的是影響力,能在全國有名的網絡社區當版主,你想想吧,絕對牛!”

自從得知德彪不是一般人物,無聊的時候,我就會上網找出德彪發的帖子看。他的文字保留著昔日讀書時的鋒芒,有的文章不僅資料翔實,而且很有文采。這家伙在擁有電腦之前,感覺是個很平庸的人,現在則仿若騎上了一匹快馬,在虛擬世界縱橫馳騁。他敢跟那些網絡名人唇槍舌劍,說事實、舉實例。不少很有理論水平的學者都架不住“小鎮彪爺”的狂轟濫炸。不得不說,他雖然生活在小鎮,但他比我活得有格局。

德彪還關注民生。他在網上關注拐賣兒童事件,積極參與一個叫“拍照解救乞討兒童”的活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動的發起人,但我在“關于消滅全國大規模拐賣兒童強制乞討犯罪集團的倡議書”下面見到了他的名字。此活動一出,不僅在網絡上得到了廣泛響應,而且在電視、報紙上也看到了相關報道,說“截至目前,共有近千張網友街拍乞討兒童的照片被發布在網絡,網友們的行動已經與公安部門、新聞媒體、救濟站或福利院等社會力量結合在一起,共有三十余名乞討兒童被其家人認出,回到了親人身邊”。

我再次見到德彪,是半年之后的事。那老舊的電腦又壞了。跟他的電腦不同,德彪不再顯得邋遢,人精神了,說話中氣十足,那神情有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味道:“這事兒起因是一位媽媽的求助。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婦女舉著一塊牌子,上面貼著孩子的照片,總覺得那孩子在什么地方見到過,后來真在街上看到了——就在工業區的路口,被一個老頭兒看管著,已變成了乞丐。我立即將孩子救下。后來尋子的那個婦女來了,還真是她的兒子,她跪著向我叩頭道謝的剎那,我突然覺得自己對社會還有一點兒用處。當然,這活動后來能搞得那么大,主要在于有一位著名教授和一個網絡大V也參與了進來……”

我給德彪沏茶,由衷佩服他的勇氣。

“遺憾的是,大概只有不到百分之三的失蹤兒童有可能被解救。”

“這種事兒,能解救一個算一個,救一個都是功德無量的啊!”

因為德彪每天都上網,網上什么消息都有,每次社會上發生悲劇、喜劇、鬧劇,我都是通過德彪之口知道的。我常常受德彪的影響,心情低落。因此后來我妻子不很歡迎德彪來找我玩兒,盡管他每次來不是為了玩兒,而是為了修電腦,或者給我送些茶葉、牛奶啥的。妻子對她弟弟說:“你也是,你就不會一次把它修好?你的時間寶貴,有自己工作的!”小舅子委屈道:“誰知道怎么搞的,那電腦大部分零件都被我換過了,跟新的沒什么區別。我懷疑他一生氣,就會用腳踹電腦。”

德彪可能看出了我妻子的態度,就來得少了。后來,聽說電腦再壞,他是拎到黑子那里修的。黑子開農場時就要求干活兒的人開工前要集合、報數、喊口號;現在搞服務業依然如此,那些服務員、廚師、領班,每天早上要像軍隊集訓那樣集合、齊步走,口號喊得震天響。德彪覺得這樣很好,能提振人的精氣神。

有一天,妻子把我叫到一邊,嚴肅地說:“聽說德彪越來越張狂了,最近在舉報咱工業區的化工企業污染環境呢,說要捅到網上去!搞不好有人要整他,你不要跟他出風頭。”我說:“我不會的,我還不至于那么傻,咱的廠雖沒什么污染,但難免會有財務不清、勞務糾紛什么的,怎么會蹚這渾水。”妻子戳戳我的額頭,說:“算你聰明!”其實,我從心底里贊成德彪這么做。小鎮的工業區就像一個氣球不停地膨脹,但是基礎設施遠遠跟不上,環境污染嚴重。我曾給有關部門寫過匿名信,但如泥牛入海。

沒想到德彪也看到了這個問題,他的聲音終于要從虛擬的互聯網回歸身邊的現實中來了。我不敢明里支持他,準備注冊一個“馬甲”,去互聯網上支援他。但結局有些出乎意料,就在我要付諸行動的時候,發現他貼在某論壇的所有揭發污染環境的帖子全部刪除了。我猜不出其中的緣由,也沒問過他,他也沒跟我說,總之就跟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過去了。

我四十六歲那年,兒子即將大學畢業。我結婚早,兒子自然成年就早。他說想報考考古專業的研究生,我阻止了他。我說學這玩意兒畢業后分到考古研究所,你能掙多少錢?我兒子愛好歷史和地理,但我只希望他學成歸來成為我的接班人,只要乖乖聽我的話,他就是工廠主,否則就要靠自己去闖。我這樣勸他:“等你接了班,你想出去旅游,五湖四海隨你去;你想買古董擺家里,你也能買得起。”他妥協了,先在廠里跟我學管理,接著我為他在義烏小商品市場租了一個攤位,想讓他待在那里搞“對外經濟貿易”。我的計劃很完美:讓兒子在市場里直接跟老外做生意,從此我不再做代加工。代加工快干不下去了,利潤空間越來越小。

那段日子我在湯溪與義烏兩頭跑。沒跑多久家里就出了事情。有一天我回到湯溪,工廠的圍墻被人寫了紅色的、被圓圈圈著的“拆”字。這塊地是我父母留給我的,當初農村土地承包時分給我家的,我在這塊地上從鐵皮房子起家,廠房幾度翻新,一批批工人生產了難以計數的出口商品。如果廠房被拆,我再沒有能力建起這樣一棟三層廠房,因為我已把剩余的錢投到了義烏。妻子看我心急如焚,說:“你平時不是跟德彪嘰嘰歪歪好得很嗎?他那么有名,你怎么不去找找他?”

我說:“他的名出在網絡上,能管用嗎?”

妻子說:“火燒眉毛了,管他有沒有用,總比坐著等死強!”

我硬著頭皮聯系德彪,他二話沒說就來了。問清楚情況后,說回去查一查相關法律條款。第二天起,他就丟下小超市,叮囑我和小舅子在工廠四周安裝了八個攝像頭。到了拆遷的日子,拆遷隊將我和妻子及部分工人從路上推開,挖土機轟隆隆駛近。這時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挖土機旁響起:“停車!我在網絡直播,我看你們誰敢亂來……”

是德彪!

“你他媽是誰啊?”拆遷隊領頭的說,“你以為手舉一根網線,老子就怕了你?”

“我是誰?讓你老總來,他清楚得很,他還欠我七百七十五塊錢呢!當年在我店里又吃又喝,什么玩意兒!你去把他叫來,先把當年的欠債還了……”

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德彪冒著危險為我出頭,我的廠房是否還能保留下來。這場風波讓我身心俱疲,決定關了工廠,把廠房租出去。算我運氣好,這些房子很快就被人租去,開了一家快捷連鎖酒店。我和妻子從此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至于兒子,工廠關停后他沒有在義烏堅持下去,又去大學念書了。這回選的是生物科學。

我覺得每年靠不菲的租金過日子也不錯,一家人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妻子說,她跟著我開代加工廠二十年,自己逼著自己做“包身工”,她受夠了。她現在愛跟著一幫姐妹出去旅游、爬山,人仿佛年輕了許多。我剛開始不是很習慣這樣閑散的日子,以至于愛上了打牌,打完牌還要去黑子那里唱卡拉OK。我害怕孤獨,只要一個人待著就心慌。工廠的倒閉讓我的人生喪失了意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是跟人打撲克就是扯著公鴨嗓唱歌——唱的那些歌,都是二十年前的老歌。我很難過。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脾氣很壞,對誰都惡狠狠的。我在早餐店跟人爭咸豆漿好吃還是甜豆漿好吃;在菜市場懷疑豬肉里被注了水,大豆是轉基因的;在理發店跟理發師先是吵嘴然后打了一架,因為他買了外國車,并大放厥詞說國產車不好……

妻子說我是被德彪附體了。

我說:“德彪活得好好的,怎么附體?”

她說:“他現在轉戰互聯網,把湯溪這塊現實中的地盤讓給你了唄。”

我說:“這怎么能叫讓呢,難道我沒有發表不同意見的權利?”

妻子沒把飯吃完就摔門走了,只留下一句:“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鎮上不少認識我的人,也都開始說我成了德彪第二。

我發現自己確實愛上了抬杠,每一次跟人抬杠,最終都會變成無謂的爭辯。這一天,我走路去德彪那里,想聽他談談最近網絡上又發生了什么事,甚至想故意跟他抬杠,讓他感到不爽。不料在路上遇到了黑子。

“喂!老兄,要去哪里?”黑子開一輛吉普車,車頂上插著一面小紅旗。我說:“去找德彪聊天,兩個月沒見了。”他說:“我剛從他那兒回來,正要找你商量一件事兒,我們要組織個同學會,你去不?”我有點兒猶豫,我現在沒工廠了,見老同學挺沒趣的。我問德彪去不去,黑子說已經問過他,他答應去。

“你不擔心他跟同學抬杠?”

“不請他去,那才叫捅馬蜂窩,他會在網絡上批判咱們勢利眼,搞得天下盡人皆知。”

我們都笑了。黑子讓我去勸勸德彪,到時候給老師留點兒面子,不要當著大家的面跟老師杠起來,老師年紀大了,可不要血壓升高當場暈倒。他把我送到德彪的店外。我走進那個永遠亂七八糟、光線暗淡的小超市。德彪正齜牙咧嘴、噼里啪啦地打字,見我來了,示意我在一張塑料凳上坐下。我跟他說起同學會的事,告訴他當年的老師也要去,期待他說他不去了,我就可以跟他一樣選擇不去。德彪說:“我就是想見見老師,不然,就幾個同學見面有什么意思。”他這樣說,我也不好多講,就把黑子的囑托轉述給他。他笑了,說:“你們怕我跟他抬杠?放心吧,我不會讓他們不開心的。”

“哦?你還真是變了啊。”

“都快奔五的人了,還能永遠當憤青?”

黑子把我拉進了同學的QQ群,同學們每天討論聚會的事情:有的說應該喝什么牌子的酒,有的說應該訂金華哪家酒店的包間,因為大部分同學在金華,有外地同學回來接送也方便;有同學自告奮勇,說到時由他開車接送老師;有同學說到時要請攝影師拍照攝影,刻光盤留念。大家對這次聚會充滿了期待。有幾個同學特別活躍,有往群里發自家別墅、花園照片的,有發在印尼某島海灘度假照片的,有去深圳出差然后天天曬美食、高樓大廈照片的。當然,也有秀各種才藝的,還有人經常呼喚同學一起打麻將、喝酒,把各種烏煙瘴氣的照片發進來。我受不了這種干擾,很想退群,但又怕人說閑話。

德彪也在群里。他跟我一樣很少發言,基本不參與同學們熱議的話題,但是我總感覺他這是拼命壓抑著自己。就他的性情而言,他不是一個能保持沉默的人。有一次,一個同學在群里發了數張他家小孩兒的照片。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卻打扮得不符合她的年齡。同學們都夸孩子長得漂亮,德彪突然冒出來問,曬孩子照片有沒有征得孩子同意?然后就在群里跟人討論起隱私權的問題。同學們都知道他愛抬杠,有人特意@了我和黑子,希望我們出來討論,我沒有吱聲,黑子則“說”了德彪幾句。

那次之后,群里開始慢慢冷清起來。

眼看同學會召開在即,我感到莫名的煩躁。我想象得出,聚會的時候,酒桌上肯定會有人高調炫耀工作、收入或者事業,希望被人尊崇、被人羨慕;肯定會有人不停地勸酒、互相奉承;我不喜歡被人以“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為由,要挾著喝酒。酒喝多了,肯定會有人情緒失控,男女摟摟抱抱,然后有同學爭風吃醋,發生爭執——一旦出現爭執,場面將十分尷尬,這樣的同學會有什么意義呢?

我等著同學會被取消,或者德彪打來反悔的電話,不再去參加聚會,卻一直沒有等來想要的消息。后來,聽說同學會要改在湯溪舉行,因為很多同學想去學校合影留念,追憶年少青澀時候的美好時光。我不知道我當初愛過的那個女孩兒會不會來,只知道那段經歷回憶起來一點兒都不美好,而且,當我被老師貼上標簽打入另冊時,那個女孩兒也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歧視,她轉學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

大家都愿意回到鎮上來辦同學會,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黑子有現成的飯店、卡拉OK廳、賓館,雖然檔次不高,讓那些有身份的城里同學不得不紆尊降貴,但是考慮到同學會不僅僅是吃一頓飯那么簡單——有可能要在一起待一天,有些同學要住一宿,從費用方面考慮,回湯溪來辦是最劃算的了。更何況,黑子說在湯溪辦的話,費用大伙兒不用管,到時他象征性收一點兒,不收也有可能。這樣,來參加同學會的人數就更多了。

當我意識到同學會已不可能取消,想到自己是湯溪鎮上的人,老是躲躲閃閃的不合適,就去和黑子商量,同學會的費用我要出一部分。黑子說不用的,既然大家愿意選擇在他那兒吃住,他壓根兒沒打算收同學的錢,到時全部免單。我說這不合適,事情沒有這樣搞的。黑子說他沒有把話說死,就是擔心有些人愛面子不來了。

“這樣吧,酒水你來,行不行?彼此面子上過得去。”

我特意去了一趟金華,備了一箱茅臺、一箱五糧液、一箱法國干紅。我把它們拉到黑子的辦公室,心里開始接受同學會,甚至幻想那個女孩兒也會來。雖然到了這個年紀,我已經對異性沒有什么興趣,但是想起那個女孩兒,心里既惆悵又向往。偏偏這時,我妻子在張家界旅游時摔傷了,她說摔得不重,只是沒法跟著旅游團一塊兒回來了,特意告知我一聲。我思前想后,決定放棄同學會,去張家界接妻子回來。

等我和妻子從張家界回到湯溪,同學會已經舉辦過了。黑子給我打電話,說同學會被德彪給毀了。我腦子里瞬間冒出幾種可能:他跟當年崇洋媚外的同學鬧翻了?他跟女同學抬杠,把愛炫耀財富的那幾個罵哭了?我問黑子怎么回事,他說德彪跟人打架了。黑子絮絮叨叨地講起當天的情況,但對德彪打架的事似乎并不太在意,而是用更多的時間來講哪個同學開什么車,哪個同學帶著漂亮秘書,大家怎么玩兒成語接龍和數7游戲。我聽得不耐煩,讓他先講德彪的事。黑子這才講起德彪,但仍沒講打架的事,而是說他表現得也挺大方,拿了四條軟中華,四條紅塔山,黑子叫他別太客氣,他說同學們十多年沒聚會了,雖然他混得不好,好歹在湯溪鎮上買了二手房,也算是鎮上人了。在聚會上,他跟大家相處得也不錯。

“這么跟你說吧!德彪在同學會進行到晚上九點之前,也就是我派司機送老師們回家之前,都挺正常的。不管有人多么惡心地刷存在感,有人利用機會趨炎附勢,有人從大城市來牛得不行,他都穩坐釣魚臺。他甚至起身向吳老師敬酒,說當年不懂事,如果能聽老師的話,考上大學,今天就不會無所建樹。吳老師年紀大了,不知道德彪在網絡上很有名氣,當然也可能是裝不知道,他甚至想不起當年批評過德彪的事了。”

“然后呢?”

“老師一走,我就準備結束吃飯,帶同學們去歌廳唱歌跳舞。這時,有一個同學說他要早走一步,突然提出來AA制,說交了錢再走。我說不用的,這是在我家里吃飯,哪能讓同學們付錢。那個同學我就不說名字了,他堅持要AA制,說這樣誰也不要欠誰的。問題是我早就說過,回湯溪來辦同學會費用大伙兒不用管,因為我知道有的同學家里挺窮的,真要執行AA制,吃飯、住宿,加上德彪的煙、你的酒,每人至少得交四百元。如果男士再表現得紳士一點兒,刨除女同學就要交得更多。這種賬不能算,一算出來肯定被人罵。我就說,要不你就交前臺一百元吧,有事先走都理解的。那家伙就發火了,說我瞧不起他,說既然不是AA制,那由他來做東好了!他從包里掏出一沓錢,‘啪’一聲摔在桌上,把酒杯都震得掉下來了……”

“德彪跟他杠上了?”

“你接著聽呀。那家伙說,給你臉你不要臉,告訴你,今天這單我埋定了。說著,他又要掏錢往桌上砸,被德彪一把拽住了。德彪說,老同學,黑子早就說過,同學會他沒打算收錢。那家伙反問,憑他最有錢?德彪說不憑什么,就憑他辛辛苦苦忙活好幾天,他愿意為同學們服務。那家伙說不行,要埋單就他一個人埋。他這么鬧,搞得大伙兒都很尷尬。我想先把桌上的錢收下,等明天再去金華找那家伙算賬,再扯下去,大伙兒吃不好飯,也不會有心情唱歌。不料德彪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錢,把它塞進那人的包里,并且說,今天的錢全由他來出!”

“他哪兒來的錢,沒必要呀!”

“我當時也想堵他的嘴,但他不管不顧的,哪聽得進去!他的意思是,同學之間誰也別瞧不起誰,如果連付個賬都要論資格,那他最有這個資格。就這樣,他跟那家伙杠起來了。那家伙說他不差錢,他有的是錢,他雖然不是官,手下也管著不少人!那家伙顯然喝多了,又說德彪你算老幾啊,先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就你這癟三兒樣,壓根兒沒有資格跟我說話。”

“結果呢?”

“德彪痛斥那家伙說,我是沒你有錢,但我不會只顧自己活得好,去做喪天良的事!那家伙一下子就急眼了,揪住德彪的衣領,叫他說清楚,誰做喪天良的事了。德彪說,誰做了心里最清楚,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欺壓民工的無良企業主,他們掙的錢雖然多,但是每一分都是骯臟的……”

我笑著說:“這話聽著熟悉。”

黑子也笑了笑。“嗐!那家伙確實有問題,他是承包工程的,常年拖欠工人工資。德彪剛開始還不想當眾揭他的短,誰想他不知好歹,惹得德彪把他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當眾抖摟了出來。結果兩個人大打出手……”

我去拘留所探望德彪的時候,他坐在窗口另一端,顯得悲觀沮喪。他因為把暴發戶同學打傷了,拘留十五天,還要承擔相應的醫療賠償。我問他怎么知道那家伙是個壓榨民工的無良企業主,他說前陣子網上看到過民工向該企業討債的帖子。

“那家伙年年拖欠工人工資,讓多少工人生活陷入窘迫?而他靠這樣的無良手段獲得財富后,想的不是怎么回饋社會,而是怎么把子女送到國外去,把錢轉移到國外去。這種人你說該不該打?就是這種無良企業主太多了,才……”

我打斷他,問:“你這半個月待在這里,老婆孩子和商店怎么辦呢?”

“這事兒不用我操心,也不用你操心。”德彪明顯有些不快,“他們有手有腳的,還能餓著肚子了?大不了超市沒人看,一些水果蛋糕什么的要爛了。爛就爛了吧!好了不談這些了,不知道這幾天國際上又發生了什么事?美國打敘利亞了嗎?”

“我從張家界回來就跑來看你了,還不太清楚。敘利亞總統是叫阿薩德嗎?”

“對,巴沙爾·阿薩德。欸,你說……”

警察過來敲了敲桌子,提醒我時間到了。我站起身,向德彪告別。

“不要多想,要多保重身體,有空就多鍛煉一下,或者修修禪。”我說。

“什么叫不要多想?一個人如果不關心社會,不關心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么,活著還有意義嗎?……”

我看他情緒激動,連忙道歉:“sorry,sorry,等你出來吧,我和黑子一塊兒來接你。”

德彪更加不滿了:“能不能好好說話?你一個中國人,別夾帶英文單詞,行嗎?”

離開拘留所后,我去了德彪的小超市。超市大門緊閉,老遠看到門上貼著一張紙,我以為是他老婆寫的關店半個月的公告,走近了,看清是一則致歉啟事——

敬愛的顧客:

今日中午十二點至明天中午十二點止,本人因參加同學聚會歇業一天。給您帶來不便,敬請諒解!另,原定今晚九點打烊后免費送給困難人群的臨期 (不是過期)食品,改為明晚打烊后發送,需要者屆時請來本店免費領取。店主:陳德彪。

啟事下面,還寫有幾句話,是直接寫在門板上的——

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外不愧人,內不愧心。

捍衛正義,痛擊邪惡。

赤膽熱血,報效中華。

看筆跡,應該是德彪很久以前寫的。德彪的字,剛勁有力。

責任編輯 劉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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