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本面向廣大讀者的蜀道普及社科圖書,從蜀道的線路變遷、國家統一與長治久安、歷史遺存、行道古樹、摩崖石刻、文化交流、文學創作、書法藝術、域外旅人等10個專題講述蜀道故事,傳承蜀道文化,讓蜀道不斷發揮其獨特的歷史、文化和現實價值。
蔡東洲
西華師范大學教授,蜀道研究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主要從事蜀道、三國歷史文化、巴蜀山城寨堡、清代南部檔案、川陜革命根據地的調查與研究。已有調查研究著述百余種,其中《清代南部縣衙檔案研究》等八項成果榮獲四川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一項入選“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主持完成閬中川北道署、南充順慶府署、蓬安蓬州州署、華鎣安丙公園皛然殿等文化場館的展陳內容策劃。
蜀道石刻的一大魅力就是它的藝術價值,尤其是書法藝術。在漢末魏晉張芝、索靖、鐘繇、王羲之等書法名家出現之前,中國書法已有悠久的歷史和極為豐富的藝術積累。留存在蜀道上的琳瑯滿目的各類碑刻,若論其字體,則篆、隸、真、行、草各體皆備;若論其風格,則樸茂雄渾和清秀流美各擅勝場、各有品貌。可以說,蜀道碑刻就是歷代書法的另一種展現形式,堪稱碑刻書法藝術的長廊。
|一|
雄視古今,獨標書史:蜀道漢魏石刻中的隸書精品
蜀道上的漢魏摩崖石刻是蜀道碑刻中書法藝術價值最高的藝術珍品,也是書法史上彪炳千秋的赫赫名作。究其原因,首先是因為這些碑刻各具特色,各美其美,無一雷同。清人王澍在《虛舟題跋》中說:“隸法以漢為極,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其次,這些碑刻大多率性而為,不事雕琢而渾然天成,不刻意經營卻天真爛漫、方雄樸茂,具有一種原生性的藝術魅力。另外,我們從這些碑刻中能感受到書刻者強烈的生命意識,特立而獨行,自由且奔放,揮灑自如,痛快淋漓,具有后世書家難以企及的自由書寫精神。
《何君閣道碑》刻于東漢光武帝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是古蜀道上留存的年代最早的摩崖石刻,全文共52字,分7行排列,隨字賦形,字形大小不拘,每行字數不等。此碑文字結體的最大特點是以篆筆作隸書,寬博方正,削繁就簡。筆法上則變圓為方,橫平豎直,波磔不顯,含蓄雅致;章法上參差錯落,穿插有致,豎有行而橫無列,渾然一體;整體風格古樸率直,毫無刻意求工之態,盡顯自然天成之趣。其方筆內斂、圓轉勁健,極具早期漢隸的典型特征,保留了由篆及隸的演變痕跡。宋代金石學家洪適《隸釋》中評價此碑說:“東漢隸書,斯為之首。字法方勁,古意有余,如瞻冠章甫而衣縫掖者,使人起敬不暇。雖敗筆成冢,未易窺其藩籬也。”
《鄐君開通褒斜道碑》刻于東漢永平九年(公元66年)。其碑文隸書字體,兼采篆勢,字形大小及筆畫的粗細長短皆參差不齊,每行文字的多少隨崖面石壁的起伏凹凸而不求一齊;結字古樸舒闊,外緊內松,氣勢飽滿;用筆以圓筆為主,奇崛遒勁,收筆不作波磔,自然伸展。此刻整體雄強渾穆,樸拙率真,保留了早期隸書的諸多特點,加之歲月磨洗,自然剝蝕,更加蒼茫樸茂,鬼斧神工,古今罕有其匹。清人劉熙載《藝概》評論說“《開通褒斜道》石刻,隸之古也”,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也說“隸中之篆也”,楊守敬《評碑記》更是極力推崇:“其字體長短廣狹,參差不齊,天然古秀,若石紋然,百代而下,無從摩擬,此之謂神品。”
若論漢隸摩崖石刻中的巨擘翹楚,非《石門頌》莫屬。此刻字體靈秀飛動,勁挺散淡,或勢如長槍大戟,或宛若游鴻戲海,一任自然,不事雕琢,自清代中后期被學書者矚目以來,三百多年間備受推崇,聲譽日隆。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石門頌》格調高古,不同凡響,與常見的漢隸碑刻中整飭方峻的字形風格大異,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空靈樸秀之感,正如清人楊守敬《評碑記》中所說:“其行筆真如野鶴閑鷗,飄飄欲仙,六朝疏秀一派皆從此出。”其次,《石門頌》結字迭宕飄逸,開張舒展,因就崖壁鑿刻,筆隨崖走,任情恣性,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頗得自然天成之趣,而無同時代隸書的精心安排巧為雕琢之痕,縱橫肆意,時有奇趣。另外,《石門頌》用筆以中鋒圓筆為主,上承篆籀筆意,間采隸草筆法,縱橫捭闔,變化無方,既圓潤暢達,得天然之氣,又穩健樸拙,勢如鋼錐畫沙。
無論是格調風貌,還是結體用筆,《石門頌》都給后世書法研習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其書法猶如天地間沙鷗翔集,又像是蒼茫中野鶴振翅,飛鳴于青翠的山屏之間,回旋于湍激的淥水之上,時而上出白云,時而下臨險峰,自適逍遙,愜意從容,體現出高超的自由之美,也實現了美的自由,是漢代摩崖隸書的登峰造極之作,具有常人難以企及的藝術高度。清代張祖翼《石門頌跋》說:“《石門頌》摩崖刻石,前代雖有著錄,而名不甚顯。至乾隆間太倉畢秋帆(畢沅)督關隴,始與《開通褒斜道》刻石同為藝林所重。然三百年來,習漢碑者不知凡幾,竟無人學《石門頌》者,蓋其雄厚奔放之氣,膽怯者不敢學,力弱者不能學也。”民國時北京“四大書家”之一的羅復堪在《論書絕句》中也不無感慨地吟誦道:“高超奇逸石門頌,膽怯何由敢問津。合與《孟初》稱草隸,苦心力學莫因循。”
自清代中晚期以來,學書者臨摹《石門頌》蔚然成風,而自成一家者也不乏其人,最具影響力的有何紹基(1799—1873)、曾熙(1861—1930)、林散之(1898—1989)、蕭嫻(1902—1997)、龔望(1914—2001)、陸維釗(1899—1980)、章祖安(1937—" )等。何紹基一生臨摹《石門頌》不下數十遍,其臨作镕鑄自身的深厚學養,已成為漢隸學習的典范。康有為的弟子蕭嫻畢生臨寫《石門頌》和《石鼓文》碑刻書法,不僅得其面目,而且深諳其精神氣韻,成為以雄渾疏宕而聞名的書法大家。帖學大師沈尹默(1883—1971)早年也對《石門頌》情有獨鐘,用力甚勤,并有集字作品傳世。
《石門頌》高超的藝術魅力還深刻影響了日本的金石學研究和書法創作:書道博物館的創立者中村不折就極力收藏《石門頌》等漢中石門石刻拓本;全日本書道聯盟副理事長鐘谷善舟曾三次遠赴漢中拜謁石門石刻,1985年3月還揮毫寫下了“漢中石門,日本之師”的題詞作品,表達了對漢中石門摩崖石刻的高山仰止之情。1986年4月,日本書法界泰斗、著名漢學家中田勇次郎也來漢中訪碑,并即興賦詩道:“蜀道摩崖隸草奇,天然古秀入神技。春潭千丈綠依舊,移得巉巖中外知。”此后,日本金石書法界牛丸好一、西林昭一等眾多名家紛至沓來,尋根石門,踏訪褒谷,瞻仰古刻,添中日文化交流的佳話。
與《石門頌》在書法史上齊名的還有《西狹頌》和《郙閣頌》,合稱“漢三頌”。
《西狹頌》是保存最為完整的一通漢代摩崖石刻,筆畫清晰,字口完整。楊守敬《評碑記》說:“方整雄偉,首尾無一缺失,尤可寶重。”此刻整體寬博遒古,雄渾靜穆,給人以博大雍容之感。碑文用筆以方筆為主,間用篆籀筆法,故而圓渾厚實,舒展有致;結體方正寬博,疏宕沖和,樸拙中時含靈動,整飭中亦小有變化。此碑被譽為“漢代山林書風的代表”,被日本書法界奉為“漢隸的正宗”。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對此刻“疏宕”書風倍加稱贊,并將其與《魯峻碑》和《韓敕碑》(即《禮器碑》)并論,謂之渾厚中極、飄逸瀟灑。清人徐樹鈞《寶鴨齋題跋》評價此碑云:“疏散俊逸,如風吹仙袂,飄飄云中,非復可以尋常蹊徑探者,在漢隸中別饒意趣。”梁啟超謂其“雄邁而靜穆,漢隸正則也”。
《西狹頌》的碑尾還有一長串人名題記,多是武都太守李翕的屬從故吏,其中明確記錄書碑者為下辨(今甘肅成縣)人仇靖,字漢德,時任從史,即太守府不列入諸曹的散吏。除《西岳華山廟碑》的書佐郭香、《石門頌》的書佐王戒和《郙閣頌》的故吏仇紼之外,其他漢代碑刻的書寫者幾乎都沒有留下姓名,因此三碑顯得尤為珍貴。
《郙閣頌》比《西狹頌》晚出一年,是《西狹頌》的姊妹篇,由《西狹頌》的書寫者仇靖撰文,由仇紼書寫,在書法風格上與前作有相近之處。然而由于歲月的磨洗剝蝕,此碑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顯得混沌蒼茫,斑駁而朦朧。此碑總體上厚重簡靜,方整古拙,如巨象蹣跚,自在滿足;用筆含蓄內斂,質樸沉實,稚拙中不無天真爛漫,蘊藉中別具情態意趣,給人一種藏巧守拙、意趣憨厚而回味無窮的藝術感染力,無愧于漢隸摩崖中的瑰寶之稱。清方朔《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中說:“(《郙閣頌》)書法方古,有西京篆初變隸遺意。”萬經《分隸偶存》評論道:“字樣仿佛《夏承》,而險怪特甚。相其下筆粗鈍,酷似村學堂五六歲小兒描朱所作,而仔細把玩,一種古樸、不求討好之致,自在行間。”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吾嘗愛《郙閣頌》體法茂密,漢末已渺,后世無知之者,唯平原(顏真卿)章法結體獨有遺意。”指出在寬博厚重這一風格上,顏真卿的楷書與《郙閣頌》有內在聯系。
《楊淮表記》同樣可以看作是《石門頌》的姊妹篇,原刻位于《石門頌》摩崖的南側,書法風格與《石門頌》也比較接近,同樣被列為“石門十三品”之一。此碑用筆雄古遒勁,筆勢開張,沉著有力,古意猶存。結體則樸拙真率,因字立形,隨方就圓,疏宕天成。章法安排上縱有行而橫無列,參差錯落,令人有迥出塵寰、飄然物外之感。
方朔在《枕經堂金石書畫題跋》中說:“《石門頌》刻于建和二年,此為熹平二年,其間相距二十有六年,書法樸茂如一,而古拙疏逸則更勝。”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評此碑云:“潤醳如玉,出于《石門頌》,而又與石經《論語》近,但疏蕩過之。”確如康氏所言,此摩崖在書法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古奇縱逸,疏蕩天成,與后世之《爨龍顏碑》和《嵩岳靈廟碑》有共同之處。
|二|
承前啟后,光照藝林:蜀道碑刻中的楷書名作
2000年6月,在四川雅安的蘆山縣姜城遺址,出土了刻立于東漢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趙儀碑》,出土時砌在城墻之下,已斷為三截,碑額缺失,故又稱《趙儀殘碑》。碑陽文字經過反復刊刻,已經漫漶不清,唯能辨識“蜀郡屬國”等幾個大字。東漢中后期,蜀郡的青衣、嚴道和旄牛等縣諸羌經常叛亂,為了加強對諸羌的管理,朝廷在青衣縣設置蜀郡屬國都尉,領漢嘉、嚴道、徙、旄牛四城。三國蜀漢章武元年(公元221年),廢蜀郡屬國,置漢嘉郡。
《趙儀碑》碑陰文字大多完好,有如新出。根據現存文字推斷,此碑原為紀念蜀郡屬國都尉趙儀所立,后遭戰亂,碑文磨滅。趙儀為官清廉,深孚民望,功德事跡傳頌不絕,于是新任漢嘉郡長張河率主簿、主記、功曹、掾史諸人在原碑的背面重新刻文褒揚,樹立榜樣,“以示后賢”。
從字體風格來看,《趙儀碑》已介于由隸到楷的轉變之中。其筆畫簡約含蓄,以圓潤為主,減少了隸書起筆和收筆的蠶頭燕尾之態,轉折處已出現楷書的提按及方折之法,勾挑多不明顯,或點到為止,或順勢出鋒,減省了隸書固有的波磔之勢。在結體上,此碑字形多呈方整之形,甚至出現縱向取勢的特點,與漢隸左伸右展的扁平開張之勢已大異其趣。在整體布局上,此碑因字賦形,大小參差,有行無列,疏落有致,平淡簡約中有一種洗盡鉛華、素面朝天、散逸自適而香遠溢清的天然韻致。
《趙儀碑》是蜀道石刻中少有的呈現由隸到楷轉變的代表性碑刻,其書法出自基層書佐小吏,而其刻工更是社會底層的“窮鄉兒女”,故其文字時有訛誤,而筆跡簡約散逸,缺少廟堂碑刻的森嚴正大之氣,也沒有摩崖石刻的恣意挺拔,對研究漢魏時期字體的嬗變和書法風格的取向具有重要意義。1993年在山東兗州城東南泗河出土的《北齊沙丘城造像殘碑》(即《北齊河清三年造像記》)書刻于公元564年,比《趙儀碑》要晚三個多世紀,但書法風格有相似之處,用筆安詳從容,結體雍容大度,舒展自然而風神淡泊,于此可見由隸到楷轉變的漫長過程以及審美取向上的共性。
如果把綿延不絕的蜀道碑刻比作一座書法藝術的長廊,則其壓卷之作當為《石門銘》莫屬。
《石門銘》無疑是北魏楷書摩崖石刻的代表,它不僅是研究褒斜古道的珍貴史料,更是書法藝術史上的一座豐碑。它上承《石門頌》的樸茂氣象,下開魏碑圓渾之新風,大書深刻,雄強開張,戛戛獨造中自具陽剛舒展之氣,大樸不雕而又筆陣森嚴,雄視百代,彪炳藝林,堪稱鴻篇巨制。
《石門銘》刻于北魏永平二年(公元509年),上距《石門頌》已歷360多年,但是二者之間氣息相通,藝境相似,風格相類,都是因崖就壁,充分利用石壁的廣闊空間,縱情揮灑,擺脫了紙墨的限制,從而超逸絕俗,有如野鶴翩躚,欹側跌宕,好似長槍大戟,雄健有力。
《石門銘》用筆圓渾蒼勁,凝練挺拔:舒展處如蒼鷹展翅,開闔自如;曲折處像萬歲枯藤,寓剛于柔;遒勁蜿蜒,如錐畫沙,如屋漏痕,如壯士拔山,如寒猿飲水,形態不一,變化無方。結體內緊外松,上密下疏,俊秀朗逸,跌宕奇崛,黜左而伸右,抑上而拓下,兩角伸展,寬大開闊。總體分布疏宕自然,俯仰有致,書風渾穆高古,意趣天成,真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百代以下,罕有其匹。
清代中后期碑學興起以來,以《石門頌》《石門銘》為代表的雄渾樸茂的摩崖石刻備受學書者的推崇,贊譽備至,慕響不絕。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將《石門銘》列為“神品”,以其為“飛逸渾穆之宗”,并評價說《石門銘》分衍疏宕,翩翩欲仙,“若瑤島散仙,驂鸞跨鶴”。梁啟超在《碑帖跋》中也說:“《石門銘》筆意多與《石門頌》相近,彼以草作隸,此以草作楷,皆逸品也。”
康有為本人的書法深受《石門銘》影響,同時也最得《石門銘》圓渾開張的正大氣象,獨創所謂“麻繩體”的自家面貌,對近代以來的書風走向影響甚巨。現代草書大家于右任早年也對《石門銘》情有獨鐘,《右任墨緣》中有一首廣為傳頌的詩作:“朝臨石門銘,暮寫二十品。辛苦集為聯,夜夜淚濕枕。”道出了其學習書法的門徑和甘苦。中年以后,于右任以碑體入行書,自成一體,卓成大家,晚年又以碑入草,巧拙相生,生辣勁挺,創立了于氏獨有的草書風格。
四川中江縣廣福鎮曾有唐代摩崖石刻《石亭記千秋亭記》一通,刊刻于唐開元十九年(公元731年),本為當時的銅山縣尉崔文邕等人建造離亭所立,名《石亭記》。離亭即長亭,是會飲餞別之地,位于銅山縣城北五里的玉江邊上。此為郪江之正源,故又名郪江亭。《石亭記》由飛烏縣前主簿趙演撰文,銅山縣前主簿郭延瑾書碑。其后崔文邕又撰《千秋亭詠并序》刊刻于后,并改“石亭”名為“千秋亭”。今石亭與刻石皆已毀滅不存,僅有拓片傳世。
《石亭記千秋亭記》是唐代楷書摩崖石刻中的精品,其用筆結字與六朝碑刻的“簡質樸拙”之風多有暗合,而與法度森嚴的唐楷則頗有不同。此碑用筆圓渾簡約,起筆多露鋒直入,收筆則簡潔含蓄,中段多充實飽滿,筆畫之間多牽連呼應,時見行草書筆致,顯得活潑靈動,較少唐楷的平整謹嚴之狀。結體則橫向取勢,中宮疏朗,抑左揚右,欹側相生。
《石亭記千秋亭記》自清代中后期被發現以來,旋即受到金石學家和書法家的青睞追捧。清代道光間擔任四川按察使的金石學家劉喜海將《石亭記千秋亭記》編入《三巴孴古志·金石苑》一書中,大書法家康有為更是對《石亭記千秋亭記》情有獨鐘,坊間傳說他晚年得此摩崖拓片之后,秘而不宣,“視為至寶,刻意摹寫”,遂成自家面目。近代藏書家、校勘學家章鈺和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商承祚等學界名流都曾對此摩崖多有研究,并留下了相關題跋和評語。
唐宋以降,蜀道碑刻的數量雖在不斷增多,尤其是題名題記類的石刻不可勝數,但就其書法而言,絕大多數顯得庸常無奇,乏善可陳。其主要原因是從魏晉六朝以來,書法逐漸成為文人士大夫的“專門”愛好,出現了名家書法,主要流行于文人士大夫階層,書法的門檻被抬高了,即使刻石題銘,也以名家書法為尚。其次,文人書法的流傳形式以書札和卷軸為主,底層民眾由于受教育程度的限制,其書寫水平很難達到文人書法的技法高度和審美境界。另外,楷書自隋唐之際成熟定型之后,形成了嚴格的法度準則,用筆結構都有很高的要求,除專門用功學習者之外,一般人已很難達到具有藝術價值的技法高度,更不用說創造性發揮了。
而漢末魏晉之際,正是漢字形體大變的時代。漢代的基層書吏大都要經過嚴格的書寫訓練,具備較高的書寫水平。在這種背景下,不論是日常的文案處理,還是專門的刻石題銘,他們大都能手到擒來,觸處皆有可觀,“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所謂“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負時以騁績”。對于那些具有較高書寫水平者來說,更是縱情任性,落筆成趣,發揮事業,彪炳丹青,“談歡則字與笑并,論戚則聲共泣偕;信可以發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當然,其中也有刻工的因素,比如單刀直沖與雙邊切刻的效果就大相徑庭。此外,時代的懸隔也會造成審美上的“距離感”。自然的風化剝落不僅會增加碑刻的滄桑之感,還會增添渾樸蒼茫之象。
自清代碑學大興以來,學者和書法家毫不吝情地贊賞漢魏石刻,不憚其煩地從中尋求創作的靈感。“宗法漢魏”就像是迷途者尋找家園一樣,前赴后繼,至今方興未艾,也正是因為看到了漢魏石刻中大樸不雕、率性自然的藝術特質。這是要極力擺脫唐楷法度束縛和文人書法雋秀流麗影響的真切表現,是“距離產生美感”的真實寫照。
|三|
搜集考證,蔚成曲調:蜀道碑刻的傳拓與題跋
蜀道碑刻還是中國傳統金石學的研究對象之一。踏察古道,探尋古刻,摹工傳拓,鑒藏考訂,由蜀道碑刻而衍生的金石傳拓及鑒藏考證之學,代不乏人,蔚成風氣。
在宋代金石學興起之前,蜀道碑刻因其史料價值已引起了學者的注意。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其《水經注·沔水》中已有關于石門的記載,“褒水又東南歷小石門,門穿山通道,六丈有余”,并引《石門頌》碑文說,“刻石言:漢明帝永平中,司隸校尉犍為楊厥之所開。逮桓帝建和二年,漢中太守同郡王升嘉厥開鑿之功,琢石頌德”。可見,《石門頌》已作為史料進入研究者的視野。
唐末文學家孫樵曾多次由褒城入蜀,著有《書褒城驛壁》《梓潼移江記》《出蜀賦》《興元新路記》等多篇反映蜀道山川風物及道里驛置的文字,而《興元新路記》堪稱有關文川道走向、驛里、路況、沿途景致、古跡等情形的一份內容翔實的調查報告,其中就有關于西晉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修棧道記》摩崖石刻的錄文及辨識。盡管孫樵的錄文有誤,但這已是宋代金石學的先聲了。
歐陽修的《集古錄》是宋代金石學的奠基之作,其中有《石門頌》(卷二)、《石門銘》(卷四)的題跋,另有《郙閣頌》(卷三)的全文著錄。這些石刻的文字內容及復制拓本很可能來自曾任興元知府的許逖。歐陽修《司封員外郎許公行狀》中說:“(許逖)出知興元府,大修山河堰。”而欲修山河堰就必須踏察褒河谷地,對周邊的石刻遺存也會一并尋訪調查。
在曾鞏的《元豐題跋》中,則明確記載了他的朋友晁仲約和馬瑊前后饋贈他《郙閣頌》的事。晁氏所贈者,“翕”字殘缺不可辨,而馬氏所贈者文字完整,于是曾鞏終于辨明了《郙閣頌》中的武都太守名李翕,而不是歐陽修《集古錄》中所著錄的“李會”。北宋的墨竹畫家文同寄興州(治今陜西略陽)分判蒲誠之的詩句“乳柱石窟寺,不辨文字古”下自注“郙閣漢銘”。可見至少在宋代,《郙閣頌》等“漢三頌”已成為當地的文化名片。而南宋紹定年間的沔州(治今陜西略陽)知州田克仕赴任時即已隨身攜帶著《郙閣頌》的舊拓,到任后又依其舊拓在靈巖寺重摹上石,以永其傳。
蜀道漢魏石刻以其文字奇古和書法絕世,引起了兩宋以來金石學家的不斷關注。南宋洪適在編著金石學巨著《隸釋》《隸釋續》時,就頗仰賴于入蜀出川的軍旅文人,比如員興宗《答洪丞相問隸碑書》中就說:
咨以川蜀兩漢碑墨之所從出,及古文奇字,……然丞相所以下詢數十條者,文有主,字有體,意各有出。……自《司尉校尉楊厥開石門碑》《武都太守李翕析里橋郙閣銘》《石門》者,興元旱山之東也。今《厥碑》在褒城斜谷,前人亦謂之褒谷。蜀使五丁開道,是谷矣。《析里橋郙閣銘》在利州西路興州趨武道上。武都,漢白馬氐之地。今階州,即武都也。碑立于波夷江對,至今猶儼然。……東漢《為(馮)將軍碑》在巖(宕)渠,碑字為眾隸之冠,蜀之先達皆咨其法焉。《建武何君碑》,近世鋤墓者得之,比眾碑為最,在雅之嚴道。又得《大夫碑》,大夫者,(王)褒也。在今資州資陽縣,聞好事者竊去矣。《黃龍甘露碑》,隸法可觀,碑亦稱之,眉州故石也。一二大家能有之,去而不出,是必不凡矣。劍州梓潼道上有雙闕,或云孝廉闕,或云使君闕,高二十尺有咫,比《王稚子表》者為壯,大夫士過則必式(栻),信其古也。
這封書信的信息量很大,幾乎涉及與蜀道有關的各區域的所有重要碑刻。其中有些表述明顯有誤,可能是因襲舊說,也可能是傳抄之誤。從這封書信可以看出,尋訪古刻并考證歷史在宋代已蔚成風氣,而此信的作者員興宗可謂兩宋以來全面調查蜀道碑刻的第一人。
然而古今道路多有變遷,天塹變為通途,舊道遂廢棄閉塞,少人問津。遺落在故道上的石刻碑記也逐漸被人忘卻,塵封于荒郊野徑,隱沒于苔蘚犵草。上舉員興宗致洪適信中提到的《建武何君碑》,即有名的《何君閣道碑》,見于洪適的《隸釋》一書,然而宋代以后便湮沒無聞,這與旄牛古道的荒棄有關,直到2004年被重新發現,才又引起學界的關注。
近代以來赫赫有名的《鄐君開通褒斜道碑》摩崖刻石,其命運沉浮也是一波三折。此碑刻于東漢永平九年,然而南宋之前闃寂無聞,鮮為人知。南宋興元府(治今陜西漢中)知州章森和南鄭縣令晏袤等人為修建山河堰水利工程,勘察褒河地形,意外發現了長滿苔蘚的《鄐君開通褒斜道碑》。同時期的金石學家婁機在其《漢隸字源》中即有《鄐君開通褒斜道碑》的跋文,并注明其拓本來自州帥章森的貺贈。晏袤為這批新發現的漢晉摩崖石刻作了楷書釋文,還有隸書長篇題記,分別刊于原刻之下,以收珠聯璧合之效。有意思的是,晏袤還將《鄐君開通褒斜道碑》與《何君閣道碑》進行字體書法的比較,謂其“字畫簡古嚴正”“體勢相若”。于此可見,《何君閣道碑》彼時已廣為金石學家所青睞,亦足見晏袤等人深厚的金石學素養。
宋代之后,《鄐君開通褒斜道碑》又歸于寂寥。直到金石學復興的清代中后期,它才再次引起學者的關注。清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前后任褒城縣令的浙江海寧人倪學洙博涉經史,雅好金石,重新訪得《鄐君開通褒斜道碑》摩崖刻石,命工椎拓,分贈陜西巡撫畢沅和金石學家王昶諸人,畢沅將其收入《關中金石記》,王昶則采入《金石萃編》,而乾隆朝三通館將其編入《續通志·金石略》。于是《鄐君開通褒斜道碑》再次聲名鵲起,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翁方綱《兩漢金石記》等著作都有著錄題跋。日本書道博物館藏有《鄐君開通褒斜道碑》舊拓一幀,一度傳為宋拓,卷尾有吳昌碩題跋,吳氏斷其為“康、雍時氈蠟”,有學者認為極有可能也是倪學洙雇人所拓。
清代是金石學的黃金時代,凡從事經史古物研究者,幾乎無不預流金石碑版的訪求考訂之學。學者們已不滿足于“穩坐高齋讀古書”的適意愜然,而是積極參與到尋訪古刻的探幽攬勝之中,不斷開拓學術視域,學術風氣也為之一變。
畢沅不僅是坐鎮一方的封疆大吏,還是一位博涉經史、淹貫金石的大學者。他在陜西巡撫任上遍訪三秦名勝,搜羅所得共計797通秦漢至金元時期的金石碑刻,纂成《關中金石記》八卷,其中石刻781件,包括著名的蜀道石刻“漢三頌”在內。
清嘉慶時期的略陽縣令王森文實地訪察漢中各地的石刻遺存,并雇工椎拓,根據拓本一一摹繪,著成《石門碑醳》一書。此書在清道光時由蔣光煦增補,成為首部研究漢中蜀道石刻群的專題著述。清道光年間又有博古好學之士羅秀書、萬方田、徐珽鈺等人合力撰成《褒谷古跡輯略》一書,收錄范圍比《石門碑醳》更廣,并附錄了李白《游石門詩》、沈佺期《夜宿七盤嶺》、岑參《官嘉州刺史與鮮于庶子自褒城同行》、薛能《褒谷道中》等歷代詩文,內容更加豐富。《石門碑醳》《褒谷古跡輯略》并郭友源的《石門碑考》合稱“石門三書”,是清代中期石門石刻調查考釋的重要成果。
曾任四川按察使的劉喜海和曾任四川學政的大書法家何紹基都熱衷于收藏蜀道碑刻拓本,并多有精深研究。劉氏編撰《三巴孴古志·金石苑》一書,保留了諸多散佚的蜀中石刻史料,還藏有多個版本的《石門頌》拓本。據朱文鈞《歐齋石墨題跋》所記,劉氏還藏有未經洗鑿的絕舊本《石門頌》舊拓。何紹基對《石門頌》更是情有獨鐘。他曾登臨過漢中的連云棧道和金牛棧道,想必也到訪過石門。何氏不但終生勤于臨習《石門頌》,更是專注于對《石門頌》各種拓本的搜求,或是友朋持贈,或是借閱雙鉤,不遺余力,前后收藏過不下于四個版本的《石門頌》拓本,據說其中還有宋拓本。
晚清陜甘學政吳大澂更是一位親臨現場親手摩挲拓制蜀道石刻拓本的金石學家,與陳介祺、王懿榮并稱“晚清金石三大家”。三人以金石為紐帶,相通有無,交往頻繁。吳大澂到任陜甘學政后,陳介祺多次書信函告,教以具體的傳拓之法,如“《石門頌》諸漢刻,均望洗剔,以棉料厚紙先撲墨后拭墨精拓之,水用芨膠去礬”。吳大澂也很快在漢中結交了兩位金石傳拓的得力助手——褒城縣教諭羅秀書和職業拓工張懋功。于是,由陳介祺函授傳拓技法要點、吳大澂現場具體指導、羅秀書協助、張懋功具體椎拓的石門石刻精拓本問世,得到了世人的追捧,并遠播日本等國。而身為學政的吳大澂與山野村夫張懋功竟成莫逆之交,甚至夜宿張廬,觀風雪滿山,聽江聲如吼,攀蘿附葛,“訪得《永壽刻石》數行及《鄐君開通褒斜》刻石尾段殘字,亦一快事”。
張懋功在吳大澂等人的示范、點撥和栽培之下,也終于成為一代拓碑名手。白謙慎《吳大澂和他的拓工》以及王蓬《記一個拓印世家》對張氏的椎拓技藝及拓印生涯多有記敘。幸運的是,張氏椎拓技藝后繼有人,其第四代孫張中發曾是漢中市博物館“石門十三品”特聘首席椎拓技師,其后還有“非遺”傳人張曉光仍在傳承祖業。
歷代學人對于蜀道碑刻的搜集、整理、傳拓、題跋和研究,可以看作是中國傳統金石學演進的一個縮影。每一通石刻的流傳播遷史,即是一部簡短的金石小史;而每一位金石學家的訪碑觀碑和傳拓題跋,無不是其興趣學識的凝結體現。清代金石學中興以來,學者莫不廣聚金石碑拓,研其文字之源流正變,品味書法之樸茂清麗,或證經補史,或預流新學,金石碑刻史料在現代學術轉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蜀道碑刻的價值是多方面的,有待我們持續關注、深入研究和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