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在青海采訪,我時常恐慌,特別是面對追隨慕生忠將軍踏勘青藏路的馬作良,以及那個最早進駐格爾木七人工作小組之一的王超林時。
每一代人里總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只不過每個人故事的結尾不一樣,而我們只會崇敬那些成功的,遺忘甚至蔑視許多本應該尊重的人。
他們兩個就是那一代里不安分而且有理想的人。他們和現在很多自以為了不起的人一樣,不安于父輩習慣的生活,一個選擇加入從青海運輸物資到西藏的駱駝隊,一個則到了當時一個人都沒有的格爾木。其實自以為理想主義的我們,或許還沒有他們那樣的豪氣和勇氣。
然后五十年過去了,他們面對著我,講述他們的一生。
馬作良隨駱駝隊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回來后被派去修青藏公路,然后駐扎在這個無人區的某一個地方。食物是路過車輛扔下的饃饃,沒有帳篷,有野獸和暴風雪,就這么過去了幾十年,他回到了格爾木,平靜得像普通的困頓老人坐在養滿雞鴨的庭院里——這是當年他第一次到格爾木扎營的地方。外人不知道他的故事,但這是他的一生。
王超林住在西寧的老干部休養中心,那是座沒有貼外墻瓷磚的、簡單的筒子樓。他平時不出門,也沒有人找他,所以對于我的到訪特別開心,甚至第二天我約定十點再去找他的時候,他九點就在門口等。他剛到格爾木的時候,這里有成片半人高的水草,有突然躥出來的黃羊,還有虎視眈眈的狼群。他們沒有食物,工資買不到任何東西,每天四處找食物順便宣傳政策。他退休之后到了西寧。雖然和當年的同事都在一個院里,但他過的是封閉的生活。他說這些年來,因為我,他才第一次去尋找當年的同伴,也才突然發現,他們都死了。

他們都死了。我記得很清楚,他重復了一遍,很平靜。采訪完的時候他突然問我:“你去過河南嗎?”他是河南人。我說“我去過”。他問我:“你說我現在回去好嗎?”我說:“很好啊,變化很大。”但他許久沒有答話,就說:“算了,我太老了。”——這是他的一生。
時常接到來自老家的文學青年的電話,他們找到我都是希望我能幫些什么,很多文學青年都是夢想太過龐大、表達太過直接的人,所以有時候顯得很可笑,有時候顯得很動人。有一個小女孩,整天向我推銷她的男朋友,發一篇文章給我——崇達,你是否覺得這篇文章太好了?其實那文章真的不好,這個時代的文藝青年沒有經歷過多少事情,攥著青春的一點懵懂和苦悶卻以為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好多秘密。最終,我干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就說了句:我也無能為力。一個天才表現天分的方式是,在惡劣的環境下他能解決好問題而且做得比別人好。我知道這句話很無情。
我運氣很好,所以很恐慌,也很遺憾在對自己的未來還把握不定的時候,實在沒有耐心幫我并不認識的人。雖然我知道他們需要幫忙,不過我想,其實他們并不相信我。當我放下工作很努力地勸說他們時,他們覺得我不欣賞他們是因為我的態度,而不是自己的原因——他們認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天才,只是沒有人成全。
之所以從那些老人的一生想到這些人,是因為我想告訴他們,也告訴自己,大部分人都在夢想著,也都在努力著,想象越龐大,渴望越強烈,我們就越容易焦躁不平,覺得別人得到成全了,為什么自己沒有?當我們一廂情愿地飛蛾撲火般前行時,憑什么命運和別人就一定要為我們讓道呢?一味要求別人因他們夢想的真誠而感動而成全他們,這種想法是多么投機而且蔑視別人的努力——努力著的不只是你,渴望實現自己理想的不只是你,現實困頓的也不只是你,你沒有特權要求別人怎么做。
每個人在十六歲左右開始幻想自己的生活,二十歲展開,二十四歲左右開始因為現實而迷惘。有的人找到自己的原因,有的人認為生活對他不公,最后歸結為運氣。然而都無所謂——幾十年過去后,大家都活下來了,誰又真比誰快樂?
我們共同面對的最大的問題,不是為什么達不到所期望的生活,而是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對生活。
這一生怎么過,好多人都有自己的臆想。更多人知道的不是自己要怎么過,而只是努力參照自己的臆想去過——車子、票子、名氣或者知己。夢想和沖動是年輕人最容易讓自己亢奮,讓自己努力,讓自己覺得充實的東西,然而或許只追求這些真的不是好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不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我后悔沒有問馬作良和王超林當時選擇到西部的原因,我知道他們的故事會純粹到讓很多自以為熱血沸騰夢想無敵的人(包括我自己)汗顏。不過我想,他們的故事和他們現在的生活一對比,或許也會讓我焦灼到恐慌,年輕的我或許無法接受,在夢想和狂熱的彼岸竟然是這樣的一生。
說這么多,其實并沒有結論。我是想借此告訴好多受困于自己太過美好的想象和太過讓自己難受的現實之間的人,我也一樣,而且很多人都一樣。事實上我們都是學生,才剛開始學習生活要怎么過。甚至很不幸地,五十年后對別人訴說這一生的時候,我們會發覺,有的人按照自己的設想活了,但一生還是很潦草;有的人狂熱了一輩子,卻什么都沒有做成。但是這些都不是讓現在的自己難過的理由,因為生下來就得活下去,各種方式,各種理由。
最重要的或許是自己相信吧,相信了就不要不滿和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