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比羚羊更有安全感

張愛玲寫小說，錢這個因素是不會藏起來的。《傾城之戀》中寫，白流蘇離了婚，住在娘家，哥哥嫂子花掉了白流蘇的錢。她和范柳原是一見鐘情，可一見鐘情不是飛蛾投火，兩個人都有自私的算計。兩人博弈，誰料到一場戰事成就了他們的婚姻。白流蘇想，要是范柳原被打死打傷了，我的處境就不堪設想，如果我受了傷，也只有橫著心求死，別拖累他。在這個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這口熱氣，還有睡在身邊的這個人。

魯迅寫過一篇小說叫《傷逝》，里面也涉及女性沒有經濟收入無法獨立，但還有一層意思，愛情靠譜嗎？魯迅這篇小說里就有對愛情的懷疑。

《傾城之戀》是愛情小說嗎？肯定是。但作者絕不是一個“戀愛腦”，腦子里只有愛情。結婚當然是為了愛情，但人生在世，希望獲得有自尊的安全感。《傾城之戀》這個故事讓我們關注到安全感這個問題，愛情有時會破壞安全感。

哲學家桑塔亞那說過一句話，獅子必然比羚羊感到安全，因為上帝站在獅子這一邊。在動物世界中，獅子比羚羊更有安全感。在《傾城之戀》這個故事中，范柳原本來是獅子，不缺安全感，結果發現，真打起仗來，自己也不過是一只羚羊。人必須有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來對抗隨時會降臨的死亡，于是范柳原想和白流蘇在一起。在愛情的沖動中，我們有了一個愛人，好像就不怕死了。有了一個愛人，覺得活下去也不那么難了。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受，面對死亡和人生的虛無，愛情似乎是一種辦法，所以人們才會把愛情說得很重要。

愛情有其非常嚴肅的一面，我們聊到愛情或者家庭時總會說到這樣幾個詞——忠誠、背叛、許諾、懺悔、欺騙、相信，這幾個詞非常嚴肅，都跟信仰有關，《傾城之戀》涉及的關鍵詞是許諾和相信，但是我們要注意，傅雷先生批評說這篇小說不崇高，張愛玲說自己就要寫得更庸俗一些，兩個人的意思是一樣的，男女主角對愛情關系的認識還沒有到精神重負的地步。非常嚴重的“戀愛腦”是什么樣呢？就是在情侶身上尋找自己至深天性所需要的自我贊美，情侶變成了神圣的理想，人借以實現自己生命的意義。所有的精神需要和道德需要都集中到一個對象身上。哪個對象能經得起這樣的使命呢？張愛玲眼中的愛情沒有這么神圣，她說，范柳原與白流蘇的結局仍舊是庸俗的，俗世的安全感是永恒的。其實，我們現在對愛情的態度也比較保守，奮不顧身的愛情好像比較少，為自己打算，自尊的安全感是壓倒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