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整個熱季領(lǐng)著小瞎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緊走,一晚上一晚上緊說。
“干咱們這營生的,一輩子就是走,”老瞎子說,“累不?”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
“我?guī)煾覆旁┠亍>褪悄銕煚敚旁┠兀瑬|奔西走一輩子,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
“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yuǎn)呢。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我?guī)煾府?dāng)年就這么跟我說。”
“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您師父我?guī)煚斦f的。我都聽過八百遍了。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藥方,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吃了藥您就能看見東西了。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說:“干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呢?”
“那是藥引子。機靈鬼兒,吃藥得有藥引子!”“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斷了的才成。”
……
一天早起來小瞎子病了……
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后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里揉搓了一會兒,然后把它們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
……
“可我的病還沒好利索。”小瞎子小聲叨咕。“噢,我想過了,你就先留在這兒,我用不了十天就回來。”
……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時已經(jīng)是冬天。
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張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老瞎子在藥鋪前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他以為是一會兒,其實已經(jīng)幾天幾夜,骨頭一樣的眼珠在詢問蒼天,臉色也變成骨頭一樣的蒼白。有人以為他是瘋了,安慰他,勸他。老瞎子苦笑:七十歲了再瘋還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動彈,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間消失干凈。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那目的原來是空的。老瞎子在一個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覺得身體里的一切都在熄滅。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彈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
終于小瞎子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嗎?”
“真想,真想——”
“那就彈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盡力地彈吧。”
(選自史鐵生小說集《命若琴弦》,有刪改)
技法點睛
首先,人物之間運用對比手法,能更好地刻畫人物性格。老瞎子與小瞎子,一老一少,形成鮮明對比。老瞎子年歲已高,一生為彈斷千根琴弦的信念而活,歷經(jīng)無數(shù)磨難,卻始終堅守。小瞎子年輕氣盛,對生活充滿好奇與渴望。通過這種對比,老瞎子的堅守精神得以凸顯,小瞎子的成長軌跡也更加清晰。
其次,在環(huán)境描寫上,也可以運用對比的手法,用現(xiàn)實和夢想的反差,呈現(xiàn)人物命運,引發(fā)讀者思考。如:老瞎子一生追求彈斷千根琴弦后重獲光明的心愿。然而,當(dāng)他終于達成目標(biāo),卻得知真相,信念瞬間崩塌,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陷入絕望。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強烈襯托出老瞎子的悲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