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延期三年后,由雙雪濤懸疑小說改編的電影《平原上的火焰》,終于在大銀幕與觀眾見面。
在冰天雪地里講述一個懸疑故事或一個愛情故事,都不難,難的是將二者結合,稍有不慎就會落入如《燃冬》那般縹緲、虛無的青春疼痛?!镀皆系幕鹧妗凡⑽茨芡耆幈苓@一點,血色與玫瑰的結合,極大依賴原著文本的意志。
2022年底,與小說同名的電視劇《平原上的摩西》開播,為“文藝懸疑”這一危險的組合博得了一席之地。平均一小時的單集長度,為鋪陳時代情境留下了充分的空間,在九十年代末期東北工廠改制的大環境下,眾生相因此鮮活。
相較之下,電影版進行了不少縮略與跳躍,這或許是電影的野心太大:既想講好一個懸疑故事,又想映襯上世紀末東北工人階層共同經歷的傷痕,還想從中抽絲剝繭出兩代人隱秘的內心痛楚和掣肘。但整體敘事并沒有一個很明顯的重心,而是雨露均沾,卻在操作風格上保持了原著的含蓄。
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被編劇導演們看中,不是因為并不新鮮的懸疑元素本身,而是圍繞兩個主角莊樹與李斐的血色浪漫,是彌漫在文本間的某種卡夫卡式的荒誕寓言。人與人之間暗流涌動的愛恨糾葛,不露聲色的冷峻和凜冽,像東北平原上漫長無盡的寒冬,令人在畏怯的同時,也難以抵御凝視深淵的誘惑。
電影《平原上的火焰》盡力去還原這種人物內在命運和性格差異摩擦出來的浪漫,卻也因此放棄了一部分對懸案結構與社會脈絡的探討,讓前半部分鋪陳的肅殺,最終演變成半截青春疼痛文學。
小說《平原上的摩西》以發生于90年代初沈陽一起貫穿八年的連環殺人案為原型,一犯罪團伙連續多次作案,專門殺害出租車司機。多年來,不安與恐懼彌漫在當地居民心中。人與人之間關系變得緊張,下一代人受到上一代人的影響,也因此卷入了漫漫冬季之中。
電影《平原上的火焰》里,劉昊然飾演的男主角莊樹,出場時還是吊兒郎當的混混少年,他原先對這起城際大案同樣是不屑一顧的。
在他的世界里,有象征那個落魄年代最后活力的地下舞廳,有與朋友們在河里炸魚的松弛,也有讓人感到不耐煩的家庭—父親偷偷行賄廠長,為自身前途作出陰暗的掙扎。母親常年寡言、淡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及與她一樣奇怪的鄰居女孩李斐。
這些奇異的、暗流涌動的人際關系,復雜之處并不在于表面的關系鏈條,而是個體內心深處各自不同的性情和欲望,是人與人之間微妙而克制的糾纏和關照。因此,若脫離原著去看電影,難免對個中奇妙感到茫然。
原著小說里化用了出自圣經《出埃及記》中的主角“摩西”作為重要意象,“摩西”在希伯來語中有“從水里拉起”的意思,寓意著某種救贖與信念。依上帝指示,有罪者需要在曠野中漂泊 40年,下一代才能進入光明幸福的應許之地。
在原文本中,這是對一代人命運的暗語。雖然電影改編時并無保留這份隱喻,但保留了那種建立在罪惡與救贖之上的悲劇性。事實上,連環殺人案的兇手并非一個固定的人,而是一類人,或者說一種情緒、一種沖動、一種彌漫在那段時期工人群體間的普遍壓抑。
李斐的父親李守廉是連環殺人案的其中一個作案者,也是最后一個。他“偶然”殺死的司機,恰是那時假扮出租車司機查案的警察蔣不凡。蔣不凡死后,曾經與他有過交集且受其觸動的莊樹立志成為一名警察,八年后,他接過了蔣一凡遇害的懸案,并順藤摸瓜找到了李斐的父親。

兩代人的命運因此糾纏交錯。那場為了見莊樹而發生的車禍讓李斐遭受截肢,也從此喪失了年少時的夢想與企望。半條生命渾渾噩噩地活著,僅存的一點對愛情的幻想,也在莊樹找到他們父女倆那一天,開始撞向毀滅。
原著故事里,兩條并行的敘事重心,分別是宏觀視角下外部環境的變動,以及一個主體少年啟自內心的語言和目光。下一代并不直接參與上一代經歷的變革,卻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父輩的影響,走向未知與無序。
命運的偶然性,是構成這宗貫穿多人的時代悲劇的重要支點。觀眾難免跟隨劇中人多發問一句:如果平安夜那天,李斐沒有搭上那輛出租車;如果出租車司機不是警察蔣一凡;如果她的父親不是李守廉而是莊德增,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對故鄉的復雜感情,是《平原上的火焰》里不可忽視的重要情感意象。
少年莊樹顯然對故鄉是有感情的,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明白這份感情到底是依賴、留戀,或僅僅是一種熟悉感和慣性。他對渴望逃離的李斐不解地反問:“你為什么總想離開呢?這里不好嗎?”

李斐沒有回答他。她也很難用語言去解釋,自己對逃離故鄉的渴望來自何處。她用冰冷的眼神望向冰冷的平原和雪地,破落的城市和工廠,似乎一切自在不言中。
莊樹雖然不能理解李斐,但莊樹的母親傅東心能。這兩個來自不同世代的女性,都是那個環境里的“異類”。她們熱愛文學與藝術,卻找不到能容納自己的地方。在重工業的世界里,她們是罕見而輕飄的一抹淡色。
在這個鄰居的女兒身上,傅東心看見了當年那個被放下的自己。李斐和自己一樣喜歡讀書、畫畫,且擁有優異的學習天賦,有逃出平原奔赴大海的勇氣和欲望。傅東心欣賞李斐,愿意無償教她畫畫和閱讀,甚至愿意拿錢資助李斐逃離東北,去更溫暖的未來。
相比起莊樹,李斐才更像她的孩子。
不一樣的是,作為年長一代,傅東心順從地接受了傳統女性的命運—相親,結婚生子,依附著老公找一個平淡無趣的工作,然后就這樣過完一生。
相較之下,李斐當然是更勇敢的。她很確定自己要去更大的城市、更好的學校讀書,下崗的父親給不出學費,就自己努力考上免學費。她和父親都舍不得傅東心,那就索性多買票邀請她一塊兒走。在李斐的世界里,沒有那么多迂回和顧慮,她是一個敢愛、敢想,更敢去做的女孩。
只不過,在電影里,這股貫穿兩代女性的敏銳和孤獨感,被簡化成了一些一閃而過的、交代匆忙的片段。傅東心得知李斐想要離開后,往后者書包里塞了一沓錢;周冬雨用文藝少女心動式的神態和口吻,祈望地勸莊樹與自己一起到南方去。如果沒有看過小說原文,其實并不能體會這些橋段的分量。
她口頭說著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卻沒能具體表達出為何而不喜歡,唯一的線索,就是她優異的成績,使這個正在走向破落的小城市不再“配得上”一個前途可觀的中學生。
李斐和傅東心兩個女性角色,很容易讓人想起2023年的劇集《漫長的季節》里的三個女性角色,沈墨、殷紅與黃麗茹。她們都同時被困在衰落的大環境與充滿壓迫感的小環境里,雖然各自的選擇與際遇不同,卻都最終通往不可逆的悲劇。
與上面三個人物比起來,《平原上的火焰》對女性的塑造要溫和一些。尤其是傅東心,她從頭至尾的含蓄、沉默,顯示出對于時代命運的消極抵抗。
在由鋼鐵、命案和烈酒組成的世界里,女性角色往往是其中一抹令人揪心的亮色。又像去年的電視劇《我是刑警》里,殺人犯的妻子白玲勤懇樸實一生,卻難以逃脫丈夫犯下的罪孽為自己與家庭帶來的不可承受的打擊。
個體的命運彼此嵌套,因此,時代齒輪的轉動,碾壓的絕不僅是單獨一個有罪者。當曾經的輝煌黯淡,個體從停擺的列車墜落,不得不硬著頭皮直面前方,直面眼前的茫然與未知。就像范偉在《漫長的季節》里吶喊的那樣:“往前走,別回頭?!?/p>
最后還是繞不開愛情。
電影最后一幕,也就是海報上最顯眼的那幅圖景—莊樹與李斐彼此倚靠在車前,橘黃色的車燈似火焰,從兩人身后向前照射。而將二人彼此銜接的,除了一對手銬,還有灑在對方身上的鮮紅血液。
愛情的意味,在此刻得到直白的具象顯影。一個自相矛盾的地方在于,如果沒有愛情,《平原上的火焰》并不特別,而又恰恰是因為愛情,它險些掉入如今電影類型的“食物鏈底端”—青春疼痛。
“青春”象征著生長和希望,是沉溺愛情幻想也不會被指責的特權階段?!疤弁础眲t指代獨屬于那個青澀年代里對世界的錯覺,以及因為難以掌控自身命運所致的困頓和無力感。在涉世未深的青春時代,這份無力感是可以被體諒甚至是被憐憫、呵護的。
只不過,它們不僅保質期十分有限,而且完全經不起現實視角的考驗。如今對青春疼痛最大的詬病,在于其脫離現實的無病呻吟。既然都將故事搬到了東北這么不“青春”的畫布上,愛情的形態,從理論上來說就很難再那么輕盈和明媚。被衰老、落敗和肅殺籠罩的青春,得有些別的與現實更密切的關聯凸顯出來才行。
在《平原上的火焰》中莊樹對李斐的愛情,從前期的懶得和她搭話,到中后期時不時突兀地想要強吻,來得如此粗俗、生猛,像極了圍繞那個年齡段的男孩子的刻板印象:不善言辭,喜歡用冷漠以及強迫來表達好感。
李斐看似更沉默內斂,但內心的火焰其實燃燒得更為旺盛。她會直接多買一張票,有把握勸服心上人跟隨自己一起南下。也會直接邀請莊樹到當時堪稱禁區的粉屯玉米地里去放火。圣誕節前夜,一團熊熊烈火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上燃燒,像熾烈的心臟跳動。這也許是李斐當時所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告白。

《平原上的火焰》的監制是刁亦男,這位拍出過另一部東北懸疑片《白日焰火》的導演,曾解釋過為何選擇東北作為懸疑故事的發生地:“因為此地的氣候符合冰刀殺人的設計。”肅殺的雪原覆蓋一切,槍聲、吶喊,連血液的凝固都更快,死亡和罪惡在此地也就更加不露聲色,更為殘酷和徹骨。
對于犯罪題材如此,其實對于愛情也是一樣的。天地太寬廣,也太蕭瑟了,這份荒涼的蕭條會稀釋愛情的濃度,倒逼人去反思一些更切膚的東西。如今,在某種現代主義的審美影響下,發生在東北的愛情故事,早已脫離早年間以喜慶、樂觀與樸實為基準的“東北愛情故事”,而是演變成“失意中的詩意”。
《平原上的火焰》把這份詩意描繪得很美,呼啦著寒風的東北平原,干燥漫長的冬夜,點燃一撮火,烈焰照亮愛人的臉龐。這是電影里最具浪漫意境的畫面。
火不僅代表少女李斐燃燒的心,也代表她對愛情的某種信仰。雖然正是因為這份信仰,她遭遇了改變命運的車禍,甚至可以說就是因為莊樹而走向深淵。但八年前后,她仍然堅定地想要去赴約。經歷這么多的李斐變得麻木、消極和厭世,但只有在望向愛情時,她的信念重新被燃起,她才變得堅定和勇敢。

已成殘疾人的她在公車上為自己涂上口紅,代表著年輕的浪漫的心在她心中仍有復蘇余地,她依然為當年的心儀對象莊樹保留著一份希冀和純真。
有了這份余味,當觀眾在看完電影后大呼“不過是另一部《燃冬》”的時候,至少能為女主角留一份敬意和祈愿。過時的“青春疼痛”,疼痛的其實是現實,而不是青春。
既然宏大環境的變化如此難以抵擋,至少還有點愛情,還有點理想和純真,可以幫我們抵御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