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施5年后,“離婚冷靜期”再遭輿論熱議,萬千聲音中,存廢之爭仍是焦點。
2025年3月初,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蔣勝男在今年的提案中呼吁刪除民法典中關于“離婚冷靜期”的條款。
這項自2021年民法典實施后生效的制度,從一開始就頗具爭議。
民法典第1077條規(guī)定,夫妻協(xié)議離婚時,自婚姻登記機關受理申請之日起30日內,任何一方可單方面撤回申請;期滿后30日內需雙方共同申請離婚證,否則視為撤回。
2020年,時任全國人大代表的蔣勝男,在參加民法典草案的審議時,曾建議刪除其中關于離婚冷靜期的條款。5年后,她再次呼吁刪除。
她認為,“離婚冷靜期”是以極少數(shù)沖動離婚的問題,限制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離婚自由,強制全體離婚當事人承擔額外成本,剝奪公民自我負責的權利。同時,她還指出,離婚冷靜期可能加劇家暴、財產轉移等風險,對婚姻中的弱勢群體尤為不利,甚至有女性在冷靜期第13天被丈夫當街殺害。
蔣勝男的意見在社會上具有相當?shù)拇硇裕S多人無法理解離婚冷靜期的存在。可改變并不容易。
“保守一點的方案是,在實踐中出一個司法解釋,對(離婚)冷靜期進行限縮。”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陳碧認為,直接刪除相關法條,難度確實不小,但對其進行限縮處理是可行的。
“今年有代表能夠提案刪除(離婚)冷靜期,讓大家都關注,是個很好的機會。”陳碧說。
為防止輕率離婚,是設置“離婚冷靜期”緣由的主要解釋。

主流婚姻法學者大都認為,在設立“離婚冷靜期”之前,相比其他國家,中國人離婚太容易了—只要雙方達成合意,到離婚登記機關就可以現(xiàn)場離婚。而其他多數(shù)允許登記離婚的國家會附加一些特殊限制條件,如結婚達到一定年限、需要分居一定時間,甚至有些國家只能通過法院完成離婚程序。
有意見認為,如果對協(xié)議離婚(登記離婚)不加任何限制,會導致協(xié)議離婚比例逐漸提高,離婚率持續(xù)上升。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宋健等的研究也指出,離婚時間約束性政策與離婚水平存在顯著的相關性。他們比較我國不同政策階段的離婚水平變化發(fā)現(xiàn),離婚時間約束性政策(類似離婚冷靜期)缺位時,協(xié)議離婚水平迅速升高、潛在離婚需求得以釋放,助推了離婚水平的整體上升;而離婚時間約束性政策在位時,離婚水平則相對平穩(wěn)。

在2003年頒布新修訂的《婚姻登記條例》之前,國內的登記離婚需要單位或村鎮(zhèn)出具的介紹信,需要經歷“一個月”的審查期。2003年,這些限制或延緩性措施均被刪除,只要夫妻雙方達成合意,民政機關可當場辦理離婚登記,離婚證“立等可取”。
上述研究指出,2003年取消離婚審查期制度后,離婚率快速上升,從2003年的1.05‰攀升至2019年的3.36‰。
此外,從2003年開始,登記離婚占離婚總數(shù)的比例也持續(xù)走高。1984年至2003年,登記離婚占比在34%~52%之間徘徊,期間的平均值占各年離婚總數(shù)的40%左右。到2007年,登記離婚占比達到69.4%,2020年達到最高峰86.10%。
主流意見由此認為,沒有門檻的登記離婚導致離婚太過簡單和隨意,使得輕率離婚、政策性的假離婚現(xiàn)象變多,不利于未成年子女成長和婚姻的長期存續(xù)。
這可以說是“離婚冷靜期”出臺的一大背景。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社會研究中心副教授於嘉告訴筆者,“離婚冷靜期”的設立是在釋放一種信號:“國家想要維持社會婚姻的完整性、穩(wěn)定性,從而讓大家處于一個穩(wěn)定的制度之中,以減少犯罪率,保持社會有序發(fā)展。”
但這會在個人幸福和社會價值之間形成一個張力。於嘉表示,從個體的角度來說,可能一個人在婚姻中非常不幸,想要盡快離開這段關系,但從社會管理的角度來看,管理者要盡力維持婚姻制度的穩(wěn)定。
“隨著個體主義的興起,當下的年輕人越來越看重婚姻的情感滿意度,而非考慮家庭或集體主義價值。”於嘉說,這也是為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上大家難以接受“離婚冷靜期”的原因之一。
從數(shù)據(jù)上看,離婚冷靜期實施后,確實產生了“效果”。
比如協(xié)議離婚占比有了明顯下降,從2020年的86.1%降至2023年的71.94%。國內離婚率也在2021年離婚冷靜期實施后,從2020年的3.09‰,降至2.0‰。北京大學副教授董浩的一項研究也顯示,2021年“離婚冷靜期”規(guī)定使得各省各季度離婚登記數(shù)量平均減少1.03萬—1.32萬對,較前三年降低了33%~42%。
但另一方面,登記離婚數(shù)量減少的同時,訴訟離婚數(shù)量反向走高。
近10年以來,訴訟離婚占比經歷一個先降后漲的過程,2020年剛好是個分水嶺。2013年至2020年間,訴訟離婚率從最初的19.57%逐年下降至2020年的13.90%。2021年開始,訴訟離婚率開始回升,當年升至24.59%,2023年進一步升至28.06%。
因而不少聲音表示,離婚冷靜期減少的協(xié)議離婚人數(shù),可能大部分轉去了訴訟離婚。
而在協(xié)議離婚占比和訴訟離婚占比兩個數(shù)據(jù)的一升一降間,離婚率下降的趨勢并未實質止住。2020年,國內離婚率3.09‰,2021年離婚冷靜期實施當年短暫降至2.0‰,但次年又開始上漲,2023年漲至2.6‰。
與此同時,社交媒體上出現(xiàn)了一類律師業(yè)務廣告帖,打著“網(wǎng)上辦理離婚,沒有冷靜期”的旗號,底下有成百上千的評論,清一色都是問“怎么辦理”。實際上,這種方式就是訴訟離婚,只是可以通過線上立案和開庭。

上海家事律師李丹對這種轉向有所體會:“確實有離婚冷靜期導致不少人去訴訟離婚的情況,因為大家覺得冷靜期太繁瑣了,又充滿變數(shù)。”
如果夫妻雙方達成離婚合意,向法院起訴后做一次調解,沒有意外情況,法院就會調解離婚。“和立案庭說好,比民政局的冷靜期離婚還方便高效。”李丹說,調解書具有強制執(zhí)行力,比雙方簽署的離婚協(xié)議更有效。
2024年底調解離婚成功的林玉梅,對此頗有感觸。
當年9月,結婚12年的林玉梅因為無法忍受丈夫網(wǎng)貸十幾萬元買彩票的行為,經過多次說服并承諾如果之后對方能改掉惡習就再復婚后,兩人去民政局申請,開始了30天的冷靜期。
但這30天,林玉梅過得很煎熬:“總擔心他反悔,怕他跑到外地(不回來),還拿了他的身份證。”到冷靜期快要結束時,林玉梅丈夫還是跑去了外地,“他重新辦了個身份證”,林玉梅說,那幾天她跟對方不停地協(xié)商溝通,他反復地反悔。
“他怕(因為)自己改不掉,我不和他復婚。”幾次溝通仍無果。
錯過冷靜期后,她跟丈夫又溝通了好幾次,對方一會兒同意一會兒不同意,林玉梅不想再受這種煎熬,決定向法院起訴離婚。法院立案后,對方最初也是不愿意,后來看林玉梅態(tài)度堅決,丈夫跟家人商量過后同意離婚。后經法院調解,林玉梅順利離婚。但她沒想到,這整個過程只用了半月,遠比離婚冷靜期短。
如此,林玉梅成了從協(xié)議離婚轉向訴訟離婚的一份子。
除了這種冷靜期的不確定性之外,陳碧認為,離婚冷靜期出發(fā)點雖好,但在實際運行過程中,大家之前享受到的離婚自由“被很大程度壓縮”,從而導致了一系列問題。
“比如(冷靜期內)協(xié)議不成,走向訴訟,訴訟本身是一個更復雜、難度更大的過程,導致離婚更難,還給法院增加了負擔。”陳碧說。此外,在離婚冷靜期間,出現(xiàn)不少財產轉移、搶孩子的現(xiàn)象,“更嚴重的是那些本就面臨家暴或人身危險性的(一方),在冷靜期的拉鋸中,有可能導致暴力升級,出現(xiàn)一些悲劇”。
“政策介入到離婚過程中,的確會在一定程度上減少離婚人數(shù)。”於嘉從她的研究視角來看,“中國還沒有到需要給離婚加以限制來減少離婚的階段”,目前中國的婚姻是比較穩(wěn)定的。
她表示,盡管國內離婚人數(shù)在逐年攀升,但如果從長時間的穩(wěn)定性角度來看,“比如2015年登記結婚的人,過了10年后有多少婚姻破裂了”,中國婚姻解體的比例,遠低于其他國家,“只有韓國或日本的1/3甚至是1/4,如果跟一些歐洲國家比較的話,就更低了”。

而且,離婚太容易并非國內離婚率攀升的主因,從社會整體角度來看,“不管是婚姻的形成還是解體,更多是一些結構性的因素影響”,於嘉說。比如婚姻觀念的轉變,讓大家不再對離婚持歧視態(tài)度,“很多人意識到沒有必要為了外界的眼光,維系在一個不幸福的婚姻之中”。
此外,中國家庭以子女為中心,但生育率的持續(xù)下降,使得沒有子女的夫妻比例也在增加,這類夫妻的離婚風險更高,“可能帶動了離婚率的增加”。於嘉表示:“我們自己計算發(fā)現(xiàn),有孩子和沒孩子的夫妻離婚的概率,后者是前者的4倍。”
另一方面,隨著女性經濟地位的提升,讓其不再依賴男性提供的經濟資源,“所以她可能不再懼怕離婚”。而且,婚姻的更加個體化,讓現(xiàn)在的夫妻不再只關注家庭的完整性,而是更看重個體的幸福和婚姻的質量。
至于對離婚率增加帶來的穩(wěn)定性擔憂,實際上可能并不緊迫。
於嘉告訴筆者,雖然離婚、結婚人數(shù)倒掛,初婚年齡推遲,但從個體角度來看,當下的年輕人仍處在相對穩(wěn)定的親密關系之中,算不上不穩(wěn)定因素。
“他們進入親密關系的時間或形成穩(wěn)定親密關系的時間并沒有推遲,反而同居和初次性行為年齡甚至提前了。”於嘉說,現(xiàn)在有一些年輕人同居三五年也是非常穩(wěn)定的一個狀態(tài),如果不生孩子,似乎沒有太大必要去登記結婚。
於嘉表示,同居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當下穩(wěn)定親密關系的一種方式,也在一定時間內取代了婚姻,因而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初婚年齡不斷推遲和結婚率的下降。
此外,於嘉還指出,當下社會婚姻的一個趨勢在于,再婚的比例越來越高。“中國現(xiàn)在每年登記結婚的人中,再婚的比例大概超過了1/4,所以某種程度上,我們去干預人們離婚,有可能干預的不是一個婚姻的破裂,而是影響人們進入下一段幸福的婚姻。”

回到離婚冷靜期的存廢之爭,并非沒有答案。陳碧認為,最好是直接刪除離婚冷靜期,如果不能的話,保守的方案是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對離婚冷靜期進行限縮。
“對于某種情況下,像有人身危險的,有家暴、虐待孩子或有轉移財產等情形,如果有證據(jù)證明的,是不是可以不適用冷靜期?”陳碧說,立法者既然設置了冷靜期,想挽回更多人的婚姻,是不是也應該想想,在離婚冷靜期間國家要做些什么來讓快解體的婚姻重回正軌。
“現(xiàn)在這方面什么都沒做,只是做了一個最簡單的事情,就是把時間拉長。把時間拉長不意味著就讓他們變得更加理性了。”陳碧認為,除了冷靜期,相關方還可以提供婚姻心理咨詢和調解服務,以及兒童心理影響咨詢服務等,“做這些才能夠保護一個婚姻和家庭,保護那些弱勢群體在婚姻中不受傷害”。